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更是惊愕,原来这老婆婆竟是邱广超家的旧日仆妇,而邱少奶奶又是自己最知心的女友,她心中因此有些担心。老婆婆又说:
“现在听说那儿的奶奶也成了老太太了,小侯爷的那位少奶奶当了家。娶那位少奶奶的时候,我还在那儿呢!过了两年,我的眼睛就瞎了,侯爷太太赏了我五十两银子,小侯爷还叫少奶奶赏了我两个元宝,叫我回家来养老。我们才修盖了这所屋子,置了几亩田地……”
老婆婆絮絮叨叨,玉娇龙却一语不发。绣香就在炕上找了个地方.铺上了一条闪缎被褥。那乡下姑娘看见这发亮的被褥,就越发地眼直。有两个村妇,像是老婆婆的孙媳,就是刚才那两个男人的妻子,一个还抱着个孩子,都站在门外向屋里看。绣香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着跟人家说客气话。玉娇龙却脱去了外衣和小褂,露出里边的红襦,坐在她的被褥上,不说一句话。
那老头儿叫他孙女把铺盖抱走,到别的屋睡去,这乡下姑娘就抱起来自己那套自惭形秽的被褥和枕头,可是还不肯走,她的祖父直催她。绣香就笑着说:
“这位妹妹,明天咱们再说话儿吧!”那姑娘才被她祖父拉走了,门也随之关上。
老婆婆又说:
“给人家二位姑娘做点儿什么吃呀?把鸡子儿煮几个吧!”窗外的妇人就答应着。绣香笑着说:
“您别让嫂子们麻烦啦。”老婆婆说:
“不!我知道,您北京人吃饭都晚,不像我们庄稼人,太阳还挺高就吃完饭睡觉啦。二位姑娘贵姓呀?宅子是在哪儿呀?老爷在哪儿当差呀?”绣香不敢贸然回答,瞧着她的小姐,玉娇龙便说:
“姓龙,是汉军旗人,家住在前门外,我父亲是在湖南做将军。”
老婆婆的耳朵还好,她都听清楚了,就说:
“那您一定知道邱府上,邱府上也是汉军旗人,侯爷在外省也做过将军。京城德五爷他们却是内务府的。”
玉娇龙更为变色,赶紧问说:
“您跟邱家还有来往吗?”
老婆婆叹了口气,说:
“早就没有来往啦.十二年啦!人家也许早就把我忘了。我这个儿子跟孙子又都不行,他们就知道在家里耕地,不敢出外。我儿子早先倒是到京城里去过一次,可是他说一进京城他就花眼,一上大宅门的台阶就腿软。现在他也过了六十啦,腿脚也快跟我一样啦,要不然,跟人家邱府没断,什么事没有个照应?可他们不成。”
玉娇龙听到这里才放了心,才知道住在这里不要紧,绝不会为京中的戚友们所知晓。她躺下身歇息,并叫绣香点上了两支檀香,汗秽的屋子里就弥漫着袅袅芬芳的烟云。老婆婆使力用鼻子嗅着,笑问说:“我有十二年没闻见过这香啦!龙姑娘,这是万寿香还是龙涎香呀?”绣香笑答道:
“这就是平常的檀香,是我们在半路上买的,不是从北京带来的。”老婆婆又絮絮地谈着话,绣香不好意思不回答,可是好几次都被她的小姐用眼色或胳膊肘儿拦住了。
隔壁有人拉风匣烧火,待了半天,老婆婆的孙媳妇,那个三十上下很憔悴的村妇,就给送来了七八个白煮鸡子,还有腌白菜和黄米稀饭.白面烙的很厚的饼。檀香刺激得她直咳嗽,她把饭放在桌子上赶紧就出去了。
绣香把板凳擦了擦,又垫上了她自己的一件缎子衣裳,这才请她的小姐下炕来落座吃饭,她给剥着鸡子儿皮。玉娇龙慵倦地坐在凳儿上.一只臂放在桌上支着头,眼望着那碗黄米稀饭,又回忆起昔日新疆草原之事。她恨自己年幼无知,恨自己多情而任性,误结识了罗小虎,如今大错已经铸成,情丝又复缚紧,三载以来,自己被情思折磨得尝尽了苦恼。自己殷切地期待他有个出身,好遂所愿,但他盗性不改,胡作非为更甚,如今且逼得自己离开了闺门,下了父母。虽然只剑遨游江湖,绝无所惧,但将来究竟哪里才是归宿呢?今天的一天恶斗,不但逢着了劲敌李慕白,又复丢失了自己心爱的猫儿。小虎他现在什么地方?他哪能知道我此时心中的悲痛呢?他哪能帮助我,爱护我呢?但是,我又怎样才能忘记他呢?想到这里,泪水又纷纷落下。
绣香刚剥好了一个鸡蛋,看见她的小姐这个样子,也不禁心中难过,她便低着头,悄声劝着:
“小姐,你也别伤心啦,明天一定就能把雪虎找着啦。”
玉娇龙摇了摇头,绣香递给了她一条手帕,她就掩着脸说:
“不是专为雪虎,我是另有难过的事情,你不知道我的心。”
两人吃着饭,绣香又皱着眉,趴在小姐的耳边说:
“我想这儿的老婆婆既是邱宅早先用的人,不如就托他们去请来邱侯爷。邱少奶奶跟您多么好,叫他们到咱们宅里,跟大人去说,叫咱们还是回北京,鲁家的事也再想办法。”
玉娇龙忽然一瞪眼,悄声说:
“你千万别做这梦,咱们两人……都今生今世不能回北京了!”说着她掩面啜泣得更是厉害。绣香也拿袖子擦着眼睛,悲声说:
“不然,咱们到新疆投舅老爷那儿去?”玉娇龙冷笑着说:“何必依人呢!”两人无声地哭泣了半天,玉娇龙才亲自关门,抽出宝剑放在褥下,熄灯睡去。这一夜,玉娇龙虽因身体疲倦,心情愁闷,一着枕就睡着了,但她知道外面并没有什么动静,否则她是会醒的。
清晨院中鸡叫,朝阳染上了破旧的窗纸,绣香就先起来收拾东西.并悄声回答那老婆婆问的话。那乡下姑娘跟两个媳妇进来送洗脸水、扫地,院中的孩子又哭,老头儿也直咳嗽。玉娇龙全都不管,只和衣掩被,枕边拖着条男子式的长辫,身上穿着绣边儿的红襦,炕下放着~双青缎的双脸鞋,她像是睡得很香。绣香对人是很谦卑的,她梳洗好了.就出屋拜见老头儿和两个媳妇。
原来这家是姓祝,家中一共十一口人,有祝老婆婆、祝伯伯、祝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那姑娘今年十六,乳名叫招弟,是祝大嫂的女儿.她虽名叫招弟,却没有招来弟弟,只招来个才三岁的小妹。二嫂有三个孩子,是二男一女。这地方名叫柳河村,属饶阳县管辖,村内约有百余户人家,祝家在这里有四五十亩地,也算是小康之家了。
如今绣香长得是这么好,穿得衣裳又阔,既在大门庭中学过些谦卑的礼节,可又未改小家女子的温柔和婉,所以才半日,她就跟这里的两个妇人处得很好,并且跟她们说了实话。她说那位男子装束的才是真正的“姑娘”“小姐”,而自己却是她的、r鬟,但小姐待自己至厚,有如姊妹。这次是奉宅中太太之命,随侍小姐出来。祝大嫂和祝二嫂都跟她十分亲热,称呼她为“大姑娘”。招弟叫她为“姑姑”,对她身上的一切全都很羡慕。近邻的几个妇女也跑过来瞧她,可是却不敢到屋中去瞧那位小姐。
绣香就跟人说:
“昨天在北边河岸跑丢了一只猫,那是小姐的最心爱之物。昨天小姐为那猫哭了半夜,大概若是今天再找不着那猫,小姐还不愿离开此地。”于是祝大嫂就叫她的丈夫到那边河岸去找。祝二嫂又说,石桥镇菩萨庙的神签最灵,可以去求一支签,看看是叫什么人拾去了,然后也就容易找了。
祝老头却说:
“姑娘就在这儿住着吧!住上十天半月的也不要紧。待会儿我就叫人到河边去找,找着了,姑娘给他点儿赏钱就是啦!”绣香说:
“只要是找着,我们小姐至少要酬谢二十两。”这个数目,可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祝大哥就急忙转身出门去了。祝老头又把那瞎眼的母亲请到了另一间屋去,这间西屋就让给了玉娇龙和绣香居住。
傍午时玉娇龙起来了,绣香服侍她梳洗完毕,依然是男子的打扮。绣香问说:
“小姐您想吃什么?我给您做去吧!这儿猪羊肉都买得着,鸡子更是现成,您吃什么呢?”
玉娇龙说:
“随便!你就快去做吧!吃完了我还要去找雪虎.不找着雪虎我誓不离开此地!”
今天祝大嫂特地为她们蒸的白面馒头,还买来了肉,去地里摘来豆角,祝二嫂也把她储蓄的鸡蛋拿了出来。妯娌俩帮着烧火,绣香就炒了两三样菜给她小姐端了过来。玉娇龙匆匆用毕,嘱咐绣香先送这祝家十两银子,她便带着宝剑,出了门,马也不备鞍,骑上就向北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