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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郭长风自从踏进“倚红院”,丢下黄金百两作为缠头资费,声言包住十夜,就从此没有清醒过。

  白天,他酗酒贪杯,连正眼也不看月娘一眼,到夜晚,早已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知,连月娘的手也没碰一碰,更别说缱绻缠绵了。

  除了醉和睡,他甚至没有跟人说过一句话,往往独对酒樽,默默坠泪,再不,就是长歌当哭,哼一些不成曲调的儿歌。

  一连五天下来,任是月娘聪明绝顶,也被郭长风弄糊涂了。

  这酒鬼好像有用不完的金银,要买醉,何必到勾栏院来。

  她也曾试探着问道:“为什么天天喝醉呢?”

  郭长风的回答是:“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这句词,何月娘也懂。

  于是,她又问:“既然寻醉不愿醒,为什么偏偏选中勾栏院?”

  郭长风却反问她道:“温柔不住住何乡?”

  何月娘只好不再问了,自第六天开始,便洗尽铅华,换上布衣素裙,终日为他酌酒,陪他共饮。

  老鸨儿看见这情景,心里纳闷,偷偷将月娘唤到一边,问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你怎么也不探听探听,反面跟着他喝起酒来?”

  月娘笑笑道:“只要他有银子,管它是什么来路呢?”

  老鸨道:“我看他八成是个疯子,这样喝下去,八成儿会闹出事来。”

  月娘道:“放心吧,他并没有疯,只不过心里有着伤心事,找不到人倾吐,等我慢慢开导他,自然就没事了。”

  老鸨又道:“你可千万留神着些,最好趁他喝醉的时候,把他身上的银子掏干,早些撵他走,省得麻烦。”

  月娘口里应着,却不忍心这样做,“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知为什么,她竟然对郭长风生出无限怜惜与关切,真恨不得多聚几日,细细探问他内心的痛苦。

  第七天的傍晚,郭长风又醉了,正呕吐狼藉,“倚红院”忽然来了一位神秘客人。

  这人身材高大,穿一件簇青缎袍子,高底云靴,头戴文士巾,脸上垂着一层厚厚的面纱,除了两道炯炯目光由面纱后透射出来,看不见五官面貌。

  但身后却紧随着两名眉清目秀的书僮,令人一见,就知道是位有钱的阔佬。

  老鸨儿眼最尖,连忙殷勤接待,迎人花厅内,将院中各色姑娘都叫了出来,燕瘦环肥,任凭挑选。

  谁知那青袍人左看右看,全不中意,却道:“听说你们这儿有一位何月娘,怎么不见在内?”

  老鸭陪笑道:“不错,是有一名叫月娘的,无奈爷来的不凑巧,她已经有客人包下了。”

  青袍人道:“包了多久?”

  老鸨道:“十天,现在已经七天了,再三天就满期,爷要是中意她,何妨先在别的姑娘处住三天,等她的客人一走,老身就……”

  青袍人截口道:“那包住的客人。可是姓郭?”

  老鸨道:“是啊,莫非爷认识他?”

  青袍人点点头,道:“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既然在这儿,就烦妈妈请他出来见见。”

  老鸨不禁迟疑坞呐呐说道:“可是……可是……”

  青袍人道:“可是什么?难道他不肯见见老朋友?”

  老鸨忙道:“这倒不是,但……那位郭爷自从踏进咱们这道院门,便终日喝得大醉,一刻也没有清醒过。”

  青袍人哦了一声,道:“不错,我这位姓郭的朋友,最好杯中物,十天中总有七八天沉湎醉乡,怎么?他现在已经喝醉了么?”

  老鸨苦笑道:“可不是,刚才还正在呕吐,不知现在睡了没有?唉——”

  她本想抱怨郭长风几句,忽然记起青袍人是郭长风的朋友,忙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青袍人道:“不要紧,他若醉了不能出来,我进去看他也是一样。”

  老鸨呐呐道:“这……”

  按妓院的规矩,除非住宿客人亲自延请,娼家是不能随便带外人进入卧室的,是以老鸨有些为难。

  青袍人已经站了起来,道:“我跟郭爷长远未见,闻说他到了洛阳,才特地赶来会面,如果月娘怕不方便,请暂时回避一下也无不可。”

  老鸨不敢开罪,只得笑道:“既然如此,老身先着人去知会一声,让丫头们把房间清理好,再请爷进去吧。”

  青袍人道:“不用了,咱们是熟朋友,你前头带路吧!”

  口里说着,其实不等老鸨领路,自己带着两名书僮径向后院走去。

  他分明是第一次来,却好像对“倚红院”的路径很熟悉,穿过厅堂向右一转,就笔直走向月娘居住的“广寒别院”。

  老鸨不敢拦阻,急忙呶嘴命一个丫头抄捷路去送信,一面加快脚步,紧紧追随着青袍人。

  这是娼家的规矩,客人来此访友,必须先经通报,以免一脚撞进房里,碰上“不堪入目”的情景,弄得彼此尴尬。

  幸亏那丫头跑得快,月娘刚收拾好郭长风的呕吐脏物,正在更衣,房门只是虚掩着。

  那丫头奔进房里,气吁吁地道:“姑娘,快穿衣服,有客人来了。”

  月娘诧道:“什么客人?”

  那丫头道:“我也不认识,只知道是郭爷的朋友,要进房里来看他,妈妈拦也拦不住……”

  月娘扫了沉醉不醒的郭长风一眼,三把两把穿上衣服,忙叫丫头帮忙,将郭长风推进床里,放下罗帐。

  同时又把分隔客室和卧房的珠帘放落,在斟房中点燃一盘檀香,以遮酒气。

  刚舒齐,脚步声入耳,青袍人已到了客室门外。

  老鸨扯开嗓子叫道:“郭爷睡了役有?有朋友来看你啦……”

  青袍人笑道:“睡了也设关系,我只坐一坐就走!”

  最后一个“走”字出口,袍袖一拂,房门应手而开,两名书僮立刻闪电般冲了进去。

  月娘恰好由内室掀帘出来,几乎跟两人撞个满怀。

  那两名书僮只得刹住前奔之势,向旁一分,侧身站在珠帘门左右。

  月娘一怔,当门而立,也忘了移步。

  这时,青袍人已经大步跨进房门,目光由纱后透射出来,向房中迅速地扫了一瞥,哈哈笑道:“这位大概就是月娘了?”

  月娘忙裣衽为礼,低声道:“不敢当,爷请坐奉茶。”

  青袍人道:“难怪郭兄连老朋友都不见了,原来温柔乡中有如此艳福。”

  说着,并未落座,却从袖中取出一片金叶子,顺手递给老鸨,道:“我跟郭兄日久未晤,今天少不得要好好叙一叙,这点钱,相烦妈妈替咱们安捧几样酒菜。”

  老鸨见了金子,眼睛都笑眯了,连忙接过,口里却客气道:“怎么好叫爷破费呢,理当老身请客才对……”

  青袍人挥挥手,道:“妈妈有事尽管忙去,咱们朋友相叙,不必外人侍候。”

  老鸨一叠声道:“是!是!是!老身这就吩咐他们整治酒席送过来,爷请宽坐,恕老身失陪了。”

  临走,又频向月娘以目示意,那意思是说:这可是一位阀佬,多多巴结些,姓郭的走了就拿他补缺……

  青袍人等她一走。反手掩上房门,并且下了闩。

  月娘看出情形有些不对,忙陪笑道:“这位爷请坐啊,还没请教贵姓?”

  青袍人嘿嘿笑道:“不必客气,姑娘请郭兄出来,他会认识我的。”

  月娘道:“可是,他已喝醉了,刚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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