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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金的偷眼一看,天已昏黑,土人所带灯笼,已全插在崖石缝中,光影昏黄,照在雷八脸上,紫渗渗一张大脸,越显得悲壮激昂,带着几分杀气,心方一惊;又听洞外水响,跟着,便见四名手持刀鞭的壮汉提着灯笼踏水而来,都是头带雨笠,身穿对襟密扣短装,神情矫健,身后还有数人,却和先来土人一样,穿着破旧,行动也颇迟缓。为首四人,到了洞前,先向张升含笑点头,略一询问,便朝朱、金二人打千赔笑,说道:“外面水大,敝东方才用六七个人推抬回去,不料水势大大,差点翻倒。惟恐二位官亲老爷因这班蠢牛忙着赶回,不等人来接应,便先起身,出了事,担当不起,又恐他们途中偷懒,特命我们四人代为接驾,随向护送,看管他们,且喜还未起身。如今雨虽小些,风力更猛,恐二位舅老爷怕冷,送来几件毛毡,请上轿罢。”随向众土人喝道:“你们这些狗日的,瞎了眼睛!贵客在此,这小一点地方,都挤进来做什,莫非你们还怕雨淋?”说罢,内中一个身材高大的,扬手就是刷刷两鞭,打得众土民连抢带挤,往外逃避,乱成一堆。这四人均是土豪手下武师爪牙,凶横异常,见众上人往外奔逃,内中一人又怒喝道:“驴日的敢跑,这两下不过给你掸灰,就受不住了么,再跑,打断了你们狗腿!再不许动,快分两旁,把轿于搭进来,请二位舅老爷上轿。先在水中推走;到了无水之处,将木排取下,免得碍事。只要轿子歪上一下,休想整个身子回去。”

  可怜众土民,平日受尽土豪和手下爪牙凌虐,当日由未刻起,便被土豪传令唤去,忙了半日,再由狂风暴雨之中涉水而来,穿得又少,全部又冷又饿,暴力凶威之下,哪敢还言,同声应诺。当时打轿,搭向洞口,余人便全退往风雨之中,肃静无哗。四教师重赔笑脸,转请二人上轿;忽想起行为凶暴,恐客不快,为首一人方自笑说:“这班土人又蠢又坏,其懒如牛,我们如不赶来护送,就许中途受惊。他们天生贱骨,不这样,简直不行。”哪知把人料错,朱。金二人见状,非只不以为奇,反觉心雄胆壮,得意非常。姓金的素来狗仗人势,更是快意,暗忖:“原来这四人才是秦迪手下。”想起土人可恨,方才不肯附和自己,意欲乘机说上几句小话,随口笑答:“果然非此不可,你们未来以前……”为首一人,忙问:“我弟兄未来以前,这班猪狗难道还敢无礼不成?”姓金的未及答言,瞥见雷八满脸不平之容,正把那柄寒光闪闪的板斧,插向胸前腰带之上,斜视自己冷笑,心中一惊,略微停顿。姓朱的觉着土人无知,并未多言,不过有些同情雷八,不听招呼,初来作客,如令鞭打土人,未免太下不去,忙接口道:“他们方才并未无礼。我们是说方才四位教师未来时,他们在内避雨;四位教师一到,立时退出,这等听话,真比我们官法还严。可见庄主与四位教师的才干罢了。”为首大汉冷笑道:“我原说呢。来时,敝东庄主早有吩咐,真个吃了熊心豹胆,也打他一个半死。”姓金的又指雷八,想要开口,吃朱、张二人分别拉了一把,只得钻进轿去,退往洞外。第二层轿子又到。秦迪格外讨好,给张升也备了一乘轿子,分别坐好,推往水中。

  雷八看出秦家是当地恶霸,想起少年行时所说,本不愿意跟去;不料姓金的一指,四教师会错了意,以为想将雷八带走,秦迪又有连车带马一齐运回之言,不由分说,一面指挥土人,连抬带拉,把车马拉走,一面强劝雷八同行。雷八面热,见四教师情意殷殷,说话客气,又见爱马被人牵走,只得应诺,随了同去。这时,雨势渐止,风力越大,众人逆风而行,前面冈头上冲下来的山洪力大异常,每乘轿子均由四个土人逆水迎风,连拉带推,冒着片面狂风,挣扎前进。前头两人,反转身子,各用绳索绑紧两边轿杠,一步一步向前猛拉。两条裤腿虽已掖到大腿缝里,无奈山水大深,下半身全浸水内,身再往前倒仰,整个身子差不多卧向水内,全身尽湿。后面两人,握紧轿扛向前猛推,狂风由轿顶吹来,气透不转,只得把头埋下。山水深达三尺以上,人面相隔水面不过寸许,风力稍微激动,便溅一个满脸,周身热汗交流,吃凉水一激,冷得周身发颤,难受异常。四人用尽气力,所争不过举步之地,稍一疏忽,或是风力大猛,一股急流由上而下猛冲下来,人力自当不住,稍一松懈,前仰后扑,纷纷跌倒水中,木挑立被冲退好几步,人也受伤。

  那四个教师仗着一点武功,前呼后喝,稍有不合,立即赶上前去,没头没尾照着那些村民扬鞭乱打,到了后来,觉着风狂浪猛,回去比来路厉害得多,连自己也禁受不住,又见内中伤了两人,再如打伤几个,更难成行,这才停止鞭打,一面喝骂示威。众土人除以全力与风水拼斗而外,不再挨冤枉打,才好了一些。可是轿中的人也不一定好受,为了风力太猛,洪水力大,轿外虽有轿帘,挡住一点风吹,那迎面冲来的洪流,却顺木排往轿中涌进,越来越多。刚刚流退一些,第二个浪头相继打到,渐成有增无减之势。水与坐位已然齐平,人全浸在水里。轿下面的木排时轻时重,吃狂风一吹,左右乱晃,有好几次,差一点没有翻到水里。坐轿的人胆子又小,急得周身乱抖。共总半里来路,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行脱险。

  雷八起初也觉难行,后来看出那两匹马乱流而进,却不费事,忙即赶上。无奈水中行路,举步艰难,手又拿着一些零碎东西,等快追上两马三轿,也自出险,越过官道,走往桃源庄路上。这班土人因畏教师鞭打,离水之后,又想赶早回家,匆匆解下轿底木排,抬了轿于,如飞驰去。雷八方喊“将马交我”,来人已牵马跑走。雨中昏黑,路径不熟,一行连与风水搏斗,零零落落,分成了两三段。雷八在外赶车多年,是这样大水头次遇到,过桥以后,已累得气喘吁吁,稍一停息,忘了急追。前行四教师早拥了朱、金二人的轿子当先跑远。张升的轿虽然落后了些,吃空身行走的几个追上,把人替下,相继追去。雷八望见前面风雨中昏灯掩映,猛想起此地不曾来过,忙即追赶,昏黑中微一疏神,吃树根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将脚筋扭伤,勉强赶了半里来路,前面灯光,已隐入暗林之中。

  脚是越走越痛,手上又捧着一个马料箩和些零碎东西,行动不便,好生累赘,暗忖:“方才如照那位大哥所说,等在洞内,何致受这活罪,这班驴日的偏又强拉上路,洞中火灭,臭味难闻,只得随了同来,没想到走落了单,脚上受伤,进退两难。”越想越有气,突然性起,把箩就地一掷,怒骂道:“雷八,你也是一个人,为何终年辛苦,动不动就受狗官狗差恶气,我不干了!等到村中,访出方才那位大哥,跟他种地,也比吃这碗苦饭强些,何况我还有两匹马呢。”心中寻思,见雨又下大,不能久留当地,只得强忍脚痛,用板斧斫下一根树枝,一步一步往前走去。不料黑暗中把路走错,走到半夜,饥疲交加,始终是在树林田野之间打转,后来实在疼得寸步难行,忽然发现林中有一房舍,电光照处,好似一座小庙,强挣进去一看,里面昏黑,并无人迹,连唤数声,也无回应,一摸身上,带有火种粗纸,多半水湿,费了好些事,才得点燃,用火一照,乃是一座家庙,神位前还有几枝残蜡,不知此是昔年村人公庙,为受土豪侵凌,移往新村,除却春秋祭扫而外,向无人来,虽有两家看守祭田的残余族人,日在暴力凌辱压榨之下,终年勤苦,衣食不周,轻易不往庙中走动。为了昨日春祭,照例来此上香,留有几根残蜡在此,便点燃了一根,在神前拜垫上躺了一阵。越想前事越有气,忍着饥痛,又点了半枝残蜡,四面一照,现看出那庙甚大,里外两层,到处供满牌位。左边房内堆有好些干柴,忙取些来,就在大香炉内点燃,把衣裤脱下,烤干穿上,觉着温暖,人也疲极,盖着破棉袄,昏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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