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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六年期间,我的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成了一个跟别人差不多相像的人。本能同情感、印象同推理终于几乎达到平衡。这种社会教育是自然而然地完成的。我只消接受经验教训和友谊的忠告就成了。我还远未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但我终于能迅速获得确实可靠的学识。对各类事物,我具有和当时的人们可能有的同样明确的基本概念。从这时起,我知道人文科学取得了真正的进展;我从远处追随着,根本就没想否认这种进步。由于注意到不是我所有的同龄人都表现得如此明白事理,我希望自己早已走上正道,既然我从未在谬误和成见的死胡同里停留。
  看来我智力和理性方面的进步使爱德梅感到满意。她对我说:
  “我对此并不吃惊;从您的来信中我已看出来了;我像母亲般地感到自豪和高兴。”
  我的好叔叔再没有精力像从前那样参与激烈的争论;我真心实意地相信,如果他保持这种精力的话,就会由于从我身上再也找不到不倦的对手而感到有点遗憾,从前我的犟劲却曾使他十分气恼。他甚至试图闹一些别扭来考验我;但那时我把向他提供这种危险的娱乐视为犯罪。他不大高兴,认为我太把他当老人看待。为了安慰他,我把话题转到他经历过的往事,向他提出许多问题,显然他的经验比我的学问有用得多。这样,我获得了待人接物方面的一些有益的基本知识,同时充分满足了老人可以理解的自尊心。他出于好感对我产生了友谊,犹如他出于天性的慷慨和家族的精神收养了我。他不加掩饰地说,在长眠之前,他最强烈的愿望就是看见我成为爱德梅的配偶。当我回答他,这是我生活的惟一意图,我心灵的惟一宿愿时,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取决于她。我想她没有理由再犹豫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带点情绪说,“我看不出她现在还可以提出什么借口。”
  根据这句话,他对我最感兴趣的话题所讲的第一句话,我得出结论,长期以来,他对我的心愿是赞同的;如果还存在一个障碍的话,这个障碍就来自爱德梅。我的叔叔最后的思考包含一个疑问,我不敢设法弄清楚,心神极度不安。爱德梅敏感的自尊心令我非常恐惧,她难以形容的善良又使我十分敬重,我不敢坦率地要求她决定我的命运。我决意这样行动,仿佛我除了但愿永远做她的兄弟和朋友之外,不抱其他希望。
  有件长期无法解释的事使我分心了几天。起初,我拒绝去掌管莫普拉岩宫堡。叔叔对我说:
  “无论如何,您必须去看看我在您的领地上所做的修缮工作,看看耕种得很好的田地,看看我在您的每片分成制租田上放养的牲畜。您总该了解您的事务的情况,向您的佃农表示您关心他们的劳动。否则,我死后,一切便会每况愈下,您将不得不出租土地,这也许会给您带来较多的收入,却会降低您的地产的价值。如今我太老了,没法去看管您的产业。两年以前我就已脱不掉这件恼人的室内便袍;爱德梅头脑清楚,但她下不了决心到那地方去,说她依然心有余悸,这真是孩子气。”
  “我知道我应当表现出更多的勇气,”我回答,“然而,我的好叔叔,您要我做的事,对我来说是世上最困难的。打我离开莫普拉岩,将爱德梅从她的劫持者们手中救出那天起,我再没有踏上那片可诅咒的士地。这就好像您要把我赶出天堂,送回地狱去参观一样。”
  骑士耸了耸肩膀;神甫求我竭力满足骑士的愿望;我的执意不从使我的好叔叔感到真正的不快。我顺从了,决计说服自己,向爱德梅告别两天。神甫想陪我去,转移我对即将纠缠我的阴郁思想的注意力;可是让神甫从爱德梅身边走开,即使这样短的时间我也有顾忌;我知道他对爱德梅多么必不可少。像她这样给拴在骑士的椅子边,她的生活如此严肃,与世隔绝,以致最小的变化她也会敏锐地感到。她的孤独与年俱增,自从衰老的骑士不得不戒酒,在饭桌上不再像孩子般欢笑,妙语连珠和唱歌;这种孤独的生活便几乎完全变得死气沉沉了。他曾经是著名的猎手,圣于贝尔节正好是他的生日,从前这天在他周围簇拥着当地所有的贵族。年复一年,庭院里震响着猎犬群的吠声;年复一年,马厩发亮的分隔栏里拴着长长的两排骏马;年复一年,号角声在附近大树林的上空飘荡,或者随着盛宴的每次祝酒在大厅的窗下鸣响。如今,这些美好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骑士不再狩猎;年轻人对他的老迈,对他的痛风症,对他早晨讲过、忘了晚上又重讲的故事,都已感到厌倦,即使有希望得到他女儿的允婚也不再留在他的安乐椅周围。爱德梅的一味拒婚和德·拉马尔什先生的延迟婚期早已使人十分诧异,招致许多好奇的猜测。有个看上她的青年,像别人一样遭到回绝,在一股愚蠢、卑劣的傲气的驱使下,想对他本阶级的、这个在他看来惟一敢于拒绝他的女子进行报复,发现爱德梅曾被强盗们劫持,便到处传播流言蜚语,说她在莫普拉岩度过放荡的一夜。他充其量敢于说,她不得不在暴力下屈从。爱德梅太使人肃然起敬和器重,不可能被控向强盗献媚;但她很快被认定成了他们暴行的牺牲品。既然打上了去不掉的污点,她就不再有人追求。我的出走只会有助于进一步肯定这种意见。据说,我把她从死亡中救了出来,却未使她免遭羞辱,因此我不能娶她为妻;我爱上了她,避开她是担心抵制不住娶她的诱惑。这一切看来都十分可能,以致很难让公众接受真实的说法。尤其因为爱德梅不愿采取相应的行动,通过答应一个她无法爱慕的男子的婚事,结束恶意的诽谤。这便是她孤独的原因;我只是后来才知道的。但看到骑士的家里如此严肃,爱德梅既忧郁又安详,我生怕让一片枯叶掉在这片死水上,便求神甫在我回来之前一直待在她身边。我只带走忠实的中士马尔卡斯;爱德梅不愿让他离开我,安排他今后与帕希昂斯分享漂亮的小屋和管理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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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于贝尔节定于每年的11月3日。圣于贝尔为猎人的守护神。
  初秋一个有雾的傍晚,我到了莫普拉岩;太阳隐晦,大自然在薄雾和沉寂中昏昏欲睡;原野上渺无人迹,只有天空充满大群大群旅鸟的飞动声。仙鹤在空中勾勒出巨大的三角形身影;鹤从不可估量的高度飞过,悲哀的叫声响彻云端,犹如告别夏天的挽歌回荡在凄凉的旷野上。这年头一回,我感到天气的寒冷;我想,接近严酷的季节时人人都会本能地伤感。最初的白霜中总有某种东西令人想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解体。
  我和我的伙伴一起穿过树林和欧石南丛生地,没有交谈一句话;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重见加佐塔楼,为了避开它,我们绕道而行。当我们跨过莫普拉城堡的狼牙闸门时,夕阳在灰蒙蒙的薄雾中西沉。这座狼牙闸门已经破碎;吊桥不再升起,如今只让温和的羊群和无忧无虑的牧羊人通过。沟渠填没了一半,青色的柳林已把柔韧的枝条仲在浅水上;尊麻长在倒塌的塔楼墙脚下;墙上着火的痕迹看起来还像是刚留下的。农场建筑物都已修茸一新;场院里满是牲口、家禽、孩子、牧羊犬和农具,与阴暗的围墙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从围墙上似乎依然看到升起进攻者点燃的红色火焰,流下莫普拉家族的黑色血液。
  我受到贝里农民略显冷淡的,既平静又真诚的接待。他们不尽力讨好我,但也不让我缺少什么。我被安顿在一座古老的建筑物内,只有它在城堡主塔被围期间未遭损坏,自那时以来也未弃之不管,任凭时间的侵蚀。这是正屋,粗实的建筑式样可以上溯至10世纪;门比窗户更小,窗户本身供光极少,必须点燃蜡烛才能找到进去的路,尽管太阳刚刚落山。修复这座建筑物是为了给新主人或其代理人提供临时住宿处。我的叔叔于贝尔以前力所能及时,常来这儿照顾我的利益。我给引到他为自己留作专用的房间,这房间从此叫做“主人的房间”。自古老的家具中救出的最好的东西都陈设在这儿。尽管经过悉心照料,为了使这又冷又湿的房间适于居住,伯农的女佣走在我的前面,仍然一手拿着没有烧尽的木柴,另一手提着柴捆。
  我被她在我周围散布的烟雾弄得眼花了,又被开在庭院另一处的新门和避免维修而堵住的某些走廊弄得晕头转向,终于走到这个房间,什么都未认出来。庭院面目全非,搅乱了我的记忆,我郁闷而混乱的心神对外界事物又未留下多大的印象,我甚至说不出处在这座古老建筑物的哪一部位。
  女佣生火时,我倒在一张扶手椅上,双手捧住脑袋,陷入忧郁的沉思。我的处境不是没有魅力的。在以未来主人自居的年轻人自以为是的头脑里,过去的一切自然以美化了的或柔和的形式出现。女佣使劲吹烧焦的木柴,房间内顿时浓烟弥漫;她出去寻找火炭,让我单独留下。马尔卡斯待在马厩里照看我们的马。布莱罗追随着我,躺在壁炉前,不时用不满的神态看看我,像在询问为什么住所如此恶劣,炉火如此差劲。
  突然,我朝周围扫了一眼,往日的回忆似乎在我心中苏醒。那火使青皮的木柴嘶嘶作响之后,在炉膛内发出一束火焰,整个房间被这道闪耀而摇曳的光照亮,所有的物品都显出光怪陆离的表象。布莱罗站起来,将背转向炉火,蹲在我两腿之间,似乎等着某种奇异的意外事件发生。
  当下我认出这个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我祖父特里斯唐的卧房,他死后又被他的次子,可憎的若望,我最残忍的压迫者,强盗中最狡猾最卑怯的人占用了数年。我将这些家具,直到装有螺旋形栏杆的床——认出时,不禁感到一阵恐惧和厌恶,我的祖父就是在这张床上经受着缓慢拖延的临终煎熬,把他那颗罪恶的心归还给上帝的。我坐的椅子正是“畸形者”若望(他在爱戏谑的日子里喜欢这样称呼自己)坐在上面策划他的恶毒行为或发出他的可憎命令的椅子。这当儿,我相信瞥见莫普拉所有的阴魂打我面前经过,双手沾满鲜血,醉眼迷糊发呆。我站起身子,害怕极了,正想拔腿逃跑,这时,我突然看到一张脸在我前面抬起,与刚才包围我的幻象相比,显得如此清晰可辨、如此不同,活灵活现是事实,我便又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淋漓。站在床边的是若望·莫普拉。他刚打那儿出来,手中还握着半开的床帏的一角。在我看来,他跟从前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更瘦,更苍白,更丑陋了;脑袋剃得精光,身体裹在一件深色的尸衣里。他恶魔似地瞪了我一眼,干瘪的薄嘴唇上掠过一丝又恨又轻蔑的冷笑。他一动不动地呆着,炯炯的目光盯在我身上,似乎准备对我讲话。当下,我确信看到的是个活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否则很难设想我会为一种如此无谓的恐惧感到四肢冰凉。我徒然否认,后来也没法给自己找到解释,我真是吓呆了。他的目光使我发愣,舌头僵化。布莱罗向他扑去;于是他抖了抖他那带褶子的丧服,就像抖动被墓里的潮气污染的尸衣似的;我晕倒了。
  当我恢复知觉时,马尔卡斯正站在我身旁,忧心忡忡地想把我扶起来。我像僵尸似地直挺挺躺在地上,好不容易才集中自己的思想;一旦能站住了,我就拦腰抱住马尔卡斯,急急忙忙把他拖出这个可诅咒的房间。冲下螺旋式楼梯时,我险些跌倒好几次;只是呼吸到夜晚庭院里的空气和闻到牲畜棚有益于健康的气息时,我才恢复运用理智。
  我毫不迟疑,把刚才发生的事看作我头脑里的幻觉。战时我曾当着正直的中士的面表现出勇气;我能向他承认真相而不脸红。我直率地答复他的问题,向他详细描绘我可怕的梦幻,他也像面对事实似地感到震惊,一边陪我在庭院里踱来踱去,一边沉吟着重复说:
  “真怪,真怪!……简直不可思议!”
  “不对,这不是不可思议,”我感到完全复原了。“我来这儿经历了最痛苦的感受;几天以来,我竭力克服重睹莫普拉岩所引起的反感。上一夜我做了恶梦,醒时全身乏力,郁闷不堪,要是不怕冒犯我的叔叔,我就会推迟这次不愉快的旧地重游。进来时我觉得寒气逼人;胸部感到压抑,透不过气来。也可能是那间屋子所弥漫的呛人的浓烟搅乱了我的头脑。总之,这次倒霉的旅行危险重重,十分累人,咱俩几乎还没有恢复过来;经受了这样的旅途劳顿之后,我一开始触景生情,便神经质发作,这有什么不可思议?”
  “告诉我,”马尔卡斯始终在沉思默想,“那会儿您注意布莱罗了吗?布莱罗做了什么?”
  “我相信看到布莱罗扑向鬼魂,鬼魂当即消失;不过这像别的事一样也是我幻想的结果。”
  “嗯!”中士说,“我进屋时,布莱罗正在狂怒。它来守护您,以它的方式唤着,发出悲哀的声音,跑到床边,用爪子搔墙壁,朝我奔来,又向您跑去。真怪,这事!不可思议,上尉,不可思议,这事!”
  沉默片刻之后,他摇着脑袋叫道:
  “死人不会复活!决不会复活!再说,为什么死了,若望?没有死!还有两个莫普拉活着。谁知道?在什么鬼地方?没有鬼魂;我的主人疯了?决没有。病了?没有。”
  这番密谈之后,中士找来灯具,从鞘中拔出从不离身的剑,吹哨唤布莱罗,勇敢地抓住充当楼梯栏杆的绳索,要求我等在下边。尽管我对重进那间卧房极其反感,我却不顾马尔卡斯的劝告,毫不迟疑地追着他上去。我们首先想到去检查那张床;可是女佣趁我们在庭院谈话时,早已铺上白床单,正在整理被子。
  “谁在床上睡过啦?”马尔卡斯像r常一样谨慎地问。
  “没有人,”女佣回答,“这张床只有骑士先生或奥贝尔神甫来的时候才睡。”
  “可是,我指的是,今天或昨天呢?”马尔卡斯又问。
  “噢!昨天和今天都没有人,先生;骑士先生已有两年没来了。至于神甫先生,他独自来之后从不在这儿睡觉。他早晨到,在我们家吃午饭,傍晚就回去。”
  “但是床铺乱了。”马尔卡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
  “啊!当然!这可能,先生,”她回答:“我不知道最后一次睡后留下什么样子;我铺床时没有注意;我只知道,床上有贝尔纳先生的大衣。”
  “我的大衣?”我惊叫道。“在马厩里呢。”
  “嗯,我的也是,”马尔卡斯说:“我刚刚把这两件都卷起来,放在燕麦箱上面了。”
  “难道您有两件大衣?”女佣又说,“我肯定从床上拿走了一件。是全黑的大衣,不新了。”
  我的大衣恰好加了红色的村里,镶了金线饰带。马尔卡斯的那件是浅灰色的。因此这不可能是我们的大衣中的一件,由重仆拿上来一会儿,又送回马厩。
  “您怎么把大衣处理啦?”中士问。
  “真的,先生,我放在那边的椅子上啦,”胖姑娘回答。“可我去取蜡烛时,您是否把大衣拿回去了?我再也没看见。”
  我们找遍整个房间;那件大衣怎么也找不着了。我们假装需要它,不否认是我们的衣服。女佣当着我们的面把垫褥翻过来,弄乱了铺好的床,又去问童仆动过大衣没有。不管床上还是室内,什么东西也没发现。童仆甚至不曾上过楼。整个农庄都受到惊动,生怕有人被控偷窃。我们问有没有陌生人来过莫普拉岩,尚未离开。当我们确信这些好人既未留宿也未见过任何生人后,我们让他们对丢失的大衣放心,说马尔卡斯不留神把它卷到另外两件衣服中去了。然后我们在卧室内闭门不出,随意搜索;现在已大致清楚,我所看到的决不是什么鬼魂,而是若望·莫普拉本人,或一个跟他相像,我误认为若望的人。
  马尔卡斯用嗓音和手势激励布莱罗,观察它的全部动作。
  “请您放心好了,”他自豪地对我说:“这条老狗没有忘记老本行;如果这儿有个洞,巴掌一般大的洞,别怕……该你了,老狗!……别怕!……”
  果然,布莱罗到处嗅来嗅去,在我见到鬼魂出没的地方一个劲儿地搔墙壁;每次它的尖鼻子碰到护壁板的某一部位时,它便浑身打颤;它以满意的神情摇起浓密的尾巴,朝主人跑回来,似乎告诉他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儿。于是中士着手检查墙壁和细木护壁板,试着将他的剑插进某条裂缝;没有发现空心处。虽然那儿很可能有扇门,因为雕在护壁板上的花饰可以掩盖一道巧妙地开出的滑槽。必须找到启动滑槽的机关;但这是不可能的,尽管我们在长达两个小时内尽了一切努力。我们徒然试着摇晃那块护壁板,它和别处的护壁板发出的声响没什么不同;全都音质响亮,表明护壁板并非直接贴在砖石上面的,而间隙只能是一点儿。最后,马尔卡斯浑身汗水淋漓,停下来对我说:
  “我们真傻;如果这儿没有机关,即使找到天亮,也是找不到的;如果门后有粗铁杠,像我在其他古老的小城堡中见到的那样,即使接连敲打,也是撞不开门的。”
  “敲打可以帮我们找到出口,”我说,“如果这儿存在一个出口的话;可是为什么仅仅根据你的狗搔墙,你便坚持认为,若望或者那个与他相像的人没有通过房门进出?”
  “进去,随您的便,”马尔卡斯回答,“可是出来——不可能,以我的荣誉担保!女佣下来时,我正在楼梯上刷鞋;一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这儿倒下,我便飞快登上最高的三级,立即赶到您的身边。您像死人似地躺在方砖地上,病情严重;卧房内外都没有人,以我的荣誉担保!”
  “在这种情况下,我梦见了魔鬼叔叔,而女佣梦见了黑色大衣;这儿肯定没有暗门;即使有扇门,所有的莫普拉——不论是死是活——都会有钥匙,这管我们什么事?难道我们隶属于警察局,要搜寻这些坏人?倘若发现他们藏在某个地方,我们不是宁可帮他们逃跑,也不愿把他们送交司法机关吗?我们有武器,不必害怕他们今晚会谋害我们;如果他们以吓唬我们作消遣,哼,该他们倒霉!我从睡梦中惊醒时是六亲不认的。叫人把煎蛋卷端上来吧,当地的好人们已为我们准备好;如果我们继续敲打,搔墙壁,他们会以为我们发疯了。”
  马尔卡斯与其说相信了,倒不如说出于服从才让了步。我不知为什么他如此重视发现这个奥秘,为什么如此杌陧不安;他不愿让我独自待在这个鬼魂作祟的房间,说什么我可能重新发病,惊厥昏倒。
  “啊!这一回,”我说,“我不会胆颤心惊了。那件大衣治好了我对鬼魂的恐惧;我不让任何人来招惹我。”
  马尔卡斯不得不让我独自留下。我把我的枪都装上子弹,放在桌上伸手能及的地方;然而这些预防措施纯粹是浪费时间,什么也没来打扰室内的宁静。沉重的红绸帘子四角饰有银灰色纹章,未受到些微气流的吹动。马尔卡斯回来了,很高兴发现我如同刚才一样振奋;他开始准备晚餐,专心致志的神情就像我们来莫普拉岩的惟一目的是做一顿好饭。他就阉鸡和酒讲起笑话,说阉鸡还在铁杆上歌唱,酒起着刷洗喉咙的作用。佃农也来助兴,给我们带来几瓶上好的马德拉岛白葡萄酒,那是骑士从前留下的,他喜欢上马前喝上一两杯。作为回报,我们请这个高尚的人同我们一起吃晚饭,尽可能不乏味地谈谈事务。
  “好极了,”他说,“这就跟从前一样,农民们常在莫普拉岩领主的桌上吃饭;您也照样做,贝尔纳先生,这很好。”
  “是的,先生,”我冷冷地回答:“不过我是跟欠我钱的人,而不是跟我欠他钱的人这样做。”
  这种答复和“先生”这个称呼使他惶恐不安,他再三推让,不肯在桌旁坐下;但我坚持要他听我的,想立即使他了解我的个性特征。我把他作为我养活的一个人,而不是作为我愿意俯就的一个人对待。我迫使他在玩笑中保持分寸,只允许他在正当欢乐的限度内表现出开朗和诙谐。这是一个乐观、直率的人。我留神观察,看他跟那个把大衣留在床上的鬼魂有没有某种牵连。但这根本没有可能;他显然对强盗有强烈的反感,要不是尊重我的亲族关系,他早就当着我的面,像他们应受的那样称心如意地说他们的坏话了。可我不能容忍他在这方面放肆;我要他向我汇报我的房地产情况,他这样做了,显得精明,准确,正直。
  他辞别时,我发现马德拉岛白葡萄酒对他起了很大作用,他醉得东倒西歪,不得不紧紧抓住身边的家具;然而他还能控制头脑,可以正确推理。我一向注意到,酒对农民的肌肉比对他们的神经所起的作用大得多;他们难得胡言乱语,相反,酒精的刺激在他们身上产生一种我们不熟悉的至福状态,远远胜过我们狂热的兴奋。
  我和马尔卡斯终于单独相处,虽然没有喝醉,却发现酒给了我们一种欢乐、无忧无虑的情绪,那是我们即使没有同鬼魂的那番奇遇,在莫普拉岩也不可能会有的。我们俩习惯于彼此开诚布公,交换看法之后,我们确信比晚饭前心情好多了,足以接待瓦雷纳所有的狼人。
  “狼人”这个词使我想起,我十三岁时同帕希昂斯建立不太友好关系的那次遭遇。这事马尔卡斯知道,但他对我当时的性格不甚了了。我津津有味地向他讲述,我被巫师棒打之后惊慌失措地落荒而逃的情景。
  “这使我想到,”我下结论说,“我的想像力很容易激奋;我对可怕的超自然的东西不是无动于衷的。就像刚才的鬼魂……”
  “不要紧,不要紧,”马尔卡斯检查我手枪中的子弹,把这些枪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别忘记强盗没有统统死光。要是若望还在世上,他一定会怙恶不悛,直到埋入土中,被严严实实地看管在地狱内。”
  酒解开了这个西班牙末等贵族的舌头,当他偶尔让自己违反节制的习惯时,他不乏聪明才智。他不愿离开我,把他的床搭在我的床旁。我的神经受到白天激情的刺激;我任凭自己谈论爱德梅,不是为了万一让她听见,使我应受任何责备,而是向一个我还视为下属、并非像后来那样成为我朋友的人,肆无忌惮地发泄。我记不确切,我就自己的抑郁、希望和不安向他说了什么;但这些心腹话引起灾难性的后果,你们不久就会看到。
  我们边谈边入睡,布莱罗躺在主人脚旁,长剑贴近着狗斜搁在马尔卡斯膝上,灯放在我们俩中间,枪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猎刀藏在我枕下,门闩插上了。我们的睡眠未受到任何干扰。阳光把我们照醒时,公鸡正在庭院里欢快地啼鸣;庄稼汉互开粗旷的玩笑,在我们的窗下将他们的牛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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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放牛人用皮带把牛轭绑在一对耕牛的犄角上。——原注
  “反正一样,这里面有文章!”
  这是马尔卡斯睁开眼睛时说的第一句话,接上他前一天晚上中断了的话头。
  “夜里你看到或听见什么了吗?”我问。
  “什么也没有,”他回答:“不过反正一样,布莱罗没睡好,我的剑掉在地下;再说,这儿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找到解释。”
  “谁愿解释就解释吧,”我回答:“我肯定不关心了。”
  “错了,错了,您错了!”
  “可能,我的好中士;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房间,大白天看上去那么丑陋不堪,我需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呼吸洁净的空气。”
  “好吧,我愿意奉陪,但我一定回来。我不愿放任不管。我知道若望·莫普拉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您不是这样。”
  “我不想知道;假如这儿对我或我的亲友有某种危险,那我就不希望你回来。”
  马尔卡斯摇摇头,一言不答。动身前我们又在庄园转了一圈。有件事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却给马尔卡斯留下强烈的印象。那个佃农想把我介绍给他妻子;可她就是不肯见我,躲到大麻田里去了。我把这种羞怯的态度归于年轻人的怕生。
  “好一个年轻的美人!”马尔卡斯说,“像我一样年轻,五十开外!这里面有文章,我对您说,里面有文章。”
  “见鬼,能有什么呢?”
  “哼!她年轻时跟着望·莫普拉相好过。她觉得这个瘸子合她的意愿。我知道这个;我还知道许多事情,许多事情,请相信!”
  “下一回我们再来这儿时,你跟我说吧,”我回答,“不必马上讲。我不插手,我的事业发展反倒顺利得多。我不喜欢为了不怕幽灵而养成喝马德拉岛白葡萄酒的习惯。马尔卡斯,如果你肯不跟任何人提起这儿发生的事,我将不胜感激。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敬重你的上尉的。”
  “不敬重我的上尉的人真是傻瓜,”马尔卡斯的口气一本正经:“但是,只要您命令我,我就什么也不讲出来。”
  他遵守了诺言。无论如何,我不愿用这种愚蠢的故事打扰爱德梅的头脑。不过我无法阻止马尔卡斯执行他的计划。第二天一早,他便不见了;我从帕希昂斯处得知,他借口把什么东西忘在莫普拉岩,回那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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