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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一段是说当初大老板(程长庚)唱戏规矩甚严,配角下手和他同台唱戏,个个战战兢兢,惟恐出错,可是越害怕越出事。赶巧这天上场四龙套中有一个是生手,站门时心一慌,本该站下手的跑错了行站向上手,变成了一边三条腿,一边单摆浮搁,台下报以倒彩,叫好之声不绝。大老板只当是出场时照例的碰头好,上来并不觉察,及至念完引子归座,台下叫好之声越发来得邪行,料是出了毛病,可是自己身上并未出错,再往旁一看,才知龙套串了行,一张长二变成和牌,台上不便开口,便使眼色叫上边的过去一个。原该站上手的因自己没错装着不懂,走错的一个又胆小又死心眼,怕回头受责,合着谁也不肯过去,台下又直起哄,气得大老板没法,当时叫板,胡琴一拉,便唱道:“孤王一见怒气发,一边一个一边仨,努眉弄眼全不懂,还得孤王把你拉。”唱到未句,伸手一,拉那龙套道:“过来罢,孙子。”那龙套被拉过去,这才重起锣鼓胡琴,归入正文另唱,台底下自然哄堂大笑,纷纷叫好。

  华子元说完这段王讽咏才到,因听众捧他,要求再来一段,又说了一个戏迷的故事,连学生、旦、净、未。丑的唱法,词句尤极滑稽。元苏笑得肚疼,正觉有趣,忽听身后有一女子打着苏白说道:“阿姊走罢,真正惹气。”随见三个衣饰华贵的时装妇女在茶桌侧绕向前面席篷外走去,过时闻到一股上等香水气味,好似哪里闻过。因听得有趣,全神贯注台上,人过方始觉察,只见了个背影,觉着身段风头颇好,也未留意。一会华子元说完下去,王讽咏上来,相貌不恶。只是皮肤不细,又是小脚,元荪一向不喜这类北地胭脂,只为无处可去,姑且坐在那里,准备终场再走。

  正无什意思,忽听旁桌二人谈说,一个道:“这个不但脸盘真帅,只要弄上,油水一定还不在少数。只是情急不得,你没见咱们刚想进步她就溜啦吗?这多的人你还要跟去,就她愿意也不行,准找蹩扭。我看那穿淡青旗袍的一个还许有点意思,最好先别急碴,她们等会不上大菜馆吗?完场咱们钉上,咱们也吃大菜,可是这次只装无心而遇,别再理她,吃完老远望着,看事行事,只有一个走单的就好办。今儿不行还有明儿,真要今儿没法进步,散场先跟去,认好了门,只下上工夫,早晚是口里食,你忙什么?”一个道:“二哥,这宝贝真要人命,那小的一个只让我搂上一搂,花多少钱怎么都成!你看我见天捧王讽咏,今儿还有心听吗?你总得跟我想个法子。”

  前一个笑道:“我的二少爷,你真是色中饿鬼,没告诉你吗,她们南边人脸皮薄,当着人多上去准碰。只等她一走单,你就往上硬挤,要不就耗到散场人多时会,我傍着你先蹭一回桃毛,她要是不起急这就好办,凭你这个岁数,这个人才打扮,没有找不着便宜的。只看我眼色行事,准保有你乐子。她又没男的跟着,这儿地面上的人我都有个拉拢,就惹个小乱子也有个担待,你就来罢。”一个答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又跟上次我瑞蛛祥门口一样,你楞说那娘们是卖的,让我摸她,等人家男的跟我一瞪眼你就溜啦。得亏我家还有德行,上去发怵,没敢真摸,只蹭了她手一下,算是没留神,不是成心,就这个还直跟那小子说好话,才没得上苦子。后来我在城里又遇上那娘们,正好有人认识她,一打听,敢情是总长的少奶奶,差点没把我吓死。瞧这三个来头一定不小,我爱可是真爱,惹出乱子来我可了不了。”前一人答:“我说你色胆大小,又想吃鱼又嫌腥。不是没告诉你吗,越是阔家越有意思,弄好喽连人带财全是咱们的,要是怕事,爷打野食、上窑子去好不好?不是没钱舍不得花,你又说玩腻了没有意思,打算吊膀,没有胆子如何能行?就拿上次说罢,别瞧她是总长少奶奶,不跟你飞眼啦吗?你要真摸她,她就不愿意也不敢嚷,窘蠢不是?你偏当着她家人蹭她,不找她等什么?赶巧我正跟王五打电话,要不也吊上啦。凭咱们弟兄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哪有让人把你揍啦不管之理?你没见我当他大骂吗,他们真要回来接我,我不也顶着吗?我对好朋友向例没有含糊,你放心罢。”

  元荪听了一阵,以为这两人是拆白党,这类流氓游园最多,偏脸一看,见说话这人年约三十余岁,生得獐头鼠目,一望而知不是善类。另一人是个少年,年纪不过二十左右,面皮白细,手上戴着一个钻戒,都是浮薄浪子打扮,听那口气分明看上三个良家妇女,想去勾搭。元荪年轻好事,暗忖:“谁家没有姊妹妻女,这两流氓行为太已可恶,反正无事,何不跟了他去看事行事?如若横行无礼,便出头打个不平,或是鸣警,送官惩处。”正寻思际,年轻的一个又道:“二哥,我这会心里直闹得慌,她们不说转一转就上番菜馆吗?咱们这就去怎么样?”年长的一个笑道:“你真急碴,去只管去,弄码啦锅却不怨我。昨儿你还说明个邀两人给王讽咏打牌,又算吹啦。这半个多月心思白用,这够多冤?好赖你也听完这场再走呀。现钟不打,又去铸铜,去了要是不成,不是回头还有地方去吗?”年轻的一个道:“明白你的意思,我既答应,明儿准给她凑场牌,一切都交给你包办还不成吗?今个说今个,真要碰回来,咱们再打主意也是一样。你净说行,能给我想法子进步,又和上次一样事前净跟我拿乔,咱们弟兄还有交情啦。”年长的一个答道:“这可是你说的明儿个天达店捧场的事准办,其实我一点好处没有,乐子是你的,不过已然答应了人家,凭你我这样人物不能跟他们失信用。”年轻的答道:“那是一定,你还不走?”年长的才满面喜容,立起说道:“去可是去,你还是不能急喽,这类事急不得。”年轻的笑答道:“我知道。”二人随即起立往外走去。

  元荪才知那少年是纨袴子弟,受了坏人引诱,在外渔色荒唐,并还胆小怕事。年长的一个乃架秧子的蔑片一流人物。心中盘算,打好主意,会了茶钱,暗中跟了下去。那二人先到番菜馆转了一转、见人不在内,走了出来,一路东张西望,满园乱找,元苏尾随在后二人并未觉察,所寻的人终未遇到。年轻的一个不住埋怨,说刚才就该钉,迟了一会被她滑脱。年长的一个似恐影响明晚牌局,和哄小孩相似极口劝说,又拍胸膛,说:“现在想起内中一个姓顾,住永光寺中街,是个窑变,我知她家,常到游艺园来,今儿寻她不到,过了明晚牌局,我和你上她家门口等着去。那里没人,吊她出来更容易,只有一个勾上,那两个也跑不了。”说着天已昏黑,元荪觉着腹饥,见那两人已然扫兴,要找地方吃饭,暗中好笑,平白无故管人闲账,却饿着肚子,估量所寻女子已走。又听二人说游园菜不好,要到别处去吃,少时再回来,懒得再管,仍去小有天叫些点心吃了一饱,看表还早,游人甚多,到处拥挤,想去花园内绕上一圈,到露天影场小坐片时仍往杂耍场听相声,便往人少清静处走去。

  元荪绕过溜冰场,到园北小亭上坐下,正点洋火抽烟卷,猛瞥见河边小桥上走过一个时装少妇,身后跟着两人,两下相隔只五六尺远近。那一带本为园中最僻之地,彼时电灯又不亮,一人夜便无什人前往。元荪见少妇神情慌张,步伐忙乱,好似被人追赶,一味急走,慌不择路。刚一过桥,似觉路暗人稀,把路走错,“哎呀”一声,脚步微停,又退回来,吃身后二人迎头撞上,左闪左拦,右闪右拦,两人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少妇只是左右闪避,意欲夺路过去,却不做声,连闪两三次均被拦住。两人见少妇情急害怕,益发得意,索性动手拉扯起来。灯光晦暗,元荪先未看清两人貌相,及见情形有异,轻悄悄绕赶过去一看,正是先遇浪子和那蔑片。少妇年约花信,是个南方人,昏灯影里看去似已急得要哭,不禁怒从心起,又见毛手毛脚的是那蔑片,忙由斜刺里奔将过去,喝道,“混蛋流氓,你敢调戏良家妇女!”声到手到,伸手一推,那蔑片骤出不意,被推出去六七尺远近。那少妇看人打架,益发吓得呆如木鸡,立在那里竟忘了走。元荪随道:“这位大太快些请走,等我来收拾这个流氓。”少妇闻言方被提醒,一句话没敢说,便匆匆往来路灯多人众之处跑去。

  那浪子先见元荪突如其来,也吓得一跳,闪向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元荪正想教训他两句,那蔑片甚是刁猾,作贼心虚,先也为元荪声势所震,及至立定回看,见来人年轻,衣服朴素,又听出不是少妇家人,心胆一壮,越想越气,冷不防奔将过来,照准后心就是一拳,口刚要骂,元荪耳听身后脚步拳风,知是那蔑片报复,也不回看,将身微矮,往左一闪,蔑片的拳头恰自左肩上擦过,打了个空,元荪更不怠慢,就势回时往后一撞,正打向来人胸膛之上,紧跟着往上一反手、篾片面门又中了一下。元苏也是恨极这类流氓,加以手快力大,上边一时一拳打中人,便就势旋转身来又踹了他一脚,只听瞠、叭、嗒接连三响,那蔑片如何禁受得住?当时鼻破血流,倒于就地,狂喊:“救命,打死人啦!”元苏怒骂:“打死你这流氓便怎么样?快滚起来,我还揍你。”

  蔑片一味狂喊救命,元荪气急,又过去踹了他两脚,回顾浪子已然溜走,同时四外游人闻声奔集,园中维持秩序的警察也得信赶到,蔑片连忙爬起,指说元荪是匪人拦路打劫,元荪气急,猛伸手又给他一个嘴巴,园警连忙拦住道:“你别打人啦!”元荪道:“我打他这不要脸的流氓拆白。”园警见篾片满脸血污狼藉,一面拦住二人不令走去,一面询问究里。那蔑片一口咬定元荪劫人,元荪都照实说,因见篾片同一小拆白一路调戏妇女,路见不平,故尔打他。园警一问所调戏的妇女偏是已走,无可对证,双方各执一词,园警均有眼力,明知蔑片所说不实,但已被人打伤,两不相下,难以排解,内中一个巡长甚是老到,假意对元荪道:“别管他怎么样,你不该打人呀?”蔑片好似得了理,抢口说道:“对呀,你问他凭什么打人?”元荪大怒,正要再说,那浪子本躲在人背后偷看,闻言以为占了上风,便挤过去对蔑片咬耳朵,巡长见他油头粉脸,便间:“这是什么人?”蔑片气冲冲答道:“这是黄都统的少爷。”巡长道:“别管是谁,打架时有你没有?”蔑片不及答话,浪子已抢口答道:“这小子先打算劫我两人来着,我见不好藏起来了。”巡长笑道:“你们说他路劫,就凭手吗?带家伙没有?”蔑片答说:“没瞧见,就把我打躺下,正翻我,你就来了。”同时浪子也在旁答说:“我好像瞧见他拿着一个黑东西,也不知是不是手枪。”元荪几番要说,俱吃巡警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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