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太太是已经上了车,一看见起了乱子,就赶紧叫过仆妇来问: “出了什么事儿?”仆妇说:
“人群里有坏人,射了小姐一箭!”玉太太吃了一惊,问说:
“伤着了没有?”仆妇说:
“倒没伤着!箭很小,射在两把头上,把缎子扎穿了,头上的花儿也坏了。小姐倒是很平安!”
玉太太听了,非常地生气,但又见四边的人乱跑、乱哭、乱喊,官人们的皮鞭抽得吧吧地响.并有马蹄杂沓之声。她便赶紧又叫男仆去拦阻官人,说:
“不要乱赶人!搜查那放箭的人就是了,与别人何干?不许赶人!不许打人!”有了正堂太太的吩咐,官人们才都住了手,那些惊跑的人还都哭着喊着,马路上却已无人。这三辆车就由骑着马的官人保护着,回往玉宅去了。
到了宅内,玉太太仔细看了看女儿。见女儿并未受伤,才放了心。她又看了看那支小箭,却不禁惊异地说:
“这支箭跟那次射刘泰保媳妇的箭,不是一个样吗?”仆妇们也齐都惊诧。娇龙小姐却默然不语,玉太太又安慰着说:
“你也回屋歇息去吧!这是匪人故意生事,多半又是那刘泰保干的。你别害怕!带上鲁太太给你的那个玉佩,就可以压惊镇邪!你睡去吧!”
玉娇龙答应了一声,向母亲请了安,就带着丫鬟出了屋。只见月光澄洁,碧清如水,廊柱和栏杆的影子铺在地上,如用淡墨画出来的一样。风清清的,盆梅、迎春都溢着芳香。履声轻微,衣裳习习,回到了屋内,吟絮已经把一切的寝褥、灯烛、熏香全都预备好了。两个丫鬟服侍小姐下了头,换了衣服,小姐便愁眉不展地说:
“你们睡去吧!”绣香、吟絮两个丫鬟全知道,今天小姐观灯时出了一件惊险之事。如今见小姐的神色是特别地不安,容颜是从来没有过的愁惨,两个丫鬟就彼此使着眼色,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谁也不敢迈重一步。两人悄悄地,轻轻地关好了房门,就回到套间休息去了。
两个丫鬟一走,玉娇龙的神情更为凄惨,她便趴在桌上痛哭起来,虽然她不敢哭出声,可是抽搐得很厉害。那只长毛的白猫蹲在地下,翘首望着主人,好像很纳闷似的,因为这美丽的女主人向来也没有这样伤心过。玉娇龙在这里哭泣,阖宅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心绪更没有人晓得。当夜她哭泣着直到深更,方才睡去。
由次日起,她就不能起床了,可是她的脸上只有愁态,并无病容。请了大夫来按脉诊察,也说是没有什么大病。所以大家全晓得小姐就是因为上元节观灯的那天,受了些惊吓,以致病了。于是就有亲友出头。主张请巫婆收魂,请僧道禳解,但是玉正堂齐都严辞拒绝。倒是有人提出了快些给小姐订下婚姻,快些嫁出去,这件事玉大人倒颇觉得有理。于是时常与夫人背着女儿密谈,而鲁太太和鲁君佩更与这宅里常来常往。
过了几日,里外的仆人全都知道了,本宅的三小姐娇龙姑娘,已由大人、太太之命许嫁了新任顺天府丞的鲁翰林,已经下了小订,下月就放大订,到秋天菊花开时就要迎娶。现在只是还瞒着小姐,和小姐屋里的那两个丫鬟了。
这时是正月月底了,到了晚间,星光满天,已没有了月色。前些日玉宅防夜既严,现在也防卫得疏懒一些了。这一天是深夜子时以后,整个的玉宅除了防夜人住的班房,全都已熄灭了灯光。娇龙小姐病已渐愈,这两天在床边日夜服侍她的那两个丫鬟,她已给打发回套间去睡了。她这屋里,两支大烛虽已灭了,可是床帐里还点着一灯,此时她并没有看那本神秘的书,只是躺卧着发愁。忽然有一种响声触到了她的耳鼓,她立时晾坐起来,却听房上传来“咪咪”的猫叫声,在她被窝里趴着的白猫也竖起了耳朵。玉娇龙持灯下床,轻轻走到外屋,微弱的灯光在那后窗上一闪。待了一会儿,就听窗外“嗖”的一声,如秋风扫叶,又听窗外有人说:“娇龙!娇龙!快开开窗子,我来了!”
这是个男子的声音,传到玉娇龙小姐的耳里,极为厮熟。玉娇龙就先把手中的灯烛吹灭,然后压着声音,很严厉地向窗外说:
“你这样前来,叫我都没脸见你了!”说着热泪便汪然地向下流。窗外却噗哧一笑,说:“娇龙妹!把窗开开,让我见见你!”玉娇龙无声地叹了口气,就把后窗开了。外面的人如同一只猫似地钻进了窗子,一进来就把玉娇龙的胳臂揪住。
玉娇龙并不抵抗,只低声说:
“你退后些!”又问:“在新疆我们临别之时,我对你说的是什么话?如今你全都忘了?十五的那天你又发出弩箭,你真是要逼我至死吗?”她的语气十分凄惨。
那男子却仍然笑着,说:
“我到北京来就为的是见你!你把灯点上,叫我看看你的芳容!”
玉娇龙却连连摇头,说:
“你快走!现在的我已不是在新疆的我了!你要没忘记我早先说的那话,你就快走!快些依着我的话去做,一年之后你再来!但不许这样来,否则我们就不必再见面了!”
对面的男子却说:
“无论如何,你要叫我再看看你的容貌。分别以后,我做梦也是你,醒着时眼前也是你,沙漠、高山、森林、大河,还有我钢刀的环子上,酒杯饭碗上,没一处没有你的容貌!那天在灯下我没看清楚,现在我要细细看看!看完了我就走,听你的话我去办,将来咱两做夫妻!”
说时,不待玉娇龙首肯,他就由身边取出一个火折子.用口一吹.噗的一声,火光立起,室中通明。火光照出来身穿红绸寝衣、云髻蓬松、满面是泪、含羞带恨的小姐玉娇龙,也照出了对面的这个男子。这原是一个十分魁梧,面貌英俊的少年,只是他打扮得极为新奇,一身青布衣,头戴一顶黑毡帽,腰间勒着带子,带子上插着一口不到二尺长的钢刀,刀柄上还有个铜环子。当时四目交射在一起,这人就笑了。玉娇龙虽也露出些温情,但仍推着这个人说:
“你快走吧!千万听我的话.去办!不要再这样前来!小虎,你千万要听我的话!”
对面这名叫小虎的男子便叹了口气,说:
“你别伤心!我这就走.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再会吧!”于是他灭了火折,推窗走了。
玉娇龙又怅然了半天,才把窗户关严。回到屋里,她将烛台放在桌上,便倒在床上,眼泪又簌簌地流下来,浸湿了绣枕,浸湿了锦衾。此时夜静更深,壁上的自呜钟叮叮敲了四响,猫儿都在她的身畔呼噜呼噜地睡熟了,枕畔却仍有哽咽之声。玉娇龙小姐芳心酸苦,似睡非睡,她回忆起十几年来的梦影,想到了辽远的草原、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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