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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发现他们已把帐房收拾干净供他过夜。帐房里有一张高大的床,铺着鸭绒垫子,放着两个枕头,还有一条厚得卷不拢的大红双人被子,绗得很细密,带有花纹,大概是管家妻子的嫁妆。管家请聂赫留朵夫吃中午剩下的饭菜,但聂赫留朵夫谢绝了。管家对伙食粗劣和设备简陋表示歉意,然后告辞,把聂赫留朵夫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农民们的拒绝并没有使聂赫留朵夫感到丝毫困惑。正好相反,尽管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接受他的建议并再三向他道谢,而这里的农民却不信任他,甚至对他抱着敌意,他却觉得心情平静而快乐。帐房里又闷又脏。聂赫留朵夫走到户外,想到花园里去,可是一想到那个夜晚,想到侍女房间的窗户,想到后门廊,他就不愿再到那些被犯罪的往事所玷污的地方去。他又坐在门廊里,吸着那充满桦树嫩叶浓香的温暖空气,久久地眺望着暮色苍茫的花园,谛听磨坊汩汩的流水声、夜莺的鸣啭和门廊附近灌木丛里一只小鸟的单调叫声。管家窗子里的灯光熄灭了。东方,在仓房后面,初升的月亮倾泻出一片银光。空中的闪电越来越清楚地照亮鲜花盛开的蓊郁花园和颓败的房子。远处传来雷声,三分之一的天空被乌云遮住。夜莺和其他鸟类都停止了鸣叫。在磨坊的流水声中传来鹅的嘎嘎声。然后在村子里,在管家院子里,早醒的公鸡开始啼叫——每逢雷雨交加的闷热夜晚,它们总是叫得特别早。俗话说:夜晚过得好,公鸡啼得早。对聂赫留朵夫来说,那个夜晚不止过得好。对他来说,那是个欢乐幸福的夜晚。他那时还是个纯洁的少年,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夏天,种种情景如今都历历在目。他觉得现在不仅同当年一样快活,而且同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样幸福。他不仅记得,而且重新体验到,在十四岁那年他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向他揭示真理。他还记得,小时候怎样伏在妈妈膝盖上,哭着向她告辞,答应她永远做个好孩子,决不使她伤心。他还记得小时候同尼科连卡·伊尔捷涅夫一起说定,他们将互相帮助过高尚的生活,并尽力为一切人谋幸福。

  这会儿,他想起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经受的诱惑:他留恋他的房子、树林、农庄和土地。如今他问自己:他是不是还舍不得那些东西?他甚至觉得奇怪,他居然会留恋那些东西。他想起白天见到的种种景象:那带着几个孩子而失去丈夫的女人,她的丈夫就是因为砍伐他聂赫留朵夫家树林里的树木而坐牢的;还有那荒唐的玛特廖娜,她居然认为或者至少口头上说:象她们那种女人理应充当东家的情妇;还有她对待孩子的态度,以及把孩子送往育婴堂的办法;那个头戴小圆帽、样子象小老头、不住地苦笑的不幸孩子,因为吃不饱而奄奄一息;那个怀孕的瘦弱女人,因为劳累过度,没有看好饥饿的奶牛而被迫为他白白做工。他又想到了监狱、阴阳头、牢房、恶臭和镣铐,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的以及京城里全体贵族穷奢极欲的生活。事情一清二楚,不容怀疑。

  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从仓房后面升起,院子里铺满了乌黑的阴影,破房子的铁皮屋顶都被照得闪闪发亮。

  一只夜莺沉默了一阵,似乎不愿辜负这皎洁的月光,又在花园里鸣啭起来。

  聂赫留朵夫想起他怎样在库兹明斯科耶开始考虑自己的生活,决定今后该做些什么和怎样做。他想起他怎样被这些问题困住,无法解决,因为他对每个问题都顾虑重重。现在他又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发现它们都很简单,不禁感到奇怪。所以变得简单,因为他现在不再考虑对他将有什么后果,甚至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而只考虑照道理应该怎么办。说也奇怪,应该为自己作些什么,他简直毫无主意,可是应该为别人作些什么,他却一清二楚。现在他明白,必须把土地交给农民,因为保留土地是很可恶的。他明白,不应该撇下卡秋莎,而应该帮助她,不惜任何代价向她赎罪。他明白,必须研究、分析、理解一切同审判和刑罚有关的问题,因为他看出一些别人没有看出的事。这一切会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但他明白,不论是第一件事,还是第二件事,还是第三件事,他都非做不可。这种坚强的信念使他感到快乐。

  乌云逼近了。现在看见的已不是远处朦胧的电光,而是照亮整个院子、破屋和倒塌门廊的明亮闪电。雷声在头上隆隆震响。鸟雀都已停止鸣叫,但树叶却飒飒地响起来,风一直吹到聂赫留朵夫坐着的门廊里,吹动了他的头发。大颗的雨点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敲打着牛蒡叶子和铁皮屋顶。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照亮整个天空,刹那间万籁俱寂。聂赫留朵夫还没来得及从一数到三,一声霹雳就在头上打响,接着空中隆隆地滚过一阵响雷。

  聂赫留朵夫走进屋里。

  “真的,真的,”他想。“我们生活中的一切事情,这些事情的全部意义,我不理解,也无法理解。我为什么有两个姑妈?为什么尼科连卡死了,而我却活着?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一个卡秋莎?我怎么会对她疯疯癫癫?为什么要发生那场战争?后来我怎么过起放荡的生活来?要理解这一切,理解主的全部事情,我无能为力。但执行深铭在我心灵的主的意志,那是我力所能及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这样做,自然就心安理得。”

  滴滴答答的小雨已变成倾盆大雨,雨水从屋顶上流下来,哗哗地落到一个木桶里;闪电照亮院子和房屋,但不那么频繁了。聂赫留朵夫回到屋里,脱下衣服,躺到床上,但担心有臭虫,因为肮脏的破墙纸很可能藏着臭虫。

  “是的,我不是东家而是仆人,”他这样想,心里感到高兴。

  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刚一熄灯,小虫就来咬他了。

  “交出土地,到西伯利亚去,西伯利亚有的是跳蚤、臭虫、肮脏……那有什么了不起,既然得受这种罪,我也受得了。”不过,尽管有这样的心愿,他还是受不了这个罪。他起来坐到打开的窗口,欣赏着渐渐远去的乌云和重新露面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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