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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他们先到墓地哀悼死者。墓地坐落在克兰顿附近的两座小山丘上,其中一座山丘上密布着一排排精美的石碑和纪念碑,是名门望族埋葬先人的专用领地,沉重的大理石碑上镌刻着死者的姓名。另一座小丘是一处新建的墓地,随着时光的流逝,密西西比州的墓碑一年年变得个头越来越小。庄严肃穆的橡树和榆树遮天蔽日,将大部分墓地覆盖在下面,低矮的草坪和灌木丛修剪得很齐整,墓地四周杜鹃花随处可见。克兰顿对往昔的印记尤其珍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从夜里就已经开始刮起的微风驱走了湿气。雨刚刚停了一会儿,山坡上草木葱茏,山花烂漫。跪在母亲墓碑前的莉将一束鲜花放到母亲名字的下面,然后闭上了眼睛。亚当站在她的身后打量着这个坟墓,安娜·盖茨·凯霍尔,生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三日,卒于一九七七年九月十八日。亚当默算了一下,她去世时五十五岁,所以他自己当时应该是十三岁,正在南加州的什么地方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一个人独自葬在一块单人的石碑下面,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一些问题。夫妻应该是并排合葬的,至少在南方应该如此,先走的一个应该占据墓前立有双人墓碑的头一个墓穴。每次来给先去的人扫墓时,那个尚健在的人都会看到他或她自己的名字已然在墓碑上静静地候在那里。
  “我母亲去世时父亲是五十六岁,”莉离墓退后一些拉着亚当的手说道,“我想让他为母亲选一块合葬墓地,以便有一天两人能够再度聚首,但他拒绝那样做。我猜想他是觉得自己的日子还长,也许还会续弦。”
  “你曾对我说过她不喜欢萨姆。”
  “我确信她是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他们共同生活了差不多有四十年的时间,但他们的关系从来就不是很亲密。我长大一些后才知道她不大愿意他守在身边,有几次她还对我这样说过。她是一个朴实的乡下女子,很年青的时候便结婚生子,并和孩子们厮守在家里,对丈夫百依百顺。这在她们所处的那个时代是很司空见惯的事。我觉得她是一个生活得很不顺心的女人。”
  “也许她不喜欢和萨姆葬在一起永远相伴。”
  “我也那样想过。实际上,埃迪想要他们分葬在墓地相对的两侧。”
  “好一个埃迪。”
  “他可不是在开玩笑。”
  “她对萨姆和三K党的事有多少了解?”
  “不清楚。我们从不谈这方面的事。我记得在他被捕后她也感到耻辱,她甚至同埃迪和你们这些孩子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因为记者总是找她的麻烦。”
  “萨姆受审时她也从未到过庭。”
  “是的,萨姆不想让她旁听。她患有高血压症,萨姆以此为由从不让她到庭。”
  他们拐了个弯,沿着一条窄径穿行在老墓地之问。两人拉着手,边走边看着所经过的一个个墓碑。莉指了指街对面另一个小山丘上的一排树木。“那里是埋葬黑人的地方,”她说,“就在那些树木的下面,是一块很小的墓地。”
  “真的吗?现在竟然还会有这等事?”
  “一点不错,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让他们呆在自己的地方。这里的人们是绝不会让自己的祖先同他们所说的黑鬼葬在一起的。”
  亚当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们登上山顶后来到一棵橡树下休息,一排排的坟墓在他们的脚下静静地伸展开去。在几个街区以外,福特县政府办公大楼的圆顶在阳光下闪烁。
  “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常在这里玩耍,”她轻声说着又指了指位于她右手的北面,“每逢七月四日国庆日,城里都会举行焰火晚会,这块墓地是观看焰火的最佳场所。那下面有一个公园,焰火就在那里燃放。我们会骑着自行车到城里看游行,然后去游泳池里游泳,和朋友们在一起玩耍。天黑以后,我们大家便会在这周围聚齐,就在死者们中间,坐在这些墓碑上观看焰火。男人一般是守在自己卡车的旁边,车上都藏有啤酒和威士忌;女人们则躺在垫子上照料着小孩子。我们常常会到处疯跑着嬉戏打闹或是骑着自行车四下里转悠。”
  “还有埃迪?”
  “当然。埃迪是家里最小的男孩,有时顽皮得能气死人,但他很有男孩子气。我很怀念他,真的,非常非常怀念他。我们之间的关系在很多年里不是很密切,但自从我回到这个城市以后心里就一直想着我的这个小兄弟。”
  “我也很想念他。”
  “他高中毕业的那天晚上,我们俩一起来到这儿,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我当时已经到纳什维尔去了有两年的时间,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他要我参加他的毕业典礼。我们带了一瓶很便宜的葡萄酒,我想那一定是他第一次喝酒,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我们就坐在这儿,就在埃米尔·雅各布的墓石上,一直到把那瓶酒慢慢喝光。”
  “那是在哪一年?”
  “我记得是一九六一年。他当时想参军以便能够离开克兰顿,离开萨姆。我却不想让自己的小弟弟到军队里去,我们一直谈论着这件事,直到太阳从东方升起来。”
  “他一定很迷惘吧?”
  “他当时十八岁,恐怕会像大部分刚刚毕业的高中生一样不知如何是好。埃迪非常担心如果在克兰顿待下去会出什么事,他怕自己的某些神秘的遗传缺陷会逐渐显现,最终演变成另一个萨姆,另一个戴着尖帽子的凯霍尔。他很绝望,一心想逃离这个地方。”
  “而你却一有可能便逃开了。”
  “是的,但我比埃迪要更坚强些,至少在十八岁的时候是这样。我不能眼见着他那样小的年纪就离家出走,因此我们一边喝着酒,一边想找出一个把握生活的办法。”
  “我父亲最终找到了把握生活的办法吗?”
  “恐怕没有,亚当。父亲以及他的家族所留下的仇恨一直在痛苦地折磨着我们,有些事我真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知道,我真想让那些事永远被埋葬掉。也许我能够摆脱掉那些事的困扰,而埃迪却没能做到。”
  她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两人一起走出树荫。沿着一条很零乱的小路向新墓地方向走去。她停下来,用手指着一排很小的墓碑。“这里埋着你的曾祖父母以及你的婶婶、叔叔和凯霍尔家族的其他人。”
  亚当数了数,一共有八个墓。他读着墓碑上的姓名和日期以及镌刻在大理石碑上的诗文、经文和挽辞。
  “还有很多葬在乡下,”莉说,“凯霍尔家族大部分生活在卡拉维一带,死后都埋在乡下教堂的后面。”
  “你来这里参加过这些人的葬礼吗?”
  “很少。这个家族的人际关系不是很亲密,亚当。这些人中有许多是在我懂事以前故世的。”
  “为什么你母亲没有埋在这里?”
  “因为她不肯。在她知道自己将要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她为自己选定了墓址。她从不认为自己属于凯霍尔家族。她属于盖茨家。”
  “聪明的女人。”
  莉从自己祖母的墓旁拔了一把草,擦拭着墓碑上的名字,莉迪娅·纽瑟姆·凯霍尔,死于一九六一年,享年七十二岁。“我对她印象很深,”莉跪在草地上说道,“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三儿子被打入死监的事,她在坟墓里也不会安生的。”
  “这个人怎么样?”亚当指着莉迪娅的丈夫纳撒尼尔·卢卡斯·凯霍尔的名字问道,纳撒尼尔于一九五二年六十四岁时去世。莉脸上的柔情顿时消散。“是个让人讨厌的老头,”她说,“我敢说他肯定会为萨姆所做的事感到骄傲,人们都叫他纳特。他是在一次葬礼上给人杀死的。”
  “葬礼上?”
  “是的,在过去,这一带的人们都视葬礼为社交活动。通常在葬礼之前要长时间地守灵,其间会有很多的人前来拜谒,大家在一起吃饭喝酒。南部乡下的生活条件很艰苦,所以葬礼往往会演变成酒后斗殴。纳撒尼尔是个脾气非常暴烈的人,在一次葬礼之后他选错了打架对象,那伙人用木棍把他给活活打死了。”
  “萨姆当时在哪儿?”
  “就在现场。他也挨了打,但侥幸逃生。我那时还是个小姑娘,但纳撒尼尔的葬礼我还有印象。萨姆当时住在医院里,没能去参加。”
  “他后来报复了吗?”
  “当然。”
  “用什么方式?”
  “那些事都没有确凿的证据。几年以后,打死纳撒尼尔的两个人从监狱里放了出来,可他们在街上只露过几面便失踪了,过了好几个月才在邻近的米尔本县发现了其中一个人的尸首,死前当然遭到了殴打。而另一个人则永远消失了踪迹。警察讯问了萨姆和他的兄弟们,但没有发现任何证据。”
  “你认为是他干的吗?”
  “当然是他干的。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惹凯霍尔家族的人了,人们认为这家人又疯狂又刻薄。”
  他们离开家族墓地后沿小路继续往前走。“所以说,亚当,我们的难题是将来把萨姆葬在什么地方好?”
  “我觉得就该把他葬在那边,和那些黑人葬在一起。那地方最适合他。”
  “你怎么会认为那些人会接受他呢?”
  “问得好。”
  “你说实话。”
  “我和萨姆还没有谈到这方面的事。”
  “你认为他想埋在这里吗,埋在福特县?”
  “不知道。我们没有说过,很明显,事情还有希望。”
  “有多大希望?”
  “不是很大,但值得一搏。”
  他们离开墓地,步行在一条很清静的大街上。这条街的人行道很破旧,路旁有古老的橡树。沿街的房子虽然旧,但粉刷得很精心,家家户户的门廊都很长,不时看到有猎卧在门前的台阶上。一些骑着自行车或蹬着滑板的孩子们在他们身旁掠过,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则坐在他们门廊的摇椅里轻轻摇着。“这里就是我当年玩耍的地方,亚当,”莉一边同亚当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说。她的手深深地插进蓝色工装裤的口袋内,回想起当年那些或悲或喜的记忆,她的眼睛儒湿了。她望着每一幢房子,就像那都是她孩提时住过的地方,好像她还能记得幼年时那些同她很要好的小女孩们。她似乎还能听到那些咯咯的笑声,能够记起那些傻乎乎的游戏以及十来岁的孩子们在打架时的认真情形。
  “那时候是不是很快活?”亚当问道。
  “很难说。我们家从没在城里住过,所以人们都把我们看成是乡下孩子。我一直对这些房子非常憧憬,到处都有朋友,出门不远就是商店。城里孩子们觉得他们比我们优越,但这对我并没有什么影响。我的最要好的朋友们都住在这附近,我有很多时间都在这些街道上玩耍,有时还爬到这些树上去玩。我想,应该说那时很快活,但乡下家里的那些记忆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
  “是因为萨姆吗?”
  一个穿着花衣服,戴着大草帽的老妇人正在自家门前的台阶周围打扫。他们俩走近时,那老妇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莉放慢了脚步,随后停在门前的甬道上。她看着那老妇人,老妇人也看着她。“早晨好,兰斯顿太太,”她友好地拖着长声问候道。
  兰斯顿太太双手紧握着扫帚柄,直挺挺地僵在那里,像是看什么入了迷。
  “我是莉·凯霍尔,还记得我吧,”莉又一次缓缓说道。
  当凯霍尔这个姓在那块不大的草坪上响起并扩散开时,亚当竟下意识地四外张望了一下,他想知道是否有人听到了这个名字,同时也防备着一旦给人听到时会出现的难堪场面。兰斯顿太太似乎并没有认出莉。出于礼貌,她很勉强地点点头,而且只点了一下,那样子显得很笨拙,似乎是在说:“早晨好,现在你可以走人了。”
  “很高兴又见到你,”莉边说边抽身走开。兰斯顿太太则忙不迭地登上台阶,在门廊里面消失了。“上高中时我和她儿子约会,”莉好像很难相信似地摇摇头说。
  “看到你时她可吓得够呛。”
  “她从来就那么古里古怪的,”莉不大自信地说,“也可能是害怕同凯霍尔家的人接触,或是担心邻居们可能会说闲话。”
  “我看我们以后还是不通报姓名的好,怎么样?”
  “好吧。”
  他们又从其他的一些人身旁走过,那些人一面悠然自得地莳弄着花圃,一面在等着邮差的到来,他们同那些人一句话也没讲。莉用太阳镜遮挡住自己的双眼,和亚当一起沿着弯弯曲曲的街道向中央广场方向走去,边走边谈论着她的一些老友以及她们现在的去向。其中有两个还一直同她保持着联系,一个住在克兰顿,另一个住在得克萨斯。两人对与家史有关的事一直闭口不谈,直到走进一条挤满了小木屋的街道。他们在街角处停了下来,莉冲着街道远处的什么地方点了点头。
  “看到右手第三幢房子了吗?就是那幢褐色的小房子。”
  “看到了。”
  “那就是你住过的地方。我们本可以过去的,但那附近有人在走动。”
  两个拿着玩具枪的孩子正在院子前玩耍,窄小的门廊内有人正坐在摇椅上摇晃着。那是一幢正方形建筑,小小的,很整洁,对有小孩的夫妇再合适不过了。
  埃迪和伊芙琳离开时亚当还刚满三岁,此刻他站在街角处绞尽脑汁想回忆点什么出来,结果却是枉然。
  “当时房子刷的白油漆,当然那些树要小一些。房子是埃迪从本地的一个房地产商那里租来的。”
  “房子还不错吧?”
  “相当好。他们那时刚结婚不久,只不过是两个带着小孩子的大孩子。埃迪在一家汽车配件商店干活,后来又到州高速公路管理处工作,以后又换了工作。”
  “这事听起来耳熟。”
  “伊芙琳在广场那边的一家珠宝商店上半天班。我觉得他们当时过得很美满。你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在这里的熟人不是很多,两个人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他们从房子前面走过,一个小男孩用一只橘红色的玩具机关枪对准亚当。此时亚当的脑海里对这块地方唤不起任何回忆,他对那孩子笑了笑,把头扭向一旁。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另一条街上,中心广场已经遥遥在望了。
  莉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位导游和历史学家。北方佬曾在一八六三年焚烧了克兰顿,那些狗杂种。只剩下一条腿的南部邦联英雄克兰顿将军在战后回到了这里,他的一条腿战时丢在了夏洛的战场上,这个县原先就属他家所有。他回来后重新设计了县政府大楼以及大楼周围的街道。他的设计原图就在政府大楼的一面墙上。他想使这里成为一个绿树成荫的地方,因此在新建的大楼周围整整齐齐地种了一排排的橡树。他是个很有远见卓识的人,能够看到这个小城会在灰烬里重新崛起和繁荣的远景,所以他设计的街区格局以政府大楼公共用地为轴心井井有条地排布成正方形。莉说他们刚刚经过的就是那个伟人的墓地,她一会儿再带他去拜谒。
  他们一面沿着通向华盛顿大街的人行便道漫步,一边听莉向他讲述这个城里的事情。城的北面是一个人头攒动的购物市场,城东有一大溜减价超市。不过,福特县的人仍然喜欢在周六早晨到广场周围购物。路上的车辆大都行驶缓慢,行人的步履显得更加悠然。路旁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透着老派,律师行、保险代理事务所、银行、咖啡馆、五金店和服装店随处可见。便道上到处是从各家公司和商店门前探出的雨篷、凉篷以及阳台。吱嘎作响的电扇都挂得很低,转起来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们在一家老字号杂货店跟前停下脚步,莉把太阳镜摘了下来。“这里早先是个供人消闲的地方,那时在这家店堂的最里面有个自制汽水容器和一台自动电唱机,另外还有一些小人书。只消花五分钱就能买个顶部加有碎樱桃的大冰淇淋,足够你吃上一个小时。如果有男孩子,你还会在里面消磨更长的时间。”
  简直像是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样,亚当不由得想到。他们又停在一家五金店的门前,不知为什么竟隔着窗子仔细观赏起里面摆着的铁锹、锄头和耙子来。莉望着那扇打开的用砖头顶住的破旧双开门,不知又想起了童年时的什么往事,但这次她没有对亚当讲。
  他们牵着手穿过大街,从内战纪念碑周围的一群边削着木头边嚼烟叶的老人们身边走过。她点头向一尊塑像示意并轻声对亚当说那就是克兰顿将军,塑像的两条腿是完整的。周六是公休日,政府大楼里无人上班。他们从一台室外冷饮机里买了些可乐,然后坐在大楼前草坪中的一个凉亭里慢慢喝起来。莉讲起了福特县有史以来最有名的一次审判,也就是一九八四年对卡尔·李·黑利谋杀案进行的审判。黑利是名黑人,他用枪打死了两个强奸他小女儿的白人无赖。当时黑人们举行了抗议示威,三K党也上街游行,政府大楼周围驻扎着前来维持治安的国民警卫队,他们的营地就在我们坐的这块地方。当时莉还曾驱车从孟菲斯来这里看过。陪审团全部由白人组成,犯人最终被判无罪。
  亚当也还记得那次审判。他当时正在佩珀代因念大学三年级,因为那件事就发生在他的出生地,所以他当时一直很留心报纸上的有关报道。
  在莉小的时候,这里很少有什么娱乐活动,但审判却颇受当地人推崇。萨姆曾经带她和埃迪来这里旁听过对一名被指控杀了一条猎犬的男子的审判。那人后来被判有罪并在监狱里服刑一年。当时这个县的人们对那项判决持有两种不同意见。城里人表示反对,认为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乡下人赞同,因为那种英国产的小猎兔犬深得他们宠爱。当时萨姆看到那人被押去服刑后别提有多高兴了。
  莉想给他看一样东西,于是他们绕到了办公大楼的后门,这里有两个相距十英尺的饮水池,一个供白人饮用,另一个供黑人饮用,两个水池都已弃置多年了。她想起了罗齐姬·阿尔菲·盖特伍德的事,也就是她所熟悉的阿尔菲小姐,她是第一个敢于用白人饮水池喝水并逃过了被伤害命运的黑人。从那以后不久,饮水池的管线就被掐断了。
  他们在广场西侧一家很拥挤的咖啡馆里找了个座位,这家咖啡馆被人们简称为“茶座”。他们吃着火腿生菜三明治和炸土豆片,莉讲了许多很开心的事,其中大部分都很有趣。她一直戴着太阳镜,亚当注意到她在不停地观察着周围的人们。
  午饭后他们又慢慢地走回墓地,然后就离开了克兰顿。车子由亚当驾驶,莉不停地为他指点着路径,一直把他带到了一条县级高速公路上。公路两旁不时出现一些很规整的小牧场,山坡上有牛群在吃草,偶尔驶过贫穷白人安身的破旧拖车,周围堆放着一些被丢弃的破旧小汽车。不时还能见到一排排破旧不堪的简易平房,里面仍然住着一些贫穷的黑人,但总的来说,这一天还是很美好的。
  她又给他指了指,于是他们驶上了一条弯弯曲曲深入乡间的狭窄公路。车子终于停在一幢久已被弃置的白色木结构房子前,房子的门廊里已生满杂草,青藤顺着窗户爬入了室内。房子距公路五十码开外,中间的一段石子路已被雨水冲出一道道水沟,很难通行。屋前的草坪里疯长着一些石茅高粱和欧龙牙草,丢弃在路旁排水沟内的信箱依稀可见。
  “这就是当年的凯霍尔庄园,”她轻声说。两人坐在车子里长时间地望着那可怜兮兮的房子。
  “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亚当终于问道。
  “原本是很好的房子,只是没有遇上好人家,居民令人失望。”她缓缓地取下太阳镜并揉了揉眼睛。“我在里面住过十八年,但我一分钟也不想多看它一眼。”
  “为什么给废弃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盘算怎么对他说。“我想这房子是在很多年以前买下的,为了支付最后那次审判的律师费,爸爸将它抵押了出去。当然,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回到这里,后来就给银行取消了房子的赎回权。这周围有八十英亩的土地,所有这一切都失去了,自从取消赎回权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这里。我曾经想让费尔普斯把这里买下来,但他拒绝了,我没有理由责备他,实际上我自己也不想买。听当地的朋友讲这块地方后来曾租出过几次,恐怕最后还是给人们遗弃了。以前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房子是否还在。”
  “房子里的私人物品怎么处理的?”
  “取消赎回权的当天,银行允许我进去拿走所有我需要的东西。我只拿了几件——影集、他人馈赠的物品、年鉴、圣经,还有妈妈喜欢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仍然存在孟菲斯。”
  “我很想看看。”
  “里面的家具没有一件值得保留的。当时我母亲已经去世,弟弟又刚刚自杀不久,父亲被打入了死牢,我根本没心情保留更多的纪念品。那种经历真是可怕极了,在乱七八糟的小屋里翻来翻去,努力寻找着日后或许能够给人带来一丝温馨回忆的东西。妈的,我当时真想一把火把这里的一切烧个净光,而且差一点就那样做了。”
  “你不是真的那么想过吧。”
  “当然那样想过。我回到这里几小时后就下决心烧掉这所令人诅咒的房子和里面的一切。这种事常常会发生,不是吗?我找到了一只油灯,里面还残留着一些煤油,我把灯放在厨房的台子上,一边打点东西一边跟它说着话。那种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
  “不知道。我真希望当时有足够的胆量那样做,不过,记得自己当时还是很顾虑银行和取消赎回权的事,当然啦,纵火是一种犯罪行为,是不是?我记得当时想到会和萨姆住到同一个监狱去时,还不由得苦笑了起来。所以我到底没有划着那根火柴,我是怕惹下乱子给关进监狱。”
  车子里逐渐热了起来,亚当将车门打开。“我想到四处去看看,”他边说边下了车。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在石子路上,跨过足有两英尺宽的水沟,来到正面的门廊前站定,打量着那朽败的门板。
  “我可不想到里面去,”她不容置疑地说,一边松开了他的手。亚当审视着那颓败的门廊,也打消了进去的念头。他沿着房子正面向前走去,望着断裂的窗户和爬到里面去的青藤。他沿着车道围着房子绕了一圈,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院子的后面有一些枝繁叶茂的古橡树和枫树,被浓荫遮蔽的地方裸露出光秃秃的地表。树林顺着一个很缓的山坡绵延了有几十米之遥,再往下便是灌木丛生的地带,远远望去,依稀可见这片土地的四周都被树林环绕着。
  她又抓住了他的手,两人向一间棚屋旁边的一株大树走过去。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株大树看起来不像房子那样丧气。“这是我的树,”她望着树上的枝叶说道,“是属于我自己的美洲山核桃树。”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好大的一棵树。”
  “爬到上面简直棒极了。我那时常常在树上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就那样坐在树杈上,摇晃着双腿,下巴倚在树枝上。在春天和夏天,我总是爬到树的中部,没人能看见我,这里是属于我自己的小天地。”
  突然,她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肩膀不停地颤栗着。亚当用一只手臂搂住她,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
  “那件事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她停了一会儿说道。她紧紧咬着嘴唇,强忍住泪水。亚当默默地听着。
  “有一次你向我问过一件事,”她一边用手背擦拭着脸颊,一边紧咬着牙关说道,“就是我爸爸曾经杀死过一个黑人的事。”她点点头示意了一下那所房子,同时把颤栗不已的双手插进了裤袋里。
  他们有好一会儿凝望着那所房子,两人都不想开口说话。房子唯一的一扇后门带有一个很小的正方形门廊,周围有一圈栅栏围着。和煦的微风吹拂着门廊上空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那黑人名叫乔·林肯,就和他的家人们住在路的那一头。”她说着向一条沿着田地边缘通向远处树林的残缺小道点了点头。“他养活着差不多有一打的孩子。”
  “其中就有昆斯·林肯吧?”亚当问道。
  “是的,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有一次我和萨姆谈起埃迪时他曾经提到过他,他说昆斯和埃迪小时候是好朋友。”
  “他没有提昆斯的父亲,对不对?”
  “没有。”
  “我想也是。乔在农场里为我们干活,他和家人住的简陋平房也是我们家的。他是个好人,养着一大家子人口,就像当时的大多数穷苦黑人一样,他们只能勉强为生。我认识他的几个孩子,但我们不像昆斯和埃迪那样是好朋友。有一天,两个男孩在这里的后院中玩耍,当时正是夏季,学校里正在放暑假。他们为了一件小玩具争吵起来,那是一个南部邦联士兵玩偶,埃迪一口咬定昆斯偷了它,你知道,那不过是男孩们之间常常有的事。我记得他们当时只有八九岁的样子。这时爸爸正好路过这里,他走过来时,埃迪跑上去向他告状说昆斯如何如何偷了他的玩偶士兵,昆斯则断然否认有这回事。两个孩子都急了,眼泪差不多都快要流下来。萨姆的火爆脾气自然是一点就着,他大声责骂昆斯,几乎用上了所有令人难堪的字眼,像什么‘偷东西的小黑鬼’啦,‘可恶的小黑杂种’啦等等,并且要昆斯交出那个士兵玩偶,昆斯于是哭了起来,他不停地说他没有偷,而埃迪则不停地说他偷了。萨姆抓住那男孩拼命摇晃着,然后又开始打他的屁股。萨姆声嘶力竭地咒骂,昆斯哭喊着讨饶,萨姆一路摇着打着围着院子绕了好几圈。最后昆斯终于挣脱出来向家里跑去,埃迪也跑回自己家里,爸爸也跟在后面回去了。过了一会儿,萨姆就从那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手杖,他把手杖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廊上面,然后坐在台阶上很耐心地等着。他点燃一支烟,眼睛望着那条泥泞的小路。林肯的家没有多远,果然,乔很快就在树林那边出现了,后面紧跟着昆斯。快走到房子跟前时,他看到爸爸等在那里,于是放慢了脚步。这时爸爸掉回头大声喊道:‘埃迪!你过来!看我怎样收拾这个黑鬼!’”
  她说到这儿起身缓缓地向房子的方向走去,在离房子还有几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乔走到这儿的时候停住了脚步,用眼睛看着萨姆,说了些像‘萨姆先生,昆斯说你打了他’一类的话。而我父亲的回答则是‘昆斯是个偷东西的小黑鬼。你应该教会你的孩子不要学着偷鸡摸狗’。后来他们便争吵起来,打架是在所难免了。突然,萨姆从门廊上跳下来打出了第一拳,接着两人就在这里的地面上像两只猫一样翻滚在一起。乔年纪稍轻些,体力也比萨姆好,但爸爸的脾气是那样的暴躁,而且火气又很大,所以两人只是打了个平手。他们彼此击打着对方的脸颊,像两只野兽般地互相辱骂和踢打着对方。”这时她停止了讲述,在院子里四下寻觅着,接着她指了指后门。“埃迪就站在那边的门廊上看着发生的这一切,昆斯则站在离他几英尺以外的地方哭叫着自己的父亲。萨姆这时突然冲向门廊把手杖拿了出来,此时局面已失去了控制。他用手杖击打着乔的脸部和头部,把他打得跪倒在地上,于是他又用手杖戳他的腹部和下体,一直打到乔几乎动弹不得。于是乔冲着昆斯声嘶力竭地喊道要他把他的枪取来,昆斯跑了开去。这时萨姆也停下手并向埃迪转过身去。‘去拿我的枪,’他说。埃迪怔怔地呆在那里,于是爸爸又一次冲他喊叫起来。躺在地上的乔四肢用力拼命想爬起来,就在他刚要站起身的当儿,萨姆又一次用手杖把他打倒在地。埃迪到里面去了,萨姆也向门廊走去。埃迪很快拿着一支枪从里面出来,爸爸拿过枪后又把他打发回屋里。屋门关上了。”
  莉向门廊走过去并坐在边上。她把脸埋在两只手里,哭了很长一段时间。亚当站在几英尺以外的地方,两眼呆呆地望着地面,静静地听着她的抽泣声。当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时,她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睫毛油和着泪水流淌下来,鼻涕也流了出来。她用手抹了一把脸,然后在工装裤上擦了擦。“对不起,”她小声说道。
  “把它讲完好吧,”他马上说。
  她沉重地喘息了一会儿后又擦了几下眼睛。“乔的位置就在那儿,”她说着向离亚当不远处的草地里指了指,“他这时已经站了起来。他转过身,发现爸爸已经把枪拿在了手中,他于是又向自己家里的方向张望,但是仍然看不到昆斯和他的枪。他又向爸爸转过身,爸爸就站在门廊的旁边。这时,我那可爱的爸爸慢慢地把枪端了起来,他稍稍犹豫了片刻,向四下望了望,看看是否有人在注意他,然后扣动了扳机。乔伊马上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你亲眼看到了所发生的这一切,是吗?”
  “是的,我亲眼目睹了全过程。”
  “你当时在什么地方?”
  “就在那里。”她只是用头部示意了一下,并没有用手指给他看。“就在我的山核桃树上,在那个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萨姆没有发现你吗?”
  “没有,他看不见我,而我看到了那一切。”她又一次捂上双眼,拼命想把泪水止住。亚当轻轻地走到门廊上,坐在了她的身旁。
  她清了清嗓子把脸转向一侧。“他望了乔一会儿,准备在必要时再补上一枪。可乔一动也不动,他真的死了,我从树上看得清清楚楚。我记得当时自己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树皮里以免从树上掉落下来,我当时直想哭,但由于惊吓过度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我不想让他听到我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昆斯出现了。他已经听到了枪响,我看到他时他正在嚎啕大哭,像是疯了般地边哭边跑,当看到自己的父亲躺在地上时,他像所有孩子在这种场合都会做的那样凄厉地尖叫起来。这时我父亲又把枪口抬了起来,刹那间我觉得他就要向那男孩开枪了。但此时昆斯把枪扔到地上向他爸爸跑过去,他的哭声惊天动地。他穿着件浅色衬衣,那上面很快就染满血迹。萨姆轻轻地走到一旁把乔的枪捡了起来,随后便拿着两枝枪回到屋里去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很小心地向前迈了几步。“昆斯和乔当时就在这个位置,”她说着用脚后跟点了点地面,“昆斯把他父亲的头抱在胸前,身上地上到处都是血,他的喉咙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就像是一只行将倒毙的野兽发出的呜咽。”她转过身看了看她的树。“我就在那树上,像只小鸟一样栖在上面,我也哭了。当时我是那样地痛恨我的父亲。”
  “埃迪在哪儿?”
  “在房子里,一个人锁在屋里,”她说着指了指一扇玻璃已经破碎、窗板也已脱落的窗子,“那就是他的房问。事后他告诉我说当他听到枪声时便从窗户里向外张望,他看到了昆斯抱着自己父亲的情景。不多久鲁比·林肯就跑来了,后面跟着一长串孩子。他们全都瘫倒在昆斯和乔的周围,上帝,真是太恐怖了。他们哭着喊着要乔站起来,祈求他不要把他们撇下。
  “萨姆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同时还把他的兄弟艾伯特和其他几个邻居也召来了。院子里很快就围满了人。萨姆和他的一伙人都拿着枪站在门廊上望着那些哀痛不已的人们,那些人把尸体拖到了那边的树下。”她指了指一棵很高大的橡树。“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救护车终于开来把乔的尸体拉走了。鲁比和她的孩子们向自己家里走去,我父亲和他的那帮人竟站在门廊上狂笑起来。”
  “你在树上待了多久?”
  “不知道。当人们全都走散了以后,我便从树上爬下来跑进了林子里。林子中的小溪旁边有一块地方是我和埃迪最喜欢去的地方,我知道他会去那里找我的。他果真去了。他吓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跟我讲了杀人的全过程,我说我已经看见了。开始他还不相信,于是我又说了一些细节。我们两个都吓得要命。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正是那件他和昆斯为之争吵的南部邦联士兵玩偶。他在自己的床底下找到了它,于是他立刻想到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我们两人都发誓要严守这个秘密。他起誓说永远不对任何人说我目睹了这次杀人事件,我也保证永远不说出他找到了士兵玩偶的事。然后他就把那个玩偶扔进了小溪里。”
  “你们对别人讲过这件事吗?”
  她把头摇了很长时间。
  “萨姆从来也不知道你在树上的事吗?”亚当问。
  “不知道,我也从未对母亲讲过。在以后的几年里我同埃迪只是偶尔才会说起那件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差不多把它埋在心底深处了。那天我们回家后,父亲和母亲正在大吵大闹。她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而他也近乎要发疯的样子。记得他动手打了她。后来她抓住我和埃迪的手让我们去车里等她。我们正在车道上倒车时,县里的行政司法长官来了。我们开车在外面转了一会儿,母亲在前排,我和埃迪坐在后面,我们俩都吓得不敢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们都以为爸爸会给关进监狱,可当我们回到家时他却坐在门廊上,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行政司法长官来干什么?”
  “什么也没有干,真的,只是同萨姆聊了一会儿。萨姆把乔的枪拿给他看并说他完全是出于自卫。不过是又死了一个黑鬼而已。”
  “他没有被逮捕吗?”
  “没有,亚当,那可是五十年代的密西西比。我敢肯定那个行政司法长官会对那件事开怀大笑一番,还会拍拍萨姆的后背夸他是个好样的,然后就会一走了之。他甚至还允许萨姆留下了乔的枪。”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在以后的好几年里一直都希望他去坐牢。”
  “林肯家的人都做了些什么?”
  “他们能做什么?谁会听他们的话?萨姆严禁埃迪再去见昆斯,为了防止孩子们再见面,他后来把那一家人扫地出门了。”
  “上帝!”
  “他限他们一周内搬走,行政司法长官也来履行他的职责,强迫那家人搬走。萨姆信誓旦旦地对我母亲说赶他们走是完全合理合法的。我觉得只有那次有可能使她离开他,我真希望她当时那样做了。”
  “后来埃迪又见到过昆斯吗?”
  “多年以后又见过。埃迪能够开车后便开始寻找林肯一家人。他们已经搬到了克兰顿另一头的一个小社区里,埃迪在那里找到了他们。他向他们道歉,并说他十万分地后悔,但他们最终也没有再成为朋友,鲁比则让他走开。埃迪告诉我说他们住在一间没有供电的破棚屋里。”
  她向她的山核桃树走过去并靠着树干坐下。亚当也跟了过去靠着村站着。他看着坐在下面的她,想象着她多年来背着这沉重的负担是怎样过来的。他还想到了他的父亲,想到了他的痛苦和所经受的折磨,还有那一直伴他到死也没能抹掉的心灵创伤。他了解了自己父亲之所以崩溃的第一条线索,他不知道会不会在将来把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连成一个整体。他想到了萨姆,他看了门廊一眼,似乎可以看到一个脸上布满仇恨的年轻人正站在门廊上。莉此刻正在轻声抽泣着。
  “萨姆后来都干了些什么?”
  她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后来的一周里家里出奇地安静,也许是一个月,我记不大清了。不过,好像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大家在餐桌上都不说一句话。埃迪一直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晚上我常常听到他的哭泣声,他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他是多么恨自己的父亲,他恨不能让他去死掉。他要从家里逃出去,他把一切的一切都归罪于自己。妈妈非常关心他,总是长时间地和他呆在一起。至于我,他们一直认为出事的时候我正在林子里边玩。我和费尔普斯结婚后不久便开始私下里去看精神科医生,我想通过心理治疗把自己解脱出来,而且我希望埃迪也这样做,但他不听我的劝告。在他自杀前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时他又提到了那次杀人的事,他从来就没有摆脱那个阴影。”
  “而你却摆脱出来了?”
  “我并没有那么说。心理治疗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我仍然总是想着就在父亲扣动扳机前如果我能尖叫一声会怎么样。他还会在自己女儿的面前开枪杀人吗?我想不会的。”
  “好了,莉,那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你没必要责备自己。”
  “可是埃迪却责备我。他也责备他自己,我们长大成人以前一直在互相责备对方。出事的时候我们毕竟还都是孩子,我们不能求助于自己的父母,没有人能够帮助我们。”
  亚当这时对枪杀乔·林肯一事真有数不清的问题想要问莉。他估计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和莉谈起这件事了,他真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搞明白。乔埋在哪里?他的枪后来怎样了?当地报纸对这件事有过报道吗?大陪审团受理过这个案子吗?萨姆是否跟他的孩子们提起过这件事?打架的时候她母亲在哪里?她听到了争吵声和枪声吗?乔的家人怎么样了?他们还住在福特县吗?
  “咱们把它烧了吧,亚当,”她擦擦脸后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语气很重地说道。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是心里的,让我们把这该诅咒的地方彻底烧毁,这房子,这棚屋,这棵树,这草坪,还有这荒地。不用费多少事,只要找几个地方点几根火柴就行了,来吧。”
  “这不行,莉。”
  “来吧。”
  亚当很温柔地弯下身去用一只胳膊揽住她。“咱们走吧,莉。我今天听到的太多了。”
  她没有抗拒,今天对她来说也同样是个很艰难的日子。他扶着她穿过丛生的杂草,他们绕过房子,经过坑坑洼洼的车道回到了车子里。
  他们默默地离开了凯霍尔庄园。车子拐上砾石路后不久,他们在高速公路的交汇处停了一下,莉向左面指了指后便闭上双眼,似乎是想睡一会儿。他们从克兰顿城边驶过不远便在霍利斯普林斯附近的一个乡间商店前停住了车子。莉说她想买听可乐,而且一定要亲自去买,可回来时却带着一包六瓶装的啤酒并递给亚当一瓶。
  “这算怎么回事?”他问道。
  “只是少来一点,”她说,“我的神经太紧张了,绝不超过两瓶,好不好,就两瓶。”
  “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莉。”
  “没关系,”她皱了皱眉头坚持说道,随即便灌了一口。
  亚当只好作罢,他加快车速驶离了商店。不到十五分钟她已两瓶啤酒下肚,接着便睡着了。萨姆把她在后座上安顿好后又全神贯注地上了路。
  他突然产生了想要离开密西西比的念头,内心里渴望着再见到孟菲斯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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