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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如果安托万·德·莫普拉是个强悍的人,他本来可以陷害我,说他曾目击我试图杀害爱德梅。他有的是理由可以在这最卑劣的罪行面前开脱自己。他能够解释为什么他袖手旁观,为什么他对加佐塔楼近旁发生的事保持沉默。我却只有帕希昂斯的证词对我有利,这够使我免诉吗?其他许多人的证词,甚至我的朋友们和爱德梅提供的证词都对我不利,他们无法否认我粗暴的性格和犯这种罪行的可能性。
  然而安托万这个所有强盗中言语最放肆的人,行动却是最怯懦的。他一发现自己落入司法部门手里,就全部招认,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兄弟早已抛弃了他。
  在他受审时发生了一些丑恶的场面,这对兄弟以令人恶心的方式互相揭发。苦修会会士出于虚伪不得不保持克制,冷酷地让凶手听天由命,否认曾唆使他去犯罪;另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指控若望犯下了滔天罪行,毒死我的母亲和爱德梅的母亲。她们俩在相当接近的时期内,相继死于剧烈的腹绞痛。他说,若望·德·莫普拉在配制毒药方面很在行,乔装改扮潜入室内,把毒药和食物搀和在一起。他供认,爱德梅被引到莫普拉岩的那天,若望曾召集所有的兄弟,一起商议摆脱这个拥有巨额家产的独生女的办法,他处心积虑地要通过罪恶的道路攫取这笔财产,企图毁灭骑士于贝尔婚姻的结晶。于贝尔曾想收养他兄弟的后代,我母亲为他的这种情感付出了生命。所有的莫普拉都想同时摆脱爱德梅和我。若望正准备毒药,不料骑警队来攻打城堡,打乱了这项可怕的计划。若望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拒绝上述指控,谦卑地说不必加上那些罪名,他在放荡和渎神方面也已犯下足够的死罪。由于不作进一步的审查就很难确认安托万的口供,由于这种审查几乎是不可能的,又由于神职人员势力太强大,一心要阻止这件丑闻,不允许揭露,因而若望被免于作为共犯起诉,仅仅给送回苦修院;总主教不准他再踏进教区,还要求苦修会会长永远不让他走出修道院的大门。他像个狂热的忏悔者——甚至具有疯癫的性质——惶惶不可终日,过不了几年就死去了。很有可能,由于不断装出悔恨的神态,以便在一定程度上恢复社会名声,他在计划失败之后,受尽他的修会那可怕苦行的折磨,终于像一个问心有愧和追悔莫及的人那样感到惊惶不安。担心下地狱是这些卑劣的人惟一的信条。
  我刚被宣告无罪,恢复声誉,获得自由,就跑去找爱德梅。我到了那里,正好赶上我的叔祖临终之际。弥留时,他不仅回忆起过去的经历,而且没有忘记他的心愿。他认出了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为我和爱德梅同时祝福,把我的手放在他女儿的手中。我们失去这位又慈祥又高尚的亲人,悲痛极了,就好像我们不曾长期预见并等待他逝世似的。在为他举行了葬礼之后,我们离开当地一段时间,以免看到安托万伏法,他被判处以车轮刑。两个诬告过我的假证人挨了鞭责,被打上烙印,从这个法院的管辖范围赶走。勒布朗小姐仅仅运用了归纳推理的手法,无法确切地指控她作伪证;她避开公众的不满,到别省去生活,奢侈的程度足以让人怀疑,她由于设法断送我而收到了一笔为数可观的钱。
  爱德梅和我不愿跟我们的好友,我仅有的几个保护人,马尔卡斯、帕希昂斯、阿瑟、奥贝尔神甫离别,哪怕是暂时的分手。我们一起登上一辆旅游马车,马尔卡斯和帕希昂斯习惯于过露天生活,自愿坐外面的座位;我们完全平等地对待他们。从那天起,他们无例外地与我们同桌吃饭。有些人对此大惊小怪;我们由他们去议论。有些情况会使身份和教育之间真实或想像的一切距离彻底消失。
  我们游览了瑞士。阿瑟认为这次旅行对爱德梅的完全康复是必要的。这位忠诚的朋友的悉心治疗和巧妙护理,我们尽力要使爱德梅感到幸福的情意,同秀丽的山景一样,都有助于驱除她的烦恼,使她忘掉我们刚刚经受的狂风暴雨。瑞士的景色对帕希昂斯富有诗意的头脑产生了神奇的影响。他常常看得入迷,使我们既高兴又担心。他真想在某个谷底给自己建造一幢木屋,于观赏大自然中度过余生;但他出于对我们的钟爱,放弃了这项计划。后来马尔卡斯宣称,尽管他在同我们结伴中领略到各种乐趣,他仍然把这次旅行看作他一生最不幸的时刻。我们返回期间,在马蒂尼旅馆,布莱罗由于年龄增高而消化困难,死于它在厨房里受到的太好的款待。中士一声不吭,伤感地凝视了许久,去花园里把它埋在一株最美的玫瑰下面,直到一年多之后,他才能诉说自己的痛苦之情。
  这次旅游过程中,爱德梅对我来说是个又善良又体贴的天使;从此以后她沉醉于自己内心的一切灵感之中,对我不再有任何猜疑,或者心里思量我应该为我所受的不少苦得到某种补偿,她反复向我确认神圣的爱的保证,就像她提高嗓子声明我无罪时当众作出的担保那样。应当承认,她的陈述中引起我注意的某些保留,帕希昂斯发现她遭到枪击时她脱口而出的一些谴责的话,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继续使我感到痛苦。我也许不无理由地想,在帕希昂斯揭露真相之前,爱德梅曾作了极大的努力才相信我无罪。这方面,她总是闪烁其词,有点儿保留。可是,有一天她治愈了我的创伤,用可爱的生硬语气对我说:
  “既然我爱你爱得能在心里原谅你,能以说谎为代价在众人面前维护你,那么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有一点我觉得同样至关重要,那就是我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相信她所谓的对我一见钟情。对此她有些发窘,似乎在她不可克制的高傲中,她后悔泄露了她一直珍藏的秘密。是神甫主动答应替她表白。他向我确认,那时他经常为爱德梅对“野孩子”的情意而训斥她。作为反驳,我告诉他有一天晚上我在花园内无意中听到他和爱德梅之间的密谈,我还以十分确切的记忆力向他复述了他俩的对话。他回答说:
  “就在那天晚上,如果您跟随我们再往前一点儿,到了树丛下,您就会听到一场争论,从而感到放心,明白为什么您虽引起我反感(几乎可以说厌恶),却变得首先可以容忍,渐渐觉得非常亲切。”
  “快告诉我,”我嚷道,“哪儿来的这个奇迹?”
  “一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他回答:“爱德梅爱您。她向我这样承认时,用双手捂住脸,仿佛羞涩、苦恼得难以忍受似地呆了一会儿;然后猛然又抬起头来,大声说:
  “‘好吧,既然您一定要知道真相,那就告诉您吧,我爱他!就像您所说的,我爱上他啦。这不是我的错,干吗要为此脸红?我无能为力;这是命中注定的。我从来没有爱过德·拉马尔什先生;我对他只有友谊。可对贝尔纳却是另一种感情——一种如此强烈,如此多变,如此充满激动、怨恨、恐惧、怜悯、愤慨、温柔的感情,我压根儿不明白的感情,也不再试图去弄明白的感情。’
  “‘女人啊!女人!’我愕然叫了起来,双手合掌,‘你像无底深渊,神秘莫测;自以为了解你的人是彻头彻尾的狂人。’
  “‘随您去说吧,神甫,’她坚定地回答,嗔怪的语气中带着困窘。‘这个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在这方面对自己说的,比您一生中对您所有的教徒说的还要多。我知道,就像勒布朗小姐形容的那样,贝尔纳是狗熊,獾,野人,乡下佬,还是别的什么?没有比贝尔纳更暴躁,更易怒,更狡猾,更凶恶的了。他是个刚刚学会签名的蛮子,是个粗鲁的人,认为能把我驯服成一匹瓦雷纳的溜蹄马。他大错特错了;我宁可死去也决不属于他,除非变得文明他才能娶我。我像期待奇迹似的,试着改造他却不抱什么希望。可是,无论他逼我自杀也罢,逼我做修女也罢,他依然如故也罢,每况愈下也罢,都不影响我确确实实地爱他。亲爱的神甫,您知道我这样吐露爱情,该是感到多么羞于启齿;当我出自对您的信赖,像个歼悔的女人似地匍伏在您脚下,扑在您怀里时,您不会以您的惊叫声和您的驱邪术来羞辱我吧!现在请您考虑一下;请您研究,斟酌,决定!病症是——我爱他!病象是——我一心只想着他,只看见他,今晚他不回来我就吃不下饭。我认为他比世上任何男人都漂亮。他向我表白爱情时,我看得出,我感觉得到他是真心实意的;这既冲犯我又使我陶醉。自从我认识贝尔纳之后,德·拉马尔什先生就显得又平庸又古板。在我看来,只有贝尔纳才像我一样自负,像我一样冲动,像我一样勇敢,但也像我一样脆弱;因为我每次让他受气时,他总是像孩子般地哭泣,眼下我想到他时,不由得也同样流泪。’”
  “亲爱的神甫!”我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让我紧紧地拥抱您,直到您透不过气来,以报答您记住了这一切。”
  “神甫在添校加叶。”爱德梅狡黠地说。
  “怎么!”我紧握她的双手,像要把它们捏碎似的,“您让我痛苦了七年;如今却连几句安慰我的话都舍不得了……”
  “别为过去感到遗憾,”她劝我说。“啊,像你当初那副样子,要是我不为了咱俩运用理智和力量,我们早就完了。天哪,今天我们会落到什么地步?你也许会为我的冷酷和傲气受更多的苦;因为从我们结合的第一天起,你就必然冒犯我,而我为了惩罚你,就会要么离开你,要么自杀,要么杀死你——我们家的人好杀,这是童年时期养成的习惯。有一点可以肯定,你必然成为一个可僧的丈夫,使我由于你的无知而脸红;你想压制我,我们会彼此碰得头破血流。这又必然让我父亲失望,而你知道,我的父亲先于一切!要是我在世上独自一身,也许我会很轻率地拿自己的命运冒险,因为我的性格有点鲁莽;可我父亲应当幸福,保持安宁,受到敬重。他使我在不受束缚的快乐气氛中成长,为我终生祝福;如果我反而使他的晚年失去幸福,那我就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别以为我像神甫所说的那样高尚、有德行;我在爱,喏,就是这些;可我爱得有力,专一,持久。我为父亲牺牲了你,可怜的贝尔纳!要是我牺牲父亲,上天会诅咒我们的,如今我们已得到报偿,彼此都经受了考验,不可战胜。随着你在我眼中逐渐变得高大,我感到我能等待了,因为我要永生永世地爱你;我不用担心看到自己的激情在满足之前消失,只有弱者的感情才会这样。我们是两个特殊性格的人;我们需要英雄般的爱;不打破常规我们就难免一起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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