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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帕克在周六清晨五点半来到囚室,为了省事也没有履行带手铐的惯例。萨姆正在等着他,两人悄悄离开了A排监舍。他们经过厨房时,监狱里的管理人员正在煎鸡蛋和火腿。萨姆还从来见过那个厨房,所以他放慢了脚步并数着步数,测量了一下厨房的尺寸。帕克打开一扇门后做了个手势让萨姆快点跟上来。他们走进外面的夜幕之中,萨姆停下脚步,望着右侧那座方方正正的砖房,毒气间就设在那个小小的砖房里面。帕克拉了一下他的臂肘,两人便一同走到监狱的东头,一名警卫正等在那里。那警卫递给萨姆一大杯咖啡,并带他经过一扇门来到一个与监狱西头的牛栏完全相同的放风场地。这里同样有围墙和铁丝网,也有一个篮球架和两条长凳。帕克说他一小时后再来,接着便同那名警卫一同离开了。
  萨姆在原地站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尽情观赏着风景。他最早的囚室在D排,位于监狱的东侧,那时他曾多次到过这里。他知道这里的准确尺寸是五十一英尺乘三十六英尺。他看到岗楼上的那名警卫正坐在一盏灯下望着他。透过围墙外面那一排排棉田,可以看到另外一些建筑物的灯火。他慢慢走到条凳边坐了下来。
  那些好心人竟然同意了他想最后再看一次日出的请求,也算得上是非常体贴周到了。九年半以来,他一次也没有看过日出。他最初提出这个请求时曾遭到纽金特的拒绝,后来帕克出面干预,向上校进行了解释,保证在安全方面不会出问题,关键是那个人最多还有四天的活头了,帕克情愿承担一切责任。
  萨姆凝视着东方的天空,碎絮般的云层已经隐隐现出淡淡的橘红色。在刚来监狱的那段日子里,他常常每天用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回忆过去那些琐屑而又美好的日常生活:那些日复一日、令他感到沐浴般温暖的寻常琐事,那条终日不离他左右的猎犬,那面包上额外多加的一点蜂蜜。那时他才刚刚开始上诉,许多问题还悬而未决,他真的相信自己终有一日还能再去打松鼠和鹌鹑,还能去捕鲈鱼和鲤鱼,还能坐在门廊上望着太阳升起,还能去镇子里喝咖啡,还能开着他的那辆老旧的小货车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当时所幻想的最大一件事是乘飞机去加州看望他的孙儿,他还从未乘过飞机。
  不过,他的自由梦很早以前就破灭了,牢房中那沉闷透顶的日子,法官们那尖酸刻薄的言词,早已令他心灰意冷。
  这次差不多是他的最后一次日出了,他对这一点几乎是确信无疑。盼他死掉的人大多了,而毒气室使用的次数又显得太少。是到了再执行一次死刑的时候了,而这次无疑轮上的就是他自己,妈的。
  天空越来越明亮,云层渐渐消散。虽说他是被迫在锁链挂起的围墙中领略这大自然的美景,但他依然感到非常之满足。还有几天的时间这个围墙就要在他的世界中消失了,那铁栏、铁丝网和囚室也将会属于他人。
  周六一大早就有两名记者抽着烟、喝着贩卖机中的咖啡等候在州议会大厦的南门。已经有传言说州长在周六会用一整天的时间在办公室处理凯霍尔的事。
  七点半的时候,一辆林肯车缓缓停在了附近的一个停车场,州长急匆匆地从车上下来。两名穿着入时的警卫护送他向大门走去,莫娜·斯塔克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州长,执行死刑时你准备到场吗?”第一名记者急忙上前问道。麦卡利斯特笑了笑两手抬起,意思好像是在说他很愿意停下来谈谈,但情况太紧急实在没有空,然后他看了一眼扛在另一名记者肩上的摄像机。
  “我目前还没有作出决定,”他停了片刻,回答着记者的提问。
  “露丝·克雷默会在周一的听证会上作证吗?”
  这时摄像机镜头已经抬起来作好了准备。“现在还不能讲,”他冲着镜头笑笑回答道,“对不起,朋友们,我现在不能和你们谈话。”
  他进了大厦并乘电梯到了他在二楼的办公室,贴身警卫则在门厅里坐下看起报纸来。
  拉雷莫尔律师正在等着汇报最新进展情况。他对州长和斯塔克女士说从昨天下午五点到现在有关凯霍尔的诉状情况依旧,昨夜没有什么动作,上诉获胜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认为法院会加快驳回上诉的速度。他已经同首席检察官办公室的莫里斯·亨利通了电话,根据熟悉内情的那位死亡博士的看法,执行死刑的概率已达百分之八十。
  “关于周一召开赦免死刑听证会的事有什么情况?凯霍尔的律师有什么消息吗?”麦卡利斯特问道。
  “没有,我让加纳·古德曼今天上午九点来一下,应该就此事同他谈谈。我就在办公室里,有事找我好了。”
  说完拉雷莫尔便告辞出去。斯塔克女士此时正在做她早晨的例行公事,逐份浏览全州的各类报纸并把它们摆放到会议桌上。她看到九份报纸中有八份在头版刊登了与凯霍尔有关的消息。宣布召开赦免死刑听证会是周六早晨最引人注目的事。有三份报纸刊登了一幅美联社的照片,上面是一些等在帕契曼外面的三K党徒正在八月的炎炎烈日下无精打采地晒着太阳。
  麦卡利斯特脱下外套挽起袖子后也开始看报纸。“去把统计数据拿来,”他很干脆地说。
  莫娜离开办公室不到一分钟便回来了。她拿回一份用计算机打印的文件,上面显然是些令人不愉快的消息。
  “讲给我听听,”他说道。
  “电话截止到昨天晚上九点,最后一个是在九点零七分打来的。当天来电话总计四百八十六个,其中至少有百分之九十反对执行死刑。”
  “百分之九十,”麦卡利斯特不相信地说。不过,他倒并不感到特别意外,热线接线员在昨天中午就已经向他提供过一个多得让人感到意外的来电数目。一点钟时莫娜就已开始着手对打印出的结果进行分析。他们昨天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关注着电话的数字,并考虑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从那时起到现在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打电话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凝视着窗外问道。
  “都是你的选民。电话是从全州各地打来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过去的记录呢?”
  “我不清楚。州议会为自己加薪的那回,我们曾一天接到过一百个电话,但也不像这次。”
  “百分之九十,”他又小声嘟哝了一句。
  “还有呢,许多人还打了办公室的其他电话,我的秘书接到了不下十几个。”
  “都是有关萨姆的吧?”
  “是的,所有电话都反对执行死刑。我已经向我们的人了解过,大家在昨天都被电话所困扰,罗克斯伯勒昨夜给我打电话说他的办公室简直给反对执行死刑的电话包围了。”
  “很好,我希望他也出出汗。”
  “我们是否把热线关了?”
  “周日和周六有多少接线员值班?”
  “只有一名。”
  “那就不要关了,今天仍旧开通,再看看今明两天的情况。”他走到窗口把领带松开。“几时统计结果?”
  “今天下午三点。”
  “我希望能早点见到数据。”
  “恐怕情况好不到哪儿去。”
  “百分之九十,”他摇摇头说。
  “是百分之九十以上,”莫娜更正道。
  作战室里到处散落着比萨饼包装盒和啤酒罐,那是经过一整天长时间的市场分析后留下的痕迹。此时,屋里放着的一盘新的面包圈和一排大号纸杯可乐正在等待着分析人员的到来,他们中先到的两位正在看报纸。加纳·古德曼拿着一副新买的望远镜站在窗口,正在观察位于三个街区以外的州议会大厦,他尤其注意州长办公室的窗户。昨天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有些闷,于是想到市场去找一家书店,不想透过一家皮货店的橱窗正巧发现了这副望远镜。昨天一下午他们都在兴致勃勃地透过窗户捕捉着州长那正在沉思默想的身影,他肯定是在琢磨这些该死的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
  几名学生狼吞虎咽对付着面包圈和报纸,并就密西西比州在定罪后减刑条款中存在的明显失当做了短暂而认真的讨论。前来参加市场分析的第三班人马中有一位来自新奥尔良的大学一年级学生,他在八点钟到场后,大家便又开始打起电话来。
  他们很快便察觉到热线电话不像昨天那样容易接通,与接线员的通话变得很困难。不过没有关系,他们又开始拨州长公寓总机的电话以及州长在各地区设立的那些小型办公室的电话。州长曾大肆吹嘘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设立这些办公室是为了与人民大众贴得更紧。
  电话仍在不停地打着。
  古德曼离开办公室,沿着国会大街来到了州议会大厦。他听到有调试扩音机的声音,接着便见到了一些三K党徒,其中至少有十二个人穿戴着游行的全副行头,他们正在州议会大厦台阶前的南方妇女纪念碑周围聚集起来。古德曼从他们旁边经过,还和其中的一个人打了个招呼,这样一来他回芝加哥后就可以说自己同真正的三K党徒交谈过了。
  那两名早晨在这里等着州长的记者此时正坐在大厦前的台阶上观望下面的景象。古德曼走进大厦时,一个本地的电视摄制组也赶到了。
  莫娜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州长公事繁忙,腾不出空来见他,不过拉雷莫尔先生倒是可以抽出几分钟的时间。她的样子显得有些疲惫,古德曼见了感到非常欣慰。他跟着她来到拉雷莫尔的办公室,发现他正在接电话。古德曼希望这个电话是从他那里打来的,他很顺从地坐下来。莫娜关上门离开了他们。
  “早晨好,”拉雷莫尔挂上电话后说道。
  古德曼有礼貌地点点头说:“十分感谢召开听证会,从州长在周三的谈话来看,我们没想到他会同意。”
  “他面临着许多压力,我们也是一样。你的当事人同意谈他的同谋的事了吗?”
  “没有,他的态度一如既往。”
  拉雷莫尔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他那粘在一起的头发,又灰心地摇了摇头。“那么召开赦免死刑听证会还有什么意义呢?州长的立场也不会改变的,古德曼先生。”
  “我们再做萨姆的工作,好吧,我们会同他谈的。咱们还是按照周一召开听证会的既定方针进行准备吧,没准儿萨姆会改变主意。”
  这时又响起电话铃声,拉雷莫尔气恼地一把抓起电话机。“不是,这里不是州长办公室。你是谁?”他胡乱记下了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这里是州长的法律处。”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是的,是的,我知道你会投州长的票。”他又听了一会儿。“谢谢你,赫特先生,我会转告州长你来过电话。是的,谢谢。”
  他把话机放回原处。“密西西比州杜马的吉尔伯特·赫特先生也反对执行死刑,”他瞪着电话机有些茫然不解地说,“这电话简直是在抽疯。”
  “电话很多,是不是?”古德曼同情地问。
  “多得让人难以置信。”
  “支持还是反对?”
  “差不多一半一半吧,”拉雷莫尔说。他拿起电话按动了密西西比州杜马的吉尔伯特·赫特先生的号码。没有人接电话。“这就奇怪了,”他挂上电话说,“那人刚刚打来电话,还留下一个有效的电话号码,这会儿却没人接电话了。”
  “也许是刚刚出去了吧,一会再打一次好了。”但古德曼心里却希望他腾不出时间再试一次。昨天刚刚开始市场分析后不久,古德曼就做了一点小小的技术上的变动。他指示他的分析员们要首先确认电话号码的主人不在家后再拨电话。这种办法可以防止拉雷莫尔这一类好奇心重的人或是某些喜欢多事的热线接线员再打电话回去找电话的主人询问。因为那些人有很大可能是坚决支持死刑的人。这样做虽说减慢了市场分析的速度,但古德曼觉得要更稳妥些。
  “我正在准备听证会的计划,”拉雷莫尔说,“有备无患吧。地点或许在楼下的议会财源调查委员会室。”
  “是非公开的吗?”
  “不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只剩四天的时间了,拉雷莫尔先生,事事都会有问题的,不过听证会是州长的事,他能同意我们就已经很感谢了。”
  “我有你的电话号码,咱们保持联系吧。”
  “此事完结以前我不会离开杰克逊市的。”
  他们很快握了握手,古德曼离开了这间办公室。他在大厦前的台阶上坐了有半个小时,望着那些三K党徒正在聚拢起来,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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