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便从北边有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了,听声音并不急,但由远而近,越来越响。那个耗子似的人就把耳朵一竖,推了他的伙伴一下,说:
“你听听!是有马来了不是?”于是两人就都跑下了山坡,把路挡住,直着眼睛看着北方。
北方是一重重的峻岭,白天由那边的岭上爬过来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月夜,来的是什么人呢?是有多少人呢?渐渐便由蹄声听出来了,来的只是单人匹马。蹄声,不多时马已临近,这边脸上有刀伤的小子,就高举着双臂吆喝着说:
“喂!喂!你是干什么来的呀?”
身后那老鼠一般的家伙,却拉了他一下,说:
“别是咱们的太太来了吧?”因为他已看出来了,来到二三十步之内的是一匹胭脂色的骏马,马上带着两只大包裹,还挂着一口宝剑。在月光映照之下,剑上的铜护手、丝绦穗,和鞍鞯上的全份新铜活、银镫等等,全都闪闪发亮。
马上的人是个高身细腰的女子,一身紧紧的青色短衣裤,头上却蒙罩着一块花绸的帕子,掩住了云鬓。那个老鼠似的人便赶紧转身欢跳着跑了,有刀疤的便疾忙上前拉马,并说:
“我们老爷在这儿等着您呢。等了快有半年啦!”
马上的女子就说:
“人家告诉我的,说你们是住在岭北这三清庙里,叫我往那儿去找,那里的老道却说你们早就搬到这里来了。早要知道你们在这儿,我可以省走好多的路!”她的语声清细而急快。
花脸獾说:
“这是我们老爷的主意,因为老爷觉得在庙里会您,有些不方便。恰巧,这儿有几问没主儿的房子,又很雅静,过日子正相宜。地底下虽然有个大洞,可是也叫我们填死啦。我们搬在这儿就等着您来,太太……”他又赶紧改口说:
“小姐……”
这女子听了并未作什么表示,她款款地向前走了几步.就见庐舍里点上了淡红色的灯光。庐中的主人,那个虎背熊腰,脸刮得比月亮还亮的少年男子,已疾忙地走出。于是这女子赶紧下了马,又嘱咐花脸獾说:
“马上的东西别动!”说着她便一手提着丝鞭,袅袅娜娜地走了过去,如同月中下凡的仙子一般。两人见了面,手就紧拉在一起了。那男子微叹了一声,便低下头来看着她,她的俏脸上现出来娇笑,是多情而感动的笑,睫毛上却挂着露水一般的泪珠,被月光照得晶莹闪动。两人就携着手进了短垣、竹篱,而到里屋去了。
屋里有着一张床的那个里间,窗上映着淡红色的灯光,那男子雄健的身影,和那女子掠鬓倚身的俏媚身影,都很清晰地印在窗上.并时时变换着姿势。外面的人把那匹胭脂马牵到门中系在桩上,两人就蹲在厨房的檐下,抬着头瞧着那窗子笑着,他们彼此挤鼻子弄眼做手势,可是却不敢近前去偷听。
那屋里的男女二人谈话的声音都很低微,传不到窗外来,窗上的人影也是一闪一闪地断续无定。过了许多时,忽然听到那女子发出一阵咯咯地笑声,声儿极为娇细,并见那个男子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斜托着她的脸儿,那男子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外边的两个人都吐着舌头彼此看了看,就悄声说:
“今天怎么这么喜欢呀?这样看来,可以在这儿过上日子啦!咱们哥儿俩可怎么办呀?看看人家!”
室中的笑声突然中止,灯光忽灭。这时明月已走到天心,地下显得更加明亮,树影、竹篱的影子,都描绘得更清楚,四周的景象越静越幽美。屋檐下的这两个人,就彼此拉了拉说:
“得啦!别看啦!进屋睡觉来吧!明天早晨.别忘了给咱们太太贺喜就得啦!”当下两人便进厨房去睡了。外面愈静,只有山风吹着树叶颤动,泉水在石隙中作微微的细语,两三颗星向着下面眨眼微笑。
次晨,天微明.朝雾还弥漫在岭上林间,一切都还在沉睡之中。桩子上的那匹胭脂色的骏马,身上仍备着鞍鞯,挂着两只大包裹和宝剑,鼻孔还噗噜噜地往外吹气儿。月已转向西方,已成了一轮无光的银盘,风撼着树枝,似是要将树上的鸟儿摇醒。
此时.正房的帘栊忽然一动,那女子走了出来,一手提着丝鞭,一手向上掠着那蓬松的云鬓。她压着脚步毫无声响,很快地走到了桩子旁,解下马,牵出了短墙,然后上了马,用绢帕揉了揉眼睛,就挥鞭向东驰去,连头也不回。蹄声一响,宿鸟惊飞,鸭子、绵羊也乱叫起来。庐中的那男子已然惊醒,发现失去了那女子,他便疾忙追了出来,四下张望,连声喊叫,但那女子的俏影与骏马早已无踪无影。
东方已现出了玫瑰色,天际薄云作鱼鳞状,云雾也渐渐消散,大地长天如扯去了一层美丽的幕,飘去了一个迷人的幻梦,而又露出了苦闷、惆怅的脸来。那男子站在山坡上发了半天呆,他明白,所以他觉得即使去追上也无用。他既惋惜又懊恼,便叹着气,懒懒地走回了庐舍。厨房里的那两个仆人还在梦乡之中,并不知道他们主人的这场绮梦又已散了。
《卧虎藏龙》写至此处,作者应当搁笔了。聪明的读者应然知道,昨夜在庐舍中同圆好梦的那一男一女是谁,也当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分散而不能长聚。从此罗小虎便住在这里,时时回忆着这一段梦境一般的绮丽温柔,他心灰意懒,不自做事。更不斗气横行,竟成了一个庐中高
“卧”的隐者。而至玉娇龙。她既难忘爱人的痴情,又不能不守母亲未殁之时的遗言。总之,玉娇龙虽已走出了侯门,究仍是侯门之女,罗小虎虽久已改了盗行,可到底还是强盗出身,她绝不能做强盗的妻子。所以玉娇龙来此一会,绮梦重温,酬情尽义,但又不敢留恋,次日便决然而去,如神龙之尾,不知“藏”往何处去了。尘海茫茫,人生繁琐,其后尚有许多事情,留待《铁骑银瓶》中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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