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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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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荪沉着气静听,容他说完,端起饭碗从容答道:“大哥的话不错,自来人情纸薄,感恩知义的人能有几个?大哥写信挡我也不是不知利害。现在人心不古,有天良血性的人太少,只为爹爹见背,家口众多,哥哥力量不够,兄弟年幼,无什学识资格,看来看去南方实难营谋,又接到二姊催促北来之信,同时兄弟在南方曾交有一两个朋友,也曾函电相促,良朋盛意不便推却,这才打定主意北上。来时还有一位朋友本约直赴北京,因伯父在津多年未见,特意来此请安,并无别意。伯父留令多住些日,今早出去便为看那朋友,请其先行,他强约在所居德义楼吃了一顿西餐,故此归晚,请大哥不要见怪。二姊夫人虽极好,但是法曹清苦,此次往投,如若长久无事,也当另想办法,不会多累他的。大哥光景早已知道,更不敢累了。” 少章正命人给阿细留菜,起初以为元苏年幼,人生路不熟,除乃姊和自己父子万无二路,一听如此说法,心中不信,冷笑道:“这样一说,你是不打算累我的了?年轻人话不要说满,你真有本事,才到便有好朋友请你吃大菜,这朋友定是阔人了,怎不引来见我呢?莫是自己请自己吧?”元荪见他神气太难,强捺着气答道:“吃顿饭有什么,兄弟纵非材料,也不致于为此哄人呢。”说时心中有气,随手一摸,恰巧适才账单会账后连同找钱一齐随手塞向袋内,并不曾丢掉,一赌气取出,递过道:“这人便住在德义楼十五号,适才刚会账起身,大哥不信请看这账单。”彼时物价甚廉,少章接过一看,连酒带两全份西餐竟吃了五块多,不禁惊奇,呆了一呆才说道:“这人叫什名字,是做什么的?”元荪虽少年气盛,但知不宜泄露伯坚行藏,答道:“姓王,国会议员。”少章半信半疑道:“那不用说定是公叔的朋友,你随他同来的了?”元苏答道:“爹爹在日只管仗义任侠,交游众多,兄弟因禀先人自立之诫,全未干求。这是在南方萍水相逢便成投契的忘年之交,将来能否提携虽不可知,但是目前家中用度和京中旅费都全是他的呢。” 少章为人偏浅,先恐元荪累他已是不快,昨晚又听了阿细的枕头状,说元苏不但不行礼呼嫂,连问话都不爱答理,益发有气,只说相依而来,可以随便训斥,想当着人给阿细圆场,迫令行礼,尊之为嫂,向阿细还拍了胸脯,自认十拿九稳决无问题,元荪仍是满没听提反把爱宠气得泪汪汪回房,饭也没吃,气上加气之下,想借别题发难,万没想到元荪小小年纪竟会别有门路,连乃姊都似打在计算之外,并没打算依傍,既未安心来投,自己除在名分上是长兄外别无可恃之处,细看元荪神情又绝非虚假,不由心愤生嫉,冷笑道:“但愿你能自立门户不依赖人,那是再好没有,我当哥哥的为好倒多余了,怪不你眼高看不起人呢。”元荪实忍不住,答道:“我家自明末迄今三百多年诗礼之家,对于尊卑贵贱之分素严,昨晚初到,承伯父慈爱,训慰殷切,想起爹爹在日与伯父弟兄友爱之情如在目前,心如刀割。今早归晚,实是有事,因大哥起晚,不得禀告而出,自知不合,但也情出不已。除了伯父,只大哥一人居长,刚得见面,自间并无失礼之处,余者都是侄男女辈,兄弟初来,一切不知,自惟伯父之命是从,大哥所说眼高看不起人,从何说起?”少章答不出来,只得气忿忿道:“难为你还知道我是你长兄,我也懒得和你说,只盼你话能应典,从此飞黄腾达不要我操心就好了。” 元荪知他为了一个下三滥女人怀恨已深,心想此来早料至亲至戚全不可恃,反正得罪,何苦再多敷衍,惹他教训,本意再回两句,继一想伯父慈爱至厚,以后还要常来问候,话越说越多,由他去吧。方一沉吟,忽听门外人报“老大爷回来了”,跟着益甫走进。众人连忙起立,纷纷恭礼称谓。少章赔笑间道:“爹今日怎这早回来?”益甫把脸一沉道:“你对我说伯岳今天请客,哪有这事?他今天到北京,才动身不久。要不是你乱说,今早他家没有客,带元荪去见他岂不正好?不晓得你怎么活的,年纪越大越糊涂,捡到封皮就是信,专一打胡乱说。学生们有好几个今天要跟孙太太出门,请了半天假,因想和元荪谈谈就回来了。你和元荪吃完饭到楼上来,我有话说。”说罢,由四五两孙女扶侍上楼去吃。元荪方答“侄儿已吃过饭了”,想要随上楼去,见少章在使眼色不令随往,心中好笑,只得止住。 因众孙儿女俱和祖父亲热,纷喊爷爷问询,争着随侍,元荪语低,益甫不曾听见,也就罢了。去后少章低嘱道:“老三等我一齐走。”元荪含笑点了点头。少章把饭吃完,又去房内和阿细敷衍了几句,出唤女仆将所留大米饭端了进去了,元荪看了甚是鄙夷。这时众孙男女已忙着吃完跑上楼去,少章又对元荪道:“你在外吃饭爹必不喜欢,就说你在家里吃好了。”元荪方想尊长前怎能说诳,忽听阿细在房内低唤老爷,同时益甫又命人来唤元苏,少章只得嘱咐元苏说话留神先回房去。元荪回房取了饼干赶到楼上,益甫笑问:“今天吃饱没有?这是新换的厨子,比起从先老厨子就差多了。”元荪恭答:“侄儿昨晚同车来的有一朋友今日晚车起身,早晨往送,坚约留饭,没在家吃。”益甫看了旁立诸孙儿女一眼,又笑问元荪哪来的饼干,元苏答说:“这也是那朋友分赠的,侄儿知是上等饼干,带回来孝敬伯爹。”说罢取了一片递上。益甫接过,尝了半块,笑道:“果然是好,我在孙家刚吃完饭走来,过时再吃吧。你那朋友做什事情?”元苏答说:“是议员。”益甫最恶议员,便没往下追问。 一会少章上来,益甫随问元苏旧日窗课有否带来,元荪答说:“只带了几篇诗文,原是想呈伯父教诲的,侄儿就去取来。”益甫闻言越发高兴,对少章道:“你看你兄弟的言谈气度,天性又厚,这才是我家的好子弟呢。”少章笑答:“真是。”元荪随下楼将诗文槁取出,正上楼梯,闻得益甫正在数说少章,似有怒意。元荪知道伯父家教素严,子孙只管年长,有了过错依然不少宽假,恐进去撞上少章不好意思,想停一会等益甫教训完了再上。正想回下,忽听益甫怒道:“这是什话?就是元荪真个年轻不懂事,自家弟兄千里来投,现他母子光景困难,正等米下锅的时候,应当使他先把事找到,然后随时指教,才是你做哥哥的道理。如照你所说,等他蹭磴几年,磨练一番,把钉子碰够,再带他出去走动,代为营谋,他母子旱饿干了。何况我看元荪气字谈吐绝非不知人情事故,怎见得一出来便有事是害了他?至于说伯岳不喜年轻子弟出来谋事更是胡说。刚才我谈起元荪,他说元荪九岁时已下笔动辄数千言,昔年寄来的文章同乡京官看了多说他是神童,很夸奖了几句,又问公叔身后如何,甚是关切。如非立等上车,我早命人回来接了。” 元荪闻言,越知少章心存有私,正自感慨,恰值下人上楼,时候已久,不便再停,只得跑了上去。益甫见元荪走进,也不再往下说,接过诗文看了又看,不住夸好。元荪次想说明早辞别入京,因见益甫期爱真挚,昨日又曾说过陪伯父住上几天再走的话,踌躇至再,不敢出口,谈了一阵,少章饭后烟未抽够,借口出恭下楼去讫。益甫照例每日孙家回来要睡一二小时,傍晚再起,除蓉仙随侍外余人俱都下楼。元荪回到房内,想给母亲写信,说此行兆头甚好,还在无意中交了一个得力朋友,前途颇有光明之处,请母亲乳母放心。信还没写完,蓉仙忽然走进,说道:“爹爹喊三叔到对屋去,适才怎不照爹爹的话说,叫爹爹挨骂?”元荪问故,蓉仙人极忠厚,照实一说。 原来阿细忿恨元荪,听少章教元荪说诳,上楼时把少章唤进房去抽烟,强令少章揭穿,说元荪一早便出游荡,添好了菜不回家吃,还要哄骗老人。少章耳软,乘元荪下楼取诗文时如言告发。哪知元荪先并未照他话说,益甫心细明察,已看出少章居心不善,故意问少章为何要令蓉仙假说伯岳请客,不令元荪往见,少章便说:“元荪年轻不懂事,又无资格本事,出门就有事反倒害他,应使多受磨练,碰上三五年钉子再给想法,找一录事书记一点一点往上起,才免年少无知,惹出乱子。”益甫已认元荪为吾家千里驹,这话如何爱听,又看出少章居心不善,不由有气,怒说元苏有人请他是真,并未欺骗,并还带了饼干回来孝敬,你才和他见面怎就知他不懂事?少章口虽认过,心却不肯反躬自省,反怪元荪没照他所教说假话,心中有气,回到房里和阿细一说,再听上几句谗言,越发加了厌恶。蓉仙恰服侍祖父睡熟走下楼来,少章闻得元荪回房,想唤去埋怨几句。蓉仙庸懦,一问便照实说,并嘱元荪:“三叔既住在此,细姨娘必须敷衍,否则她怕爷爷却令爹爹出面,几千里跑出来何苦怄气?”元苏笑答:“对你爹说我正写信,一会就来。” 蓉仙去后,元荪将信写完,又给南京诸世兄弟写了一封通候的信,告以行程,刚封好待要走出,少章已托了水烟袋走了进来。元荪忙喊“大哥”,起身让座。初意少章必要数说几句,哪知少章反倒和颜悦色悄声说道:“你真糊涂,我们弟兄,她一个妇人家心眼死,你就敷衍她几句,又不花一个大,这有什么?大丈夫讲究通权达变,人情练达才是学问,你磕个头,叫她声嫂嫂又不吃亏。今天怕爹在家不方便,明天你照我话做,就说新来不晓得,赔个礼,她便不怪你了。目前找事太难,凭你这样到北京绝找不到事。还是跟着我。只听我说先练一年小楷,我一定给你托人想法,在机关上补个录事,这才是正经的路子。什么议员汤圆的全靠不住,就答应你也是吹。你年轻人哪里晓得!”元荪又好气又好笑,只为面软,不好意思公然拒绝,只不作声。少章却当他默认,又重说道:“你能明白才是做兄弟的道理,须知全家除伯爹外就是我大,不听我话如何能行?抽屉有纸,从今起交,你就给我练小楷,每天交出篇卷格子,不到一年包你找得到事。你嫂嫂今天气头上,现在不必到我屋去,等我先把好话给你说到,明天一磕头就没事了。”说罢吸了两筒水烟自回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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