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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基督英上一天是睡得很晚的,第二天一到太阳从那个仍旧敞开的窗口向卧房里射进一阵红光,她就醒了。
  她看了一看时候——五点,她仍旧在被盖的温暖中间舒服地仰起躺着不动。由于觉得自己的心灵多么活泼和快乐,她像是觉得有一种大幸福,一种洪大无边的幸福在上一天夜里落到了她身边。哪一种?她寻觅着,她寻觅哪一种满意的新闻这样愉快地透进了她的心上。晚上的一切愁苦失踪了,在瞌睡当中溶化了。
  波尔·布来第尼毕竟爱她了!在她眼里,他现在和第一天多么不同!尽管极力回忆,她没有能够寻得着自己当日对他是怎样看的和怎样判断的;她哥哥当日给她介绍的那个人,她现在简直再也寻不着了。今日的这一个丝毫没有保存从前那一个的一点什么,无论面目上或者姿态上都丝毫没有保存一点什么,原因,正由于一个被旁人望见的人若是逐渐变为被旁人认识的,随后再进而变为被旁人亲近的和被旁人爱慕的,那么他在旁人的意识上必然显出种种徐徐而来的转变。有人在未经疑虑的情形之下一步一步统制着他;有人统制着他种种行为,他种种动作,他种种态度,他的身体和他的精神。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由他的声音,他的手势,他所说的和他所想的透进了你的身上,透进了你的眼里和你的心里。有人吸收他,包容他,从他的微笑和言语的一切见解里猜得着他;到末了他仿佛整个是属于你的,有人仍旧多么不自觉地爱着一般属于他的和一般出自他那方面的。
  到这时候,简直没有方法记起那个人初次在你跟前,落到你那双漫不经意的眼睛里的情形了。
  然则,波尔·布来第尼爱她了!基督英从这件事上边感到的,不是害怕,也不是忧愁,而是一种深刻的感动,一种由于自已被人爱又知道自已被人爱而起的美妙新鲜的无限快乐。
  然而她却不大放心于他将来面对着她而表示的态度,和自己将来面对着他而保持的态度。不过要她心里真地想到这些事情,那本来实在是微妙一点,她现在相信自己的精细和巧妙足够操纵种种变化,所以她停止不去推测了。她在通常的钟点下了楼,看见了波尔正坐在旅社大门口吸烟卷儿。他向她恭恭敬敬地寒暄:
  “早安,夫人。贵体好,今天早上?”
  她在微笑中回答:
  “很好,先生。我昨夜睡得非常之好。”
  接着她伸手给他握,心里却害怕他抓得太久。但是他只很轻地握了一下;后来他和她安安定定谈起来,如同彼此都相忘了似的。
  白天过去了,他绝没有做过一点什么去教人记起上一天他的火样热的自白。在接着而来的那些日子里,他仍旧是同样谨慎和同样宁静的;于是他得着基督英的信任了。她以为他猜着了若是变得更大胆一点就会得罪她;并且她希望,她深信他们双方都已经停在这种耐人玩味的恋爱行程上了,在那地方,他们能够在互相注视的时候,毫不后悔地仍旧纯洁地相爱。
  然而她却很注意于永远不使自己离开他。
  现在,某一天晚上,他们到笪似纳海子去的那一周的周末,侯爷和基督英同着波尔在十点钟光景,一同由上坡道儿回到旅社里来,当时只有三个人,因为他们让共忒朗和沃白里、李基乙以及何诺拉在乐园的大厅里斗纸牌;布来第尼望见那阵从树丛里现出来的月光的时候嚷着:
  “那自然是很好的,倘若从这样一种月光里去看圣诞碉楼村的那些废墟!”
  想到这层,基督英被感动了,因为月光和废墟在她心上的影响,正和它们在大多数妇女们的性灵上的相同。
  她抓着侯爷的手说道:
  “噢!小父亲①,你可愿意?”
  
  ①在拉丁民族的语文中间,每每在名词上加一“小”字,作为表示亲切的昵称,正和我国西南各省的口语把单音的名词叠用时的意义相似。

  他迟疑着,实在是很想去睡了。
  她坚持起来:
  “你想象一下罢,在白天,那已经是够好看了,圣诞碉楼村!你自己曾经说过古堡的顶上竖着那座高的碉楼,是个从没有见过那么有画意的废墟!那么在夜里还应当更说什么?”
  他终于同意了:
  “既然如此,我们去罢;不过我们只能勾留五分钟光景,以后立刻必须转来。我是要在十一点睡觉的,我。”
  “成,等会儿,我们立刻就得转来。不要二十分钟就可以走到。”
  他们三个一同走了,基督英挽着她父亲的胳膊,波尔跟在她旁边走。
  他谈到他从前在瑞士、意大利和西西里岛的旅行。谈起自己对于某些事物的印象,谈起他在玫瑰峰①的绝顶的神往情形,说当时太阳正从那一簇结着冰的山脉的视界边,正从那个被永存的雪封住的世界的天尽头升上来,对着每一个巨灵般的山头射出一幅炫目的白光,使那些山头光亮得像是好些应当照着幽冥世界的怪灯塔。随后他又说起他在艾忒纳火山的庞大喷口边感到的情绪,当时他在海拔三千公尺的云堆里,四周只有顶上的蔚蓝的天和脚下的碧绿的海,觉得自身是一个小得不可目睹的虫子,后来他又俯着身子去看地球上的那个教人恐怖的口子,口子里的气味使人窒息②。
  
  ①玫瑰峰(Mont Rcse)在瑞士,是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峰之一,海拔约近四七○○公尺。
  ②艾忒纳火山(Etna)在西西里岛东北部,海拔三三一三公尺。

  为了感动青年妇人,他夸大了种种印象;后来她静听着惊喜得心跳起来,在一阵飞驰的想象中间,望见了他见过的那些伟大的事物。
  在公路的拐弯处所,他们忽然发现了圣诞碉楼村。古堡立在峭壁上面,顶着它那座高而瘦削的碉楼,由于年代久远和古时的战争频繁,成了没有屋顶和围墙的了,那时候在一片若有神助的天空显出它那种虚无邸第的高大剪影。
  三个人都吃惊了,他们停住了脚步。最后侯爷说:
  “这真很漂亮;可以说这是多莱③的一幅实现了的想象作品。我们坐五分钟罢。”
  
  ③多莱(G.Dore),十九世纪法国名画家,以善画风景见称于世,曾取世界文学名着如但丁的《神曲》,基督教的《圣经》,塞万提斯的《吉诃德先生传》,拉丰登的《寓言集》,拉伯雷和巴尔扎克的作品等等书中的故事为题材,运用丰富的创造力画出很多的风景人物。

  于是他们在壕沟边的草上坐下了。
  但是基督英高兴得发了痴,高声嚷着:
  “噢,父亲,我们再走远一点罢!这多么美!多么美!我们直到那脚边去罢,我央求你!”
  侯爷这一次拒绝了:
  “不成,亲人儿,我走得够了;再走真没有气力。倘若你要到古堡近边去看,那么同着布来第尼先生一块儿去罢。我呢,在这儿等你们。”
  波尔问道:
  “您可愿意,夫人?”
  她犹豫起来,心里感到了两种害怕:同去吗,害怕单独和他在一块儿,不同去吗,害怕自己的神气像是对于一个懂礼貌的人发生疑惧,岂不反而得罪他。
  侯爷接着说:
  “你们去罢,你们去罢!我呢,等你们。”
  这时候,她想起她父亲可以留在他们声音达得到的地方,于是毅然说:
  “我们走罢,先生。”
  他和她并排着走了。
  但是她刚走了三五分钟,就觉得自己心里闯进了一种尖锐的情绪,一种空泛而又神秘的害怕,害怕废墟,害怕深夜,害怕这个男性。她双腿如同那天晚上在笪似纳小湖边一样,陡然变成软的了,不肯托着她的身子送到更远的地方了,向下弯曲了,使她觉得那像是插到路面底下了,在她想提起来的时候,双脚始终像是被路面扣住。
  一株靠着道路种下的大树,一株栗树正盖着一片牧场的边儿。基督英气喘得像是跑过一大阵似地,靠着树干随自己的身子滑到地下了。后来她吞吞吐吐地说:
  “我停在这儿……我们看得很清楚。”
  波尔在她身边坐下来了。她听见了他的心脏正急促而有力地跳着。略略沉默一下之后,他说:
  “您可相信我们已经是做过一次人的?”
  她心里波动得太厉害了,不很懂得他问她的话,所以她低声慢慢地说:
  “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想象过这件事。”
  他接着说:
  “我,我是相信的……有时候……或者更不如说我是觉得的……因为人是由精神和躯壳两件东西构成的,这两件东西像是彼此毫不相关,不过无疑地只是同为某一本质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某一本质是它们的总和,所以退着某两件东西曾经第一次构成过某一个人,若是又作第二次综合的时候,那么从前那一个人是应当再度出现的。当然那不是同一个别的人,不过,倘若一方面,前后两个躯壳的本质相同,另一方面,前后住在它们内部去运用躯壳的心灵又相同,那么从前由这两件东西构成的那个人现在必然要重来的。既然这样,我呢,今天晚上,夫人,我知道自己从前确实在这个古堡里住过的,自己原是这个古堡的主子,自己在这里打过仗,自己保卫过它。我原认识它,它原是属于我的,这些事情我现在并不疑惑!同样,我也不疑惑当年我在古堡里爱过一个女性,她和您是相像的,她正和您一样名叫基督英!因此我很确信我现在仿佛还看见您在碉楼上面叫着我。请您思索罢,请您记忆从前的事罢!那后面有一个树林子一直通到一个很深的山谷里边。我们当年时常在那一带散步。夏天的晚上,您着的是轻飘飘的衣裙;我佩着好些在树底下玲玎地响着的沉重武器。
  “您记不起了?那么请您思索罢,基督英!您的名字我熟识得如同那些从小就听见过的一样!将来不妨仔仔细细去瞧这座堡垒所有的一切石材,可以在那上面找得着我当年亲手刻出来那个人名!我向您肯定我认得出我的故宅,我的故乡,正和我从前第一次看见您就认出了您一样!”
  他谈着,他怀着一种热烈的信心谈着,他由于和这妇人的接触,由于夜景,由于月色并且由于废墟,诗意地受到了陶醉。
  他突然跪在基督英面前了,并且用一道发抖的声音说:
  “请您让我仍旧崇拜您哟,既然我重新找着了您。到现在,我为了寻找您而花的工夫真是多么长久啊!”
  她想站起来,走开去找她的父亲;但是她没有那种体力,她没有那种勇气了;一种火热的欲望制住了她,麻痹了她,使她再来静听他说,务使那些令人心醉的语句透入自己的心里。她觉得自已被人移入了一种冥想里,移入了那种始终希望的冥想里,那多么甜美,多么有诗意,满是月光和律诗的意境。
  他握住她的两只手了,接着就吻着那些手指头儿一面吞吞吐吐地说:
  “基督英……基督英……请您收着我……请您宰掉我……我爱您……基督英!……”
  他觉得他正发抖,在她脚旁边颤动。现在他吻着她的膝头了,同时他胸部里仿佛正呜咽得哭不出来。她害怕他会变成了痴人,于是站起来预备逃走。但是他比她站起得更快一些,并且抱住了她一面向着她的嘴上扑过去。
  这样一来,没有一声叫唤,没有动气,没有抵抗,如同他那种温存破坏了她的意志因而折断了她的腰杆儿一般,她不由自主地倒在草里了。后来他如同摘取一枚成熟了的果子那么容易地取得了她。
  但是,刚好他一放松他的拥抱,她就张皇地站起来并且逃走了,如同一个新近落在水里的人一样,身上陡然发颤了和发冷了。他跨了几个大步就赶上了她,伸起一只手抱着她一面低声慢慢地向她说:“基督英,基督英!……留心您的父亲罢。”
  她重新提步前进了,没有回答,没有回头,用一种坚定急骤的脚步笔直地向前走。他现在跟在她后面不敢说话了。
  侯爷一下望见了他们就站起来,他说。
  “快点走罢,我渐渐有点冷了。很美,这些东西,不过对于一个正受温泉治疗的人是不好的。”
  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基督英立即在几秒钟之内,宽了衣裳并且钻到了床上把脑袋藏在被盖里,随后她哭了。她伏在枕头上长久地哭着,知觉迟钝,精神疲惫。她不再冥想了,她不痛苦,她不懊悔。她哭着,不冥想,不思虑,不知道是为着什么。她之哭是本能作用,正同一个人快活时候唱歌一般。随后,等到她的眼泪流完了,她由于尽力呜咽而疲惫不堪的时候,她懒洋洋地睡着了。
  有人在她卧房里那张通到客厅的门上轻轻地扣着,她醒来了。天色是晴朗的,正报着九点钟。她叫着:“请进来!”后来她丈夫进来了,快乐的,活跃的,头上戴着一顶旅行用的鸭舌帽,身边夹着那只在旅行之中从不离身的银包。
  他大声说:
  “怎样,你还睡在这儿,亲爱的!而且叫醒你的还是我。我在这儿了,我没有通知大家就到了。我希望你身体好。巴黎现在的天气真好得了不得。”
  后来,除去了帽子,他走过来预备吻她。
  她向着墙躲开了,感到一种狂乱的害怕束缚了她,那个粉红皮肤和满意面孔的矮个儿正对她伸起了嘴唇,她因此发生了神经质的害怕。
  随后,忽然一下,她闭着眼睛把额头向他送过去。他在那上边宁静地吻了一下并且问道:
  “你可允许我到你的梳妆室里擦一次脸?由于他们本没有等着我回来,所以我的屋子全没有拾掇。”
  她含糊地说:
  “当然可以。”
  于是他拉开床尾那一头的一张门就进去了。
  她听见他的窸窸窣窣的动作,弄得水响和吹着口哨的声音;随后他嚷着:
  “这儿有什么新闻?我呢,真有一些好极了的消息。泉水的化验肯定了好些意料不到的结果。我们将来至少能够比卢雅的温泉多医三种病。这是再好没有的哟!”
  她呼吸不畅地在床上坐起来了,这种预料不着的归来像是一阵悲伤打击着她,又像是一种良心上的责备束缚着她,因此她的头脑错乱了。他满意地走出来,在他的四周散出一阵马鞭草的芬芳气味。于是他在床尾那一头亲亲热热地坐下来了,接着就问:
  “那个风瘫了的人!他的情形怎样?是不是他开始可以走了?靠着我们在泉水里找到的那些东西,若是医不好他的病,那是不可能的!”
  这事情,她忘了好几天了,支吾地说:
  “不过……我……我相信他开始好一些了……并且我这一星期里没有看见过他……我……我有一点点不舒服……”
  他用关心的态度望着她,接着又说:
  “是真的,你脸色有点点发白……这和你配得很好,并且,……你这样是很教人爱的,完全很教人爱的……”
  他靠近了一些,后来向着她俯下来,预备伸一只手到被盖里去抱她。
  但是她向后做出了一个那样恐慌的动作,使得他伸着手并且伸着嘴发呆好半天。后来才问:
  “你有些怎样?可是不能够再触你一下?我向你保证并不想伤害你……”
  于是他又靠近了一些,姿态急促,眼光像是被一个陡起的欲望逼得出火了。
  这样一来,她支吾地说:
  “不成……随我罢……随我罢……因为……因为……我相信……我相信我怀妊了!……”
  她由于烦恼弄得神经恍惚,所以不假思索地说了这样的话,目的就是要避免他的接触,正如同她将要说“我害了麻疯或者鼠疫”是一样的。
  一阵深刻的快乐感动了昂台尔马,他的脸色也发白了;后来他只低声慢慢地说:“已经怀妊了!”他现在很想用满意而且感恩的父亲的样子,长久地,从容地,温存地拥抱她。
  随后他心上起了一阵不安定的念头:
  “这是可能的吗?……怎佯?……你相信?……这么早?”
  她回答道:
  “对呀……这是可能的!……”
  于是他在屋子里跳起来,并且擦着双手嚷道:
  “了不得,了不得,多么好的日子!”
  又有人扣门了。昂台尔马开了门,一个女佣人向他说:
  “拉多恩医生来了,他想和先生立刻谈几句话。”
  “好。请他到我们的客厅坐,我就来。”
  他回到了隔壁那一间。医生立刻进来了。他摆出一副庄重的脸子,一种有规矩的和冷静的姿态。银行家有点吃惊了。医生向他欠一欠身子,握了握他向他伸出的那只手,坐下了,用一个在决斗事件中间传递意见的公证人姿态来说明自己的来意:
  “亲爱的先生,我遇着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为了向您说明我的做人态度,我应当先向您报告清楚。从前您赏光找我来诊察尊夫人的时候,我立时就跑着过来了。然而,仿佛在我来的几分钟以前,我那位同业,浴室的医务视察无疑地格外引起了昂台尔马夫人的信任,所以通过洛佛内尔侯爷的注意他先受了邀请到过这儿。结果,我是第二个到这儿的,因此我像是用诡计从盘恩非先生方面挖走了一个已经属于他的女顾客;我像是犯了一件卑鄙的,不适当的,在同业之间无可形容的错误。现在为了避免一般能够造成严重后果的使人不愉快事件,先生,我们应当在执行业务中间,采取好些预防手段和一种极端的机警。盘恩非医生知道了我到这儿的访问,相信我负着这种卑鄙行为的罪名,他在事实上明显地攻击我,曾经用这样一种口气谈过,说是倘若不是他这种年龄,那么我就无法避免他的要求必须因此去和他决斗。现在为了使他本人以及本地医界同仁都看明白我原是坦白无罪的;我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我忍着十分懊恼立即停止对于尊夫人的种种效劳,以及阐明一般有关这件事的真象,同时请您接受我的种种歉意。”
  昂台尔马用尴尬的神气回答:
  “医生,我很清楚地懂得您所处的困难环境。这事情的错误不在我本人,也不在我妻子,而是在我的丈人,他当初并没有关照我就邀请了盘恩非医生。难道我不能去找您这位同业并且向他说……”
  拉多恩医生拦住了他的话:
  “那是徒然的,亲爱的先生,因为其中有一个有关职业的光荣和尊严的问题,那是我首先应当尊重的,所以我尽管非常抱歉……”
  听到这儿,昂台尔马也截断他的话了。这个富人,他之拿出五个,十个,二十个或者四十个金法郎去购买一张药方,如同我们拿出三个铜元收买一盒火柴似的,他素来以为一切都应当属于他金库的势力之下,所以他对于人和物的估计,是迅速地按照人和物的价值对于金钱的价值之比而定的,是迅速地根据一种在那些变成了货币的金属品和世上其余一切物件之间成立的正比而定的,现在发现了这个出卖纸上药品的商人如此倨傲,他很生气了。所以用一种挺硬的语调高声说:
  “成,医生,我们谈到这儿不妨就此打住罢。不过为您着想,我预祝这种举动对于您的职业是不至于有一种恶劣的影响的。您的决定将来究竟使我们中间的哪一个最感痛苦,我们将来从事实上去看罢。”
  医生受到了顶撞站起来了,后来用一套很恭敬的礼貌向他致敬;
  “那一定是我,先生,我并不怀疑。从今天起,我刚才做的这件事,从任何观念去看都使我很认为难堪。不过我在个人利益和自觉心两件东西之间的选择素来是不迟疑的。”
  后来他走了。刚好走出门口,他正碰着侯爷拿着一封信走进来。等到只剩下女婿在他跟前,侯爷才高声说:
  “您瞧,亲爱的,这是我接到的一封很讨厌的信,错误,是您造出来的。盘恩非医生不以您找了他的同业来诊察基督英为然,现在把账单子寄了来,并且用几句很干脆的话通知我,说我不必打算再依赖他的经验。”
  这样一来,昂台尔马完全生气了。他走着,激昂地说着,指手画脚搞个不停,满身是一种不含恶意的和不自然的怒气,一种从不被人视为认真的怒气。他嚷出他那些理由。到底究竟是谁的错误?是侯爷一个人的错误呀,他从前找了盘恩非那头套上了鞍子的毛驴过来,并不通知昂台尔马,他受过他在巴黎的医生的指点,明白了昂华尔这三个庸医的相对的价值!
  并且,丈夫是唯一对他妻子健康的负责人,唯一的判断者,侯爷躲在丈夫背后去找一个医生,那究竟算是什么?简而言之,旁人每天搞的一切都是那么样的!在他四周做的不过是一些无意识的事,不过是一些无意识的事!他不住地这么说着;但是他简直是在沙漠里叫唤,谁也不懂,谁也要到时间已经过于迟的时候才信服他的经验。
  他说到“我的医生”或者“我的经验”的时候,总带着掌握一切稀有的事物者的一种权威。所有格形容词在他嘴里显出铿锵的响亮音调。尤其在他说到“我的妻子”的时候,旁人从一种很明瞭的方式感到侯爷在他的女儿身上已经没有一点权力了,既然昂台尔马早就娶了她,“娶”和“买”在昂台尔马的脑子里是有同样的意义的。
  共忒朗在讨论最激烈的时候就进来了。他带着一阵挂在嘴唇边的快乐微笑坐在一把围椅上。他一个字也不说,他静听着,觉得非常之好耍。
  等到银行家在喘息之余停上说话的时候,他的妻兄举起手高声说:
  “我要求发言。您两位现在都没有医生,可对?既然如此,我推荐我的候选人何诺拉医生,他是唯一对于昂华尔的水具有一种正确不可动摇的见解的人。并且他教人喝水,但是自己却一点也不喝。你们可愿意我去找他?我自愿负责居中商议。”
  这是唯一可以采取的手段,于是他们请共忒朗找他立刻就过来。侯爷想到调养和看护都要起一番变更觉得放心不下,因此想立刻知道这个新医生的见解;而昂台尔马也一样急于指望替基督英得到诊察。
  经过那一张门,她听见了他们说话,不过没有细听他们的话也没有懂得他们谈着什么。自从她丈夫刚才离开了之后,她如同从一个可怕的地方逃走似地从床上逃下来,也不等贴身女佣人来帮忙就匆匆忙忙穿着停当,她的头脑被那一切变故摇昏了。
  她觉得四周的世界仿佛都变更了,人生和上一天不同,连各人的本身也整个换了样子。
  昂台尔马的声音重新又响起来了:
  “哈,亲爱的布来第尼,您可好?”
  他已经不用“先生”这个称呼了。
  另一道声音回答:
  “真很好,亲爱的昂台尔马,您真的是今天早上到的?”
  基督英正把头发覆到鬓角边,听见这点对话她就停止了动作,双手临空,呼吸迫促。她自以为穿过隔板望见了他们正彼此握着手。她坐下了,没有气力仍旧站在那儿;她的头发重新散下来盖在肩头上了。
  现在说话的是波尔了,每句话从他嘴里出来,都使得她从头到脚起着寒噤。每一个没有被她明白意义的字,如同一枚敲着铜钟的锤子似地落到了她心上并且发出了声音。
  忽然间,她几乎用很高的声音说:“我爱他……我爱他!”如同她证明了一件新颖的和惊人的东西,认为这东西救援了她,安慰了她,对着她的自觉心承认了她是无罪的。一种毅力陡然鼓舞了她;她的策略在一秒钟之间就决定了。于是重新着手来梳头,一面低声慢慢地说:“我现在有一个情夫,事情不过如此。我现在有一个情夫。”于是为了稳定自己,为了使自己从一般烦恼之中冲出来,她忽然抱着一阵火热的确信态度决定去颠狂地爱他,去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幸福给他,去为他牺牲一切,这正是世上那些抱着已经屈服却又顾虑多端者的狂热人生观,认为自身由于尽忠和诚实可以化为纯洁的。
  她在那道隔开了她和他的墙的这一面向他送了许多次的吻了。这是定局了,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献给了他,如同献身于上帝一样。孩子,那个已经知道乖巧媚人不过仍旧羞怯仍旧发抖的孩子,刚刚突然一下在她心上死亡;妇人,那个准备热恋的妇人出世了,她原是有决心的、坚忍的,不过直到现在才由那种潜伏在自己的蔚蓝眼睛里边的毅力露出了本性来——那双蔚蓝眼睛一直替她那个金黄头发的小巧脸蛋儿显出一种勇敢的和几乎自豪的神气。
  她听见有人开门了,没有转过去望,却猜着那是她的丈夫,这仿佛是一种新的感觉力,几乎像本能一样,也刚刚在她心上开了花。
  他问:
  “你可是马上就停当?我们等会儿就到风瘫了的人沐浴的地方去,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好了些。”
  她宁静地回答:
  “成,亲爱的韦勒,只须五分钟。”
  但是共忒朗回到客厅里叫着昂台尔马。
  “你们可想得到,”他说,“我刚才在风景区里遇见何诺拉那个傻瓜,由于害怕其余的医生,他也拒绝来替你们诊察。他谈到了方式,尊敬,习惯……教人相信……他像是一个……简而言之,那也是一个和他那两个同业一样的宝贝。真的呀,他这么像一个猴子似的专门摹仿人家,以前我倒没有想到。”
  侯爷仍旧是垂头丧气的。想到使用矿泉而没有医生,想到沐浴的时间若是比应有的多了五分钟,想到喝水的分量若是比应有的少了一杯,他真感到害怕,因为他相信大自然在使得矿泉流着的时候就顾虑到世上的病人,而一切治疗上的情势推移以及应有的时间和分量,都是由大自然的一种定律正确地规定的,不过大自然的一切不可测度的秘密,只有那些如同通神而且博学的教士们一般的医生才认得清楚,那么没有医生岂不糟糕!
  所以他叫唤起来了:
  “这样一来,旁人是可以死在这儿的……可以因为无人理会死得像是一只狗,而这些老爷们没有哪一个肯动一下!”
  接着一阵怒气侵入他身上了,那是一种出自健康受到了威胁者的自私的和爆发的怒气。
  “他们有权这样做吗,既然这些坏蛋如同出卖调味物品的商人一样是请了专业执照的?旁人应当能够强迫他们来医治病人,如同强迫火车接受旅客一样。我就写信寄到各处报馆里去举发这件事。”
  他激动地一来一往在客厅走着,后来转过来向着他儿子说:
  “听我说,将来应当到卢雅或克来尔蒙去找一个来。我们不能这样待下去……”
  共忒朗笑着回答:
  “不过那两处的医生都认不清楚昂华尔的矿泉,它对于消化器官和循环器官的特别功用,和那两处的矿泉都不是一样的。并且,你不必多费心事,那边的那些人为了免得像是在同业的嘴里去枪草料,将来都不会来。”
  侯爷慌张起来,吞吞吐吐地说:
  “不过,我们将来会变成什么?”
  昂台尔马抓着自己的帽子了:
  “请您让我去干,并且我保证今天晚上,他们三个都一定会来找我们,您听个明白:他们——三个——都会跪在——我们跟前。我们去看风瘫了的人罢,现在。”
  他嚷着:
  “你可是停当了,基督英?”
  她在门口出现了,脸色很发白,神气是坚定的。吻过了父亲和哥哥之后,她转过来向着波尔并且伸起手给他。他低着头和她握了一下,情绪紧张得教他发抖。后来正当侯爷和那郎舅二人一面谈天一面走着并没有关心这一对儿的时候,她用一种柔和而决定的眼光盯着这个青年人,一面用一道沉着的声音说:
  “我在灵肉两方面都是属于您的了。请您从此随意指挥我罢。”
  她随即走出去了,不等他有回答的时间。
  走近阿立沃家的泉水跟前,他们望见了克洛肥司老汉戴着一顶大得非常的菌子样的帽子遮着太阳,坐在他的热水窟窿里打瞌睡。他现在每天上半天都是在那儿过的,据他说:那个烫人的浴池使他比一个新娶亲的人还要快活,他已经和它相处惯了。
  昂台尔马叫醒了他:
  “喂,老乡,可是觉得好一些了?”
  等到他认清楚了他这个财东,那老汉才做出一副表示满意的鬼脸:
  “对呀,这觉得好,觉得正和您指望的那么好。”
  “您现在可是渐渐走得动了?”
  “走得像一只兔子,先生,走得像一只兔子。本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定要和我的知心女朋友去跳一次步雷舞。”
  昂台尔马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突地跳着,他再问:
  “真的,您走得动?”
  克洛肥司老汉停止打诨了:
  “哦!不很走得动,不很走得动。有什么关系,这觉得好就是了。”
  于是银行家要立刻看一看游荡者怎样走路了。他绕着水坑兜圈子,兴高采烈,如同为了使一只沉了的船再浮出水面似地,发布了好些号令。
  “大家注意,共忒朗,您抓住右边的胳膊,您,布来第尼,抓住左边的。我呢,就去托住他的腰。赶快一齐动手罢——一——二——三。——亲爱的丈人,请您抓着他的腿对您身边拉,——不对,拉另一只,留在水里的那一只。——请大家快点,我支持不住了!——我们都抓好了,——一,——二,——好了,——好家伙!”
  那老汉一直摆出一副轻蔑的神气随他们搞,一点也不帮助他们,现在他们抬起他搁在地上坐着。
  随后大家重新扶起了他,教他站着,一面把那两枝当做手杖用的木拐交给他;后来,他弯着腰像是成了两截,拖着两只脚,哼着,喘着,开步走了。他如同蜗牛一般前进,身子后面拖出一长道的水留在大路的灰白的尘土上面。
  昂台尔马高兴得了不得,拍着手,一面如同在戏院子里向演员们喝彩似地嚷着:“好,好,了不得,好!”随后,那老汉正在像是没有气力的时候,他跑过去扶他,尽管他身上的破衣裳都是淌水的,他抱稳了他,后来他又说:
  “够了,您不要弄乏自己的身体。我们就把您送回浴池里去。”
  于是克洛肥司老汉的四肢又被四个人抬着,小心得如同抬着一个脆弱而珍贵的物件一般,重新把他泡在水坑里了。
  这样一来,风瘫了的人用一道心悦诚服的声音嚷着:
  “这到底是一点好泉水,一点在世上找不出同样的好泉水。泉水像这样,简直是个聚宝盆!”
  昂台尔马突然转过来望着他的丈人:
  “请您不用等我吃午饭。我就到阿立沃家里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够抽身。这些事情是不应当让它们拖着的!”
  后来他走了,匆匆忙忙,几乎跑着,并且如同一个快乐之至的人一般抡动自己那枝细手杖。
  其余的人都坐在公路边的柳树下边了,那正和克洛肥司老汉的水坑相对。
  基督英在波尔旁边,望着她前面的那个高高的小丘,那正是她从前参观人家炸去石头堆的地点!那一天,她正在小丘的高坡上,到今天仅仅一个月多一点!她坐在那片黄黄的野草上!一个月!不过一个月!她记得种种最琐屑的详细情形,合成三色的那儿柄阳伞,看热闹的半吊子厨师们,每一个人的毫无内容的议论!还有狗,那条被火药炸得分裂的可怜的狗!还有那个陌生的大个儿孩子,他听见了她一句话就跑着去救那个畜生!然而今天他做了她的情夫!她的情夫!她毕竟有个情夫了!她是他的情妇——他的情妇!她在自己的良心的秘密中间暗自重复着这个名词——他的情妇!多么古怪的字眼!这个男性目下正坐在她身旁,她看见他一只手正在她的裙袍近边拔着一茎一茎的草,她知道他这只手正设法来抚摸她的裙袍;大自然在男女两性之间早已布下了神秘的、不可告人的、耻辱的链子,这个男性已经被这条链子连在她的心上和她的身上了。
  怀着这一阵藏在思想里的声音,怀着这一阵像是在心灵慌乱者的沉默中间畅谈的无声语言,她不断地暗自说道:“我是他的情妇,他的情妇!他的情妇!”那真是不可思议的,预料不到的!
  “我可是爱他?”她迅速向他望了一眼。他俩的眼光互相接触了,因为这阵由他对她掩盖过来的热烈眼光,她觉得自己深刻地受到了抚慰,以至于她从头到脚都微颤了。现在她需要,她怀着一阵不可抵抗的疯狂需要想去抓住那只在草里耍着的手,以及为了向他表示一切能在拥抱之中说得出的话而去很紧很紧握住它。于是她把自己的手从裙袍上滑到草边头,随后展开了指头儿静止地留在那地方。这时候,她看见另一只手如同一只找伴的怀春动物一般很慢地移过来。它移过来了,很近,很近,后来两只手的小指彼此相触了!它们仅仅从容地在尖儿上互相微触着,在一度相失之后又重新相遇了,仿佛是互相凑合的嘴唇。但是这种不可察觉的抚慰,这种微弱的摩擦,非常激烈地打入了她的心,使她觉得自己发晕了,如同波尔正重新使劲箍着她在怀里一样。
  后来她突然懂得了身有所属的意境是什么,懂得了爱情之力高于一切的意境是什么,懂得了一个人能够如同一只宽大翅膀的蛰鸟扑在麻雀身上一般,来占有你的身体和性灵乃至于血肉,思想,意志和神经,以及你所有的一切而造成的意境又是什么。
  这时候,侯爷父子俩正因为韦勒的兴高采烈,就谈到了那个将要由他们自己赚过来的温泉站。并且他们又说起银行家的干材,他的头脑的明晰,他的判断的稳健,他的投机方法的可靠,他的手段的勇敢和他的性情的端正。面对着这种或许可以有望的成绩,韦勒的丈人和妻兄竟都相信那是确定了的,他俩的见解是一致的了,并且都因为这种结合而自慰了。
  基督英和波尔正完全专心于彼此相互间的事情,都像是没有听见他俩的议论。
  侯爷向他女儿说:
  “喂!小宝贝,你将来有一天很能够变成法国最有钱的妇人中的一个,并且旁人将来提到你一定像是现在提到罗似希尔德①那一家子一样。韦勒真是一个值得注目的人,一个很值得注目的人,一种绝顶的聪明。”
  
  ①罗似希尔德是法国的犹太大资本家,创业于十八世纪中叶,势力遍于欧洲。

  但是一种粗暴而且古怪的妒忌之感忽然钻到了波尔的心上。
  “不用提罢,”他说,“我认识的,一切投机资本家的聪明,我是全认识的。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件东西:钱!我们对于美的东西而牺牲的一切思想,我们为了我们的癖好而虚掷的一切行动,我们对于我们的消遣而荒掉的光阴,我们为了我们的娱乐而浪费的气力,我们为了爱情,为了神圣的爱情从身上耗去的热心和能力,那一切一切,他们都用着去寻觅黄金,去想象黄金,去堆积黄金!人类,聪明的人类,生活原是为了种种伟大无私的依恋,艺术、爱情、科学、旅行、书籍,倘若我们想弄钱,正因为那东西便利于精神上的现实快乐甚或也便利于心情上的幸福!但是投机资本家呢,他们精神上和心情上除了营业的卑劣兴味以外一无所有!这类人生的强盗都像是有价值的人,那恰巧正同画片商人像是画家,出版商人像是作家以及戏院经理像是诗人一样。”
  懂得自己有点任性,他突然缄默了,后来才用一种比较宁静的声音说:
  “昂台尔马在我看来是一个很可爱的人,我刚才说的话并不是为了他。我很爱他,因为他比一切其余的那些人高超一百倍
  基督英已经缩起了自己的手。波尔又重新缄默了。
  共忒朗开始笑着,后来他用那种带着刻薄意味的声音,那种遇着他在尽情嘲笑的时候什么都敢出口的刻薄意味的声音说道:
  “无论情形怎样,那些人都有一种罕见的功劳,那就是:娶我们的姊妹们和生几个有钱的女儿给我们做妻子。”
  侯爷感到不愉快了,他站起来说:
  “哈!共忒朗,你有时候真教人生气。”
  波尔这时候转过来向着基督英低声慢慢地说:
  “他们可知道为了一个异性牺牲生命,或者甚至于把全部财产毫不保留都送给她?”
  这两句话正是非常明白地说:“一切归我有的全属于你,包括我的生命。”她因此受到了感动,并且为了抓着他的手她想出了这样一个妙计:
  “请您站起来再扶起我,我麻痹得不能动弹了。”
  他站起了,抓住她两只手了,后来拉着她,使她在大路边上靠着他站定了。她看见他的嘴正慢慢地说:“我爱您,”她把身子转到一旁了,免得自己在一种真想向他扑过去的兴奋之中也用升到口边的这样三个字去回答他。
  他们都回到大旅社了。
  沐浴的时间早已过去。大家正等着午饭的时间。饭厅里的钟响了,但是昂台尔马没有回来。他们在风景区重新兜一个圈子之后,只好决定先去吃。那顿饭固然吃得很长,但是直到吃完还看不见银行家的影子。他们重新又到山坡下面的树阴里闲坐。光阴一阵跟着一阵过去了,太阳偏到了树丛里,向着山边倾斜;白天快完了,然而韦勒始终没有现面。
  突然大家望见他了。他用快步走着,一只手抓着帽子,另一只手擦着额头,领结偏在一边,坎肩是披开的,神气很像是作过一次旅行,经过一次斗争,费过一次勇猛而且持久的气力。
  他一看见他的文人就高声说:
  “胜利!办好了!不过今天的日子真不容易过,朋友们!哈!老狐狸!为了这件事他真教我吃了点苦!”
  接着他就说明了他的种种步骤和种种费劲的经过。
  开始阿立沃老汉表示得非常之不讲道理,以至于昂台尔马停止了谈判走出来。随后有人叫了他回去,于是那个农人说自己并不出卖他那些土地,但是交与将来的新公司作为股本,而且在公司营业情况不好的时候他有权把土地再收回来。在赚钱的时候,他必须分享利润总额的百分之五十。
  银行家当时不得不在纸上写了许多数字并且画了那些土地的略图,去给他证明土地全部的时价不能超过八万金法郎,而新公司的各种费用可以一口气花到一百万。
  但是那个倭韦尔尼人的答辩是:他必须享受将来浴室和旅馆的本身替他土地造成的增价的利益,所以必须按照届时获得的增价分取股息红利而不是按照目下的时价。
  这样一来,昂台尔马不得不向他提示将来如有危险,那么责任必须按照预计利润的比例分摊,并且用蚀本的恐怖向他威胁。
  大家就在这一点说定了。阿立沃老汉向公司交出那些对着小溪边展开的全部土地,这就是说交出一切像是都可以找得出温泉的土地,外加小丘的山顶以及斜坡上的几处葡萄田,将来山顶上预备建造一个乐园和一所大旅社,而葡萄田预备分成好些区去送给巴黎的医学界主要人物盖房子。
  这种投资是做二十五万金法郎估计的,那将近是时价的四倍,根据这样的金额,那农人可以有权分得新公司的利润的四分之一。他留下的土地面积十倍于他所交出的,都在新公司的区域周围,设若业务繁荣,他只须斟酌情形做地皮出卖就是一种现实的财产,据他说将来那都是他两个女儿的嫁资。
  这些条件一确定之后,韦勒就不得不引着他们父子俩同到会计师事务所里去订立一份出卖土地的议约,并且载明设若将来找不到必要的水量,那议约是可以作废的。
  后来,议约条文的编制,每一论点的磋商,好些同样要旨的无数次的复述,好些同样推论的不断重提:这些事费了整整一个下午。
  事情终于办好了。银行家掌握着他计划中的温泉站了。但是由于一种缺陷感到吃了亏,他重复地说:
  “方才没有想到收买他另外那些土地,我将来的权利不得不以使用泉水为限了。他当时真是精明哟,那只老猴子。”
  随后他接着又说:
  “有什么关系,我将来一定收买盘恩非那个旧公司,并且就是在那上面我能够投机!……不打紧,我今晚就动身到巴黎去。”
  侯爷发糊涂了,高声问:
  “怎样,今晚就走?”
  “对呀,老丈人,趁着沃白里先生将要试探地层的时候,我去预备必要的布置。并且为了在半个月左右就兴工,我也应当安排自己的事。我现在连一小时的光阴都不应当自费。趁此我当面通知您:在我的管理委员会里,您也占一个位置,目的就是为了我在会里必须有一个强大的多数。我现在送您十张股票。对于您,共忒朗,我也送十股。”
  共忒朗开始笑了:
  “谢谢,亲爱的。我再把那十股卖给您。那就是说您现在欠了我五千金法郎的债。”
  昂台尔马在这样重大的买卖跟前不再闹着玩儿了。他干脆地说:
  “倘若您不肯摆出正经的样子。我一定请教另一个人。”
  共忒朗不再笑了:
  “不必,不必,大度的朋友,您知道我对您是很忠实的。”
  银行家转过来向着波尔:
  “亲爱的先生,您可愿意给我尽一种朋友的义务?那就是说您也答应接受十股并且担任一个管理委员的名义。”
  波尔鞠躬回答:
  “请您允许我,先生,不接受这种非常隆重的礼物,但是请允许我在这种被我认为了不得的买卖里面加入十万金法郎的股本。这就是我向您要求一种优待。”
  韦林高兴得了不得,握着波尔的双手不放,这种信用征服了他。并且他对于那些为了他的企业而向他投资的人,素来感到应当非常热烈地去欢迎,简直要去拥抱。
  但是基督英连鬓角都是绯红的了,她恼了,感到受了侮辱。像是有人正出卖了她又收买了她。设若波尔没有爱她,他会送十万金法郎给她的丈夫?不会,无疑地不会!至少,他不应当在她的面前谈判这件买卖。
  晚餐的钟声响了。大家都回到大旅社里去。一下坐到了饭桌上,老巴耶夫人就问昂台尔马:
  “您毕竟快要成立另一所浴室吗?”
  因为消息传遍了当地,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它惊动了全体的浴客们。
  韦林回答:
  “老天,对呀,现有的这一所是简直不够用的。”
  接着,他转过脸向沃白里先生说:
  “务必请您原谅我,亲爱的先生,我有一件事情,本来想和您找个地方谈一下,现在因为我饭后就要去巴黎,时间非常迫促,所以只好在饭桌上请教了。您将来可以答应给我领导试探地质的工作去找一种水量更多的温泉?”
  矿师受到奉承就答应了;接着餐桌上谁都不说话,他俩正利用机会规定了那些应当立即着手探求的主要地点。一切都仗着昂台尔马在买卖上始终不忘的干脆而精确的态度,在几分钟之间经过了讨论并且得到了确定。随后,有人谈到那个风瘫了的人。有人在午后曾经看见他穿过风景区,手里只支着一根木拐,但是当天早上,他还用着两根。银行家重复地说:“这是一种奇迹,一种真的奇迹!他的复原情况正踏着飞毛腿式的大步前进。”
  波尔为了取悦于基督英的丈夫,接着说道:
  “那是克洛肥司老汉本人正踏着飞毛腿式的大步前进。”
  绕着饭桌起来了一阵赞美的笑声。所有的眼睛全望着韦勒,所有的嘴全恭维他。饭厅里的侍应生在上菜的时候,都用恭敬的态度尽先把盘子献到他跟前,等到这盘子献到另一个吃饭的人身边,他们的脸上和动作上都看不见那种恭敬态度。
  有一个侍应生托了一只盘子献给他,那里面盛着一张名片。
  他接过来低声念着:“拉多恩医生希望昂台尔马先生允许他在起程之前能和他面谈几秒钟光景,幸即赐诺。”
  他向侍应生说:“请您回答他,说我现在不空。不过我十天八天内外一定回来。”
  同时又有人送了一束鲜花献给基督英,那是何诺拉先生的敬意,
  共忒朗笑着说:
  “盘恩非老爹落到第三名了。”
  晚饭快吃完了。有人通知昂台尔马说那辆四轮大篷车正等着他。他到楼上去取他的小银包,等到下来的时候他看见镇上的人有一半都围在大旅社门口。玛尔兑勒过来和他握手了,整个儿一套跑码头的滑稽演员的亲热气概,并且低声慢慢地在他耳朵边说:
  “我将来有一件事情要向您提议,为了您的买卖那是再好也没有的。”
  忽然盘恩非先生出现了,态度老是那么匆匆忙忙。他很近地走到韦勒跟前,如同他从前对侯爷致敬一样很低地对着韦勒鞠躬,并且向他说:
  “我敬祝您旅行康乐,爵爷。”
  “着急了,”共忒朗喃喃说。
  胜利的昂台尔马,心上充满着愉快和自负之感了。他和大家握过了手,道了谢,不住地说:“再会!”因为心里正想旁的事情,他几乎忘掉和他的妻子拥抱。这种冷淡态度在基督英心里却是一种安慰,后来等到那辆篷车跟着两匹马的快步在公路上的黑暗里走远了的时候,她仿佛觉得在自己往后的生活里再也不必顾忌哪一个了。
  饭后,她在旅社门外夹在父亲和波尔之间坐着;共忒朗如同每天的情形一样,跑到乐园里消遣去了。
  她既不想走动,也不想说话,只静止地待着,双手在膝头上叉着,双眼向黑暗里望着,身体是疲倦而且虚弱的,心上略感不安然而却是适意的,她简直不思索,甚至于也不冥想了,仅仅不时和那些被她抑制的空泛的懊恼斗争,一面重复告诉自己:“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为了可以获得寂静和思索,她就趁早回卧房了。披上一件飘荡的浴衣,稳稳地靠在一把圈椅上,她从那个始终开着的窗口望着天上的星;后来,在窗口的框子里不断地想像新近征服了自己的那个人的影子。她看见他了,和蔼,从容而又激动,非常强健在她跟前又非常服从。那个男性已经占有了她,她现在感到自己是永远被他占有了的。所以她不是孤单的了。他和她,两个人的心将来可以结成一个心,两个人的性灵将来可以结成一个性灵。他在哪儿呢,她不知道,不过她很知道他正梦想着她,如同她正想着他一样。每逢她的心脏跳一次,她相信听见另一个心脏在某处跳着回答它。她觉得有一种欲望如同鸟雀的翅膀一样在她的四周往来轻轻地拂着她;她觉得这种欲望从窗口进来对着她走,这种火热的欲望寻觅她,在夜色的寂静之中恳求她。被人爱,那真是有滋味的,甜美的,新颖的!何等的快乐,遇着心里思念某一个人而同时既然忍不住含着因为怜惜而起的眼泪并且又忍不住张开胳膊盲目地召唤他,——这就是说张开胳膊向着他的幻影,向着他那些从远处或者从近处因为久候发生狂热以至于不断地向她投过来的吻。
  末了她向着天空中的星在浴衣的袖子里伸出两只白的胳膊了。忽然间,她叫唤了一声。一个高大的人影子翻上了她的露台,突兀地在窗口里出现了。
  她慌张站起了!那原来正是他!于是竟不顾虑有人能够看见他俩,她扑到了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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