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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楼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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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国武侠小说北派四大家中,最早使读者着迷,又最受评论界斥责,被称为“荒诞至极”的便是还珠楼主。 还珠楼主(1902—1961),原名李善基,后名李寿民,四川省长春县人。他生在一个书香世家,祖上累代为官。他的父亲李元甫在光绪年问曾在苏州为宫,后因不满官场黑暗,弃官归里,以教私塾为业。所以,李寿民从小便在他父亲的悉心调教下,打下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实基础。他三岁便开始读书习字,五岁便能吟诗作文,七岁时写丈许大对已然挥洒自如,九岁作《“一”字论》洋洋五千言,在乡里间被誉为神童,当时长寿县衙特制“神童”二字匾,敲锣打鼓送往李家祠堂。可见李寿民后来得享盛名并非侥幸获致。 还珠楼主的一生,历经曲折跌宕,极富传奇色彩。他七岁便登过峨眉、青城,十岁时在他的塾师带领下再登峨眉、青城。这位王姓塾师不是一个腐儒,他为还珠导游,随处讲说掌故,如数家珍;他还带还珠去见峨眉仙峰禅院一位精干气功的和尚,使还珠在幼时便学会了气功。还珠楼主十二岁丧父,随即由他的母亲带往苏州投亲,家境骤变。在苏州,李寿民认识了长于他三岁的文珠姑娘,这姑娘面目清秀,性格温柔,弹得一手好琵琶,他们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渐渐产生了感情,形影不离,到李寿民十六岁时,他终于察觉自己正处在初恋之中。但是李寿民为家境所迫,不得不北上天津谋生。他与文珠分手后,仍时时书信往来。不料天不从人之愿,变起非常,文珠竟落入烟花队中,此后音信不通,使李寿民在精神上受到一次痛苦的打击,直到李寿民婚后,仍不时念及文珠。李夫人孙经洵很同情文珠的遭遇,当李寿民为与孙经洵结婚筹款,撰著《蜀山剑侠传》,孙便建议他以还珠楼主为笔名,以纪念文珠。孙经洵的教养、豁达,她的极富同情心和她对李的体贴,于此可见一斑,观其所为不禁令人肃然起敬,还珠之终于得享盛名与这位贤内助大有关系。 李、孙的缔姻,在当时也是轰动津门的一大新闻。孙经洵出身豪富之家,其父孙仲山是大中银行董事长。李寿民至津,曾在傅作义幕中任中文秘书,与当时留英归国任英文秘书的段茂澜甚为投合。后段茂澜出任天津电话局局长,李应邀任段之秘书(或说是在邮政局,不确),专办酬应函件。业余在孙仲山公馆兼做家庭教师,遂与比他小六岁的孙二小姐经询相爱。孙仲山得悉此事大怒,辞退李寿民,严责孙经洵,致使孙经洵弃家出走。孙仲山以“拐带良家妇女”之罪名将李投入监狱。开庭审理时,孙经洵突然在旁听席上出现,理直气壮地申明自己有婚姻自主权,李即得判无罪开释。此事在当时闹得满城风雨,几于无人不知。 “七七”事变后,日寇曾设法劝诱李寿民任伪职,遭李拒绝,遂以李“涉嫌重庆分子”抓往宪兵队,鞭打、灌凉水、向眼睛揉辣椒面,备施酷刑,李终不屈,熬了七十天,挺了过来,经保释出狱。 1957年反右,还珠平安度过。1958年6月,某杂志刊登《不许还珠楼主继续放毒》一文,还珠读后默然,当夜即脑溢血,由此辗转病榻两年有余,临终前口授完成了长篇小说《杜甫》。当他讲述完杜甫穷愁潦倒、病死舟中的那段结尾后,对他的夫人孙经询说:“二小姐,我也要走了。你多保重!”二日后即溢然长逝,享年五十九岁,恰与杜甫同寿。 为了有助于今天的读者理解还珠楼主的作品,我就还珠子女观贤、观鼎姐弟所作《回忆父亲还珠楼主》一文做了如上摘要(原文发表于《人民日报》海外版1988年3月15日至4月2日)。虽然我对还珠生平旱有耳闻,当观贤将此文寄来时,披阅一过,仍不禁感慨万端。 这便是在民国武侠小说史上领袖群伦的还珠楼主,被称为“荒诞至极”的一代奇才所经历的荒诞的人生。 对于还珠楼主的研究,早在四十年代未即有徐国桢作《还珠楼主论》,先在陈蝶衣主编的《宇宙》杂志1948年第3至5期连载,后由上海正气书局于1949年2月出版单行本,全文约三万字,篇幅不算大,但其中的很多论断在今天看来仍很确实,称得上是还珠的知己。七十年代以来,香港黄汉立、台湾叶洪生对还珠的研究致力颇勤,成绩卓著。我曾与洪生在蜗居促膝谈武论侠,相视大笑,唯时间短促,未能尽兴,是一憾事。近年来,内地研究还珠者,日渐增多,据我所知,上海周清霖收集还珠篇目最为完备,考订精详,曾在寒舍听他讲述,十分佩服。此外,在京津两地有些老友会面,总免不了要谈论还珠,对其才华无不推崇。还珠的知音遍及海内外,而且并非“庸俗小市民”。 一部小说,能够使上百万人入迷,历久不衰,百读不厌,常读常新,越读越能品味出其意味之隽永,这就值得研究。 还珠楼主有他鲜明的个性,他酷爱自然风光,遍游名胜古迹,这对他小说创作的成功起着重要作用。徐国桢在《还珠楼主论》中说:“他自己本来的意思,很想把所历所见的山水人物,写成笔记,恰巧其时天津有一家《天风报》,缺少一篇长篇武侠小说,他在人家鼓动之下,就不经意地采用了《蜀山剑侠传》作篇名,一天天写下去。不料读者异常欢迎。”这段话揭开了还珠楼主作品艺术魅力的部分奥秘,正是自然风光美所激发的诗情,把他导向了成功之路。还珠楼主的成功,并非一蹴即就,而是有一个探索过程。他应邀写武侠小说,内心却怀着自然风光激发的诗情,怎样使主观意愿与客观条件谐调起来?他很费了一番心思。《蜀山剑侠传》的前几回并非没有描写风景,只是现实的武侠情节总显得与自然风光美不能结合得天衣无缝,这使他感到开始“写得甚不惬意”,直到他把神话和自然美结合起来,才找到了最佳的突破口,名山大川的雄伟或秀美与神话传说的奇幻融为一体,神话为山川添了灵气,山川使神话更为瑰丽,两者相得益彰。每逢写到这个时候,还珠楼主便抑制不住那奔放的诗情,笔底一泻千里,远近兼收,动静呼应,洋洋洒洒地连篇累牍说个尽兴。下面且节录一段《青城十九侠》中的“巫江取宝”为例: 卞明德在百忙中瞥见,适才所见那片轻云逐渐展开,布满了大半天。月光不时出没隐现于密云之中,淡无光华。山风渐作,下面峡中江涛澎湃,击石有声。估量时辰将至,…… 耳听风涛大作,觉着面前景色骤暗。卞明德抬头一看天上,业已阴云四合,不见丝毫星月影于,只有电闪似金蛇一般在云边掣动。电光闪处,照得浓云山岳一般,密层层簇涌满天。风是越来越大,上面技术扬尘,下面洪涛怒涌,滩声如雷。残枝乱于舞空擦地,卷走不息,千里江峡齐作回音,万窍怒号震撼峡壁,似欲崩颓,令人耳聋心悸。比起适才妖风,来势又是不同,方幸身在法圈以内,风吹不到身上,突地眼前金蛇乱窜,震天价一个大霹雷打将下来,风便小了许多。跟着稀落落一丛雨点打向地上,滴滴挞哒,响不片刻,由疏而密,点也越来越大,直似银河决口自空倒灌,哗哗刷刷,连同江声滩声,响成一片狂喧。那迅雷霹雳更一个接一个,挟着电光雷火打将下来,声震天地。山势陡峻,除临江一面有大片平地外,后面还有崖嶂矗立。水自崖顶化为大小瀑布,争先喷坠,黑影里看去,直似无数大小白龙沿崖翔舞。地上石多土少,无什蓄水之处。雨只管大得出奇,水仅一二尺深,势绝迅疾,再吃高处飞落下来的狂瀑一催,化为惊湍急浪,挟着风雨吹折的沙石树枝,齐向崖过驶落,直坠江中,又添了无数威势。有时电光闪过,照见满地波光流走,疾如奔马,眼神一花,仿佛连崖都要飞去。端的声势猛恶,从来未见。卞明德方自骇异,忽见前面暗影中有一股金光霞彩,自江峡之下,透过两面峡崖朝空涌起。眼看便见两道十来丈长的灰黄色光华,由对面危崖,朝那金霞起处电射而下。方料灵姑等来了对头,两道青虹已自峡中飞上,迎着那两道灰黄色光华,就在两岸空处时上时下,时隐时现,往来驰逐,纠结争斗起来。卞明德正看得起劲,……同时下面江峡中金霞越益浓盛,上烛霄汉,当顶天空中的黑云都被幻映成了乌金霞彩,加上十来道青黄红白光华在峡中飞舞盘旋,照耀崖岩,丽影扬辉。 这便是还珠笔下古仙人广成子(最早见于《庄子》)金船藏宝在巫峡出水时的场面。 一般地说,武侠小说不同于诗、词、散文,武侠小说作家们总是着眼于情节结构和人物刻画,很少把自然风光做为重点描述对象,他们大多只是在不得不介绍场地时,才把自然风光做为环境背景略加勾画,适可而止。还珠楼主则与众不同,他常常表现出一种难于遏止的对自然风光美的向往,一有机会就要宣泄出来。一般的武侠小说作家写风景,不外是两个层次:较低层次的是客观介绍具体景物,譬如登山,那山是荒山野岭还是有石级蹬道,如此之类都是情节所需必不可少的交代;较高层次的是用以渲染气氛,譬如骇浪惊涛、秋风落叶之类,在交代地理环境的同时,赋予一一定的感情色彩。还珠楼主远远超出了这两个层次,他不只是要交代环境、渲染气氛,更根本的是他要宣泄自然风光激发的诗情。即以上引的一段为例,本来写到“齐向崖边驶落,直坠江中,又添了无数威势”,就既已完成了环境的交代,又已把气氛渲染得很浓,已经称得上是好文章了;他却偏要再加一笔:“有时电光闪过,照见满地波光流走,疾如奔马,眼神一花,仿佛连崖都要飞去。”这就是他的审美感受,加了这一笔,画龙点睛,为整段景色描写平添了诗意。我常常感到,还珠楼主写风景,并不是小说自身的需要,而是他在借题发挥。在还珠楼主的小说中,风景描写随处可见,只要有机会,他总要借题抒写他的诗情,也正因为他写的自然风光是诗境,不但不使读者感到冗长、厌烦,反而使读者兴味盎然,感到难得的审美享受。 还珠楼主写景的成功,来自景色与神话的融为一体。这正是庄子《逍遥游》、屈原《九歌》以降许多名篇所体现的共同规律,非胜境不足以显扬神话,非神话不足以渲染胜境。在我们中国,有胜境必有神话,诸如:巫山与神女,西湖与白蛇,石林与阿诗玛,如此等等,不胜枚举;且有胜境与神话的结合就必有诗。所以,就还珠楼主开始创作武侠小说时所处的主客观条件而言,采用神怪武侠小说样式,在他是势所必然,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佳途径。了解这一点,就不会用“荒诞”二字轻率地否定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贡献。 将胜境与神话融为一体,使还珠楼主的武侠之作进入了诗化的境界,但是,这种境界绝不是轻易就能达到的,它需要作者具有极丰富的想象力,还珠楼主正具备这样的才能。随便举《蜀山剑侠传》中的一段为例: 来路天边现出大片乌金色的云光,势如潮涌,正由东南方飞来,往适才妖人斗处,铺天盖地一般横断过去,其疾如电,飞得又低又广。二女一见,便认出是强仇黑手摩什的妖云,颇似发现自己踪迹,仗着他乌金光幕飞行神速、展布又广,赶急追来搜索情景。……二人方自寻思,那鸟金云光已然追出老远,忽又由极远处飞将回来,势子比前更急,展布也更广大,天被遮黑了半边,似因扑空暴怒,光中发出极猛恶的厉啸。这时,来路上晴空万里,片云不生,皓月明星之下,只见天边乌云万丈,弥漫遥空,中夹千万点小金星,营雨流天,星驰电掣,向妖妇去路疾驰而过,晃眼只剩极小一片乌金色的云影,没入青曼杏霭之中,端的神速已极。 像这样有声有色的奇幻景象,在还珠楼主的作品中也很平常,并非罕见,无须专意搜寻;但在中国武侠小说的其它作品中却并不多见,这正是还珠楼主不同凡响之处。吴云心先生曾对我说,他在天津电话局与还珠楼主共事时,有一次问及《蜀山剑侠传》中的那些怪兽是怎样想出来的,还珠答:容易得很,取任何昆虫,如蝗虫、椿象、青蛙、蚯蚓、螳螂等,放大若干倍而描写之,其凶恶诡异之状可以想象。从这一点也可看出还珠楼主想象力之活跃。 还珠楼主的成功,也不仅仅是凭藉想象,还在于这想象是建立在广博深厚的学识基础之上,譬如他写五行生克即是一例。那抽象的五行生克原理经他的想象化为具体的情节,又更显得变化万端,生动有趣。读他的小说,常常会感到他对经史于集、医卜星相几乎无所不晓。除博览旧籍、熟知典故外,他还足迹所至,留意风俗,所以他的小说绝不仅仅是以“新奇”、“荒诞”取胜,其容量是非常大的,诸如川、湘、云、贵民间的婚丧、食用、医药、巫蛊之类,往往信手拈来,涉笔成趣,使读者如入山阴道上,兴味无穷。他很善于把奇幻的神话与现实的生活交织在一起,仙境与红尘,出入两无拘。譬如他在《青城十九侠》的最末一集写洞庭君山的风光民俗,娓娓讲来,令人神往。洞庭月夜,波光帆景,君山十二螺朦朦胧胧一片静寂,岳阳楼上遥遥望去灯火犹存,天畔偶见一两道遁光若流星掠过眨眼即逝,舟中青城门下三四知己正临流对酌谈古论今,此情此景,虽亏他生花妙笔,若不曾亲历其境也断然描画不出: 几句话便把船雇好。等船开来,上去落座,又由裘元取出十两银子,命船家代办食物酒水,就着湖边渔船上的鱼虾及河鲜之类,买了些来,……开船之后,船家来说:“今日天色已晚,又是逆风,夜里决赶不到南津港。”灵姑笑道:“我们原为月夜行船看点野意,随遇而安。你只照前摇去,并不限定赶到那里。也许遇上好风,能在半夜赶到,岂不更好么?” 船家是个老江湖,见众人年纪虽轻,不是寻常客人,手头大方,人又和气,十分欢喜。……众人见暮色苍茫,烟波荡荡,一轮红日远浮天际,回光倒映在湖波上面,幻出万顷金鳞。凉月已上,清辉未吐,直似碧空中悬着大半个玉盘,青旻杏雷中,现出几点疏星,月白天青,与天际绮霞、浮波红日遥遥相对,风墙阵阵,此起彼来,橹声欸乃,间以渔歌。侧顾君山,林木蓊翳,烟霭苍然,暮色已甚浓厚。裘元笑道:“你们看是如何:在岸上也是一样看水,我们坐在船上,便觉天地空旷,波澜壮阔,别具一种开辟清丽的境界,使人心神十分爽快,比起地上走不强得多么?”南绮笑道:“这还用说!一是在尘土中步行,水只看到一面,此外多是人家田园丘垄,到处都是田家用的破旧物事,杂沓堆积。一是四面都是清波浩瀚,眼界先就空旷干净,已显有清浊之分。况又是同门友好环坐言笑,烹茗清谈,煮酒对酌,起居饮食无不自如,当然是要比陆地强得多,这能说一样是看水么?”裘元笑道:“那 么我们人总该是一样吧!怎么别人说话你便称赞,我一说,你便要挑剔呢?”灵姑闻言,直忍不住好笑。 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又谈论起江湖阅历和当地民俗: 等酒饭吃完,船家讨好,收拾完了器具,泡上好茶,便照前言办理,连伙计带随船妻女老小一齐下手,又住了迎头风,船果然快了起来。纪异笑说:“还差!”裘元笑道:“……休说那橹禁不起你的神力,非摇断了不可,只怕连船都要散了呢!”灵姑边笑边说道:“师弟小声些说,船上忌讳多呢!” 纪异道:“有我们在船上,他这条船多大风波也不要紧,有什忌讳!”灵姑道:“话虽如此,他们俗人那知就里,你没看见一条鱼都切成两片端上来么?那就是防客人吃完这面再吃那面,忌讳那个‘翻’字呢!任恁少时给他多少打赏,也抵不了一句忌讳。这船家人似善良忠厚,……岂可为句不相干的话,使人不快!……弄巧还要许愿求神,保求平安。我们信口开河,却累他们虚耗钱财,担上心事,那是何苦!”南绮笑道:“毕竟灵姊江湖上事见历得多,要是我们这三个人……在江湖上走动,真不免到处受人抢白忌眼,寸步难行呢。”纪异道:“那也不见得,反正有理可讲,有什忌讳全由我来应付,他也无话说了。”裘元道:“本来人国问禁,入境问俗,一处有一处的风俗习惯。我们自己鲁莽,怎能怪人?我想初出门在外的人,也无甚大难处,只是少开口,人和气些,加上一点小心,那也就行得通了。无论什事,有多少不由口舌而起!” 灵姑笑道:“想不到裘师弟富贵人家公子,竟会说出这等练达之言!再要是少伸手管闲事的话,便常在外跑的人,也不过是如此!”纪异道:“你听裘哥哥呢!他是南姊姊发了话,照例是顺着说。我们下山行道,专管的便是别人的事。如若不管闲事,还行什道?积什外功?各自回山等做仙人好了。”众人闻言,方自好笑,船家入报:船已进了南津港……香儿正凭窗回望来路湖口波光月色,忽然失声道:“师父请看!那不是先那小快船么?怎又到了我们船后?”南绮忙即探头外望,果与先见小舟一样,也是三人六桨,两前一后,快也相同,已然驶入湖中,水云掩映,波光浩荡,轻舟一叶疾同箭射,略一转侧,便往斜刺里君山一面驶去,没了影迹。看神气,不是由南津港上流对面驰来,也是尾随己舟之后,刚由舟尾退驶回去。 看他写得多么顺畅!穿插得多么自然!洞庭夜色多么美!人间生活多么美!然而细心的读者当能看出,这段妙文与其说是精心结构,毋宁说是即兴抒发。唯其如此,方是大手笔,方是真诗人,方称得起见识广博,方说得上体味深刻。若是翻书检籍,搜索枯肠,字斟句酌,刻意求工,即使写得结构谨严,准确无误,面面俱到,合符文法,那也只是俗匠,难称大匠;只是死文字,难称活文章。 曾与几位年轻朋友谈及还珠楼主的作品,他们觉得还珠所写纯属虚幻,景是子虚乌有之景,人是“君子国里”的人,无可稽考,不能理解。这也难怪,几十年沧海桑田,人们的生活方式变了,景观也变了,哪里再去寻觅还珠描绘的风景民俗!四十年代后期,我曾在湘、桂、川、黔、滇的许多地方住过,多者半年,少则三月,虽然当时我不过十四五岁,可已经遍读还珠的著作,每到一处总免不了要把自己亲见亲闻的景象与还珠所写加以印证。就说岳阳,我住的竹楼即在洞庭湖边,每日饮用水,都向湖里去挑,须用白矾净过,居处距岳阳楼不过里许。那时的岳阳楼一片衰败景象,侧旁连着断壁颓墙,无人经管,自然也不必购票,早晚皆可循断壁登临。君山道士每每为游客导游,游毕取出缘簿,请结善缘,多少不拘,任凭尊便,少捐者或留吃一碗素面,多捐者尚可得道士回赠一包君山名茶。岳阳与君山之间全凭小舟摆渡,风大浪急之日便游人裹足。彼时在岳阳楼上倚栏远望,洞庭湖水阔天空,三五渔帆点缀其间,不由得就会触发思古之情。每逢掌灯之后,青石铺就的小街极少行人,听梆声清脆,由远而近,那是卖冰糖莲子粥的小贩,驰名的湘莲子在铜爨中煨得极烂,一爨一角钱,恰好一小碗。如此这般,大概也就是还珠所见的岳阳。1985年,我重至岳阳,岳阳楼已修饰一新,光彩夺目,映日生辉,筑墙围成一座公园,购票登临,见轮渡穿梭于岳阳、君山之间,游客摩肩擦背,万头攒动,欢笑相呼之声不绝于耳,好一派热闹景象,哪里还有仙侠容身之地!归途寻觅卖冰糖莲子粥者,遍求不得,向个体小饭铺探询,一位三十多岁店伙膛目不知所对。另一五十许妇女插口道:“你家此话,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如此这般,便是现代的生活方式,顿使人有往事如烟之感,也难怪年轻朋友不能理解还珠! 至于说到“君子国里”人,还珠作品中的绿袍老祖之类自然不能算是“君子”。不过,还珠常爱描述云贵山区民风之纯朴浑厚,这也是事实。当年途经黔滇山区,荒村并无野店,打尖投宿全在民家,昔日山区居民生活甚苦,尤缺食盐,旅客食宿不必用钱,只须送主人二两盐巴,便端上大盘煮鲜笋、荷包蛋,热情款待。留客的空屋内只有一架竹床,上铺尺许厚稻草,被褥均由旅客自备。或半枝松明黑烟缭绕,或一盏油灯光焰如豆,主人尚谆谆叮嘱“小心火烛”。此种景况远非今日住豪华宾馆。睡席梦思床者所能想象。一次恰逢集日,见有山民卖皮蛋(北方所谓松花蛋),一篓一块银洋,竹篓密封,不许开视;若要打开竹篓便是不相信卖主,他便不卖。在沿海大都市受过“泥包草绳”之骗的我,对这种卖法总不放心,买回一看,一篓足足一百零四个皮蛋,个个是上等货色。山民之纯朴浑厚,即此可见一斑,还珠笔下的“君子国里”人也并非全出虚构。 《蜀山剑侠传》和《青城十九侠》所写的剑仙,主要是一些道教徒,还珠的写作风格也颇有“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遗风,在思想上也有些“不失其性命之情”的意味,追求自然真情的流露,连书中一些佛教徒也不免如此,这自然是作者自己重情的表现。譬如《蜀山剑侠传》中说:“佛家原以清静寂灭为宗,本来无魔,何有于降?出世人世,相由心生,……谢琳道:‘我佛无缘无故,时以无上愿力普度众生,便是最情长的人。你看师父,法号忍大师,坐关那多年,一旦前生爱女再劫重逢,金刚不坏的门横巨木,为何只凭女儿两滴泪珠,便化乌有呢?’”作者笔下的这些“出家人”并未超脱人世之情。也正因此,《蜀山剑侠传》、《青城十九侠》中的正派修道之士,总是特重外功的修积,随处济世救人,在此类情节描写中,作者常常对现实的民间疾苦做动情的揭示。譬如《蜀山剑侠传》中有一段描写川峡纤夫的文字: 这一临近,才看出那些纤夫之劳无异牛马,甚或过之。九、十月天气,有的还穿着一件破补重密的旧短衣裤,有的除一条纤板外,只拦腰一块破布片遮在下身,余者通体赤裸,风吹日晒,皮肤皆都成了紫黑色。年壮的,看去还好一些;最可怜是那年老的和未成年的小孩,大都满面菜色,骨瘦如柴,偏也随同那些壮年人,前吆后喝,齐声呐喊,卖力争进,一个个拼命也似,朝前挣扎。江流又急,水面倾斜,水的阻力绝大,遇到滩处,齐把整个身子抢扑到地上,人面几与山石相磨,那样山风凛冽的初冬,穿得那么单寒赤裸,竟会通体汗流,十九都似新由水里出来,头上汗珠,似雨点一般往地面上乱滴,所争不过尺寸之地。看情景,每过一滩,少说也须两三个时辰,上下起载还不在内。 这一段描写,把川峡纤夫在饥饿线上挣扎的苦况活现在读者眼前。在《青城十九侠》中也有一段类似的描写。可见作者对此留有深刻印象。徐国桢在《还珠楼主论》中也特意摘引了这段文字,并且评论道:“像上面一段文字,完全是现实的材料,忠实的描写,慨乎言之,十分动人。凡是长江下游的人,曾从水道出入川境,一定明白。这不是谎话,这是好文章!”四十年前,我也曾途经三峡,亲眼见过这种景象,不过当时是乘轮船,看得不真切,没有还珠感受深刻。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还珠写纤夫并不只是对纤夫表示怜悯和同情,徐国桢的评论还显得太实太窄了一些。我每读到这段描写,常感到还珠是在借题发挥、抒写自己生活的感受。无论在《蜀山剑侠传》或《青城十九侠》中,关于纤夫的描写都不是故事情节所必需,那么,还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写纤夫?天津人把生活负担叫做“拉套”,挑上生活的重担就好像套在大车上的骡马一般上了“套”;还珠是在奔波劳碌中挣扎多年的人,他难免有一种“拉套”的感觉,写着写着就不禁借题发挥一点自身的感慨。或许还珠本来没有这样想,而因为我是拉过“套”的人,是我把这种感慨强加给了还珠。 还珠楼主的才华,集中表现在《蜀山剑侠传》和《青城十九侠》两部传世之作中。平心而论,一般写实的武侠小说,很难达到如此自然的诗境,这并非插入几首诗就可充作“诗化”的。人们称赞还珠楼主“才华横溢”,绝非过誉。他的小说,别人很难仿效,便是明证。 在民国武侠小说作家中,还珠楼主也许是最能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人。在他的书中,始终保持着儒、道、禅的中国特色;他那浅近易懂的半文言半白话的文字风格,也毫无半点欧化腔。这也是值得特别提到的。 还珠楼主一生写了三十六部武侠小说,其中有神怪武侠小说,也有接近现实的技击武侠小说,但最能代表他的成就的仍首推神怪武侠小说《蜀山剑侠传》和《青城十九侠》。除了这两部书之外,他的《云海争奇记》、《兵书峡》、《蛮荒侠隐》、《峨眉七矮》、《长眉真人专集》、《北海屠龙记》、《武当七女》、《冷魂峪》(原名《天山飞侠》)等也较为世人熟知。它如《柳湖侠隐》、《大漠英雄》、《武当异人传》、《边塞英雄谱》、《侠丐木尊者》、《青门十四侠》、《大侠狄龙子》、《女侠夜明珠》、《皋兰异人传》、《龙山四友》、《独手丐》、《铁笛子》、《翼人影无双》、《黑孩儿》、《白骷髅》、《黑森林》、《黑蚂蚁》、《万里孤侠》、《虎爪山王》等,或由于篇幅太短;或由于一直未续写;或由于出版年代太晚,随出即禁;或由于写得太匆忙,过于草率,因而在读者中影响较小。总的来说,还珠的武侠小说是以《蜀山剑侠传》为主干,上溯、下延、旁出枝蔓,构成了一个系列。他还有一册言情小说《轮蹄》(后改名《征轮侠影》),记他与孙经洵的恋爱故事。 还有一点要附带提及的是还珠作品中的标点符号。今天的读者常感到还珠对句法和标点极不认真,一逗到底不分段落尚可说是传统的作法,有时直连断句也断得不是地方。几年前我曾和观贤谈到这件事,她对我说,还珠自遭日寇非刑,目力已坏,不能自书,只好口授,请别人代录,为怕录者跟不上口授的速度,还珠便说四个字顿一顿,那录者也就每逢他一顿就点个逗号,录完之后,还珠也不再看,随之交付发表,结果弄成了这个模样,给读着造成阅读的困难。当时观贤正重新标点《蜀山剑侠传》,希望能弥补这一缺陷,不料她中年早逝,被癌症夺去了生命,直到半年后我才从清霖那里听到这一消息,起初我还不敢相信,这位李英琼的原型竟也仙去了。 (录自作者著《民国通俗小说论稿》, 1991年5月重庆出版社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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