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过去了,暂时过去了。它让牧民们感到,世上的日子并不是那么难过的了。天
气暖和起来,牲口就要长膘。奶啦,肉啦,吃不完。到了节日,又要举行赛马了。再就
是,那种习以为常的生活——接羔,剪毛,照料羊羔子、牛犊子,马驹子,四出游牧放
牲口。另外,每个人还有他的一摊子私事;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为孩子们学得好而高
兴,听到他们在寄宿学校的不快的消息而苦恼——说什么,还不如在村里学的好呢……
这样的事还少吗,谁家的操心事不是一大堆。暂且把冬天的那些愁苦先撂下吧。什么饥
饿啦,瘟疫啦,冰冻啦,还有那破破烂烂的毡房,冰窖似的牲口棚——让这一切统统留
在报表和总结里,且持来年再说吧。等冬天突然到来——到时候再骑上白毛骆驼四出奔
跑,管它是山沟沟,是草原,先把收人找来,然后再对他发一通脾气。尽管这一切可以
暂时忘怀,但是塔纳巴伊却记得清清楚楚。虽说是二十世纪了,可冬天却一如往常……
那时候,年年都是如此。一群群瘦得皮包骨的羊、马、牛下山来了,在草原上四处
游荡。春天到了。总算把冬天熬过来了。
这年春天,古利萨雷领了一群母马。塔纳巴伊现在很少骑它,挺心疼它。再说,交
配的季节快到了,也不兴这样干了。
看来,古利萨雷是匹出色的头马。它细心照料着那些毛茸茸的金马驹子,简直象它
们的父亲一样。只要哪匹母马没有照看周到,它立即跑过来,不让小驹子摔倒了,或者
离开了马群。另外,古利萨雷还有一个长处:它不喜欢无缘无故惊动马群。一旦出现什
么情况,它立刻把马群赶得远远的。
这年冬天,集体农庄有些变化。上头派来了一名新的主席。乔罗交代完工作,住进
区医院去了——他的心脏病犯得很厉害。塔纳巴伊一直打算去看看他的朋友,可哪儿脱
得开身呢!牧人,就象拖了一大堆子女的母亲,成年累月操劳不息,特别到了冬天和春
天。牲口可不是机器,可以由纽一按,自己跑开的。就这样,塔纳巴伊竟没有去成区医
院:没有顶替他的人。他的老婆算是他的帮手——总得挣点工资养家糊口。虽说一个劳
动日值不了几个钱,但是两个人劳动,总比一个人挣得多些。
可扎伊达尔那阵子怀里还有奶娃娃,她如何替得了他呢?白天黑夜,都是他一个人
放马。塔纳巴伊一直张罗着,准备同邻居商量换个工,这时候有消息说乔罗出院了,已
经回村了。于是他和老婆决定,等下了山,两人再去看望他。可是当他们刚刚来到谷地,
刚刚找了一块地方安了毡包,就发生了一桩事情,想起这事,塔纳巴伊至今无法平静……
溜蹄马的名声,真是祸福难测。名声越大,头头脑脑的人物眼红的就越多。
有一天,塔纳巴伊大清早就把马群赶出去放牧了,过后,才回来吃早饭。他怀里抱
着小闺女坐着,喝着茶,和老婆拉扯着家务事。该去寄宿学校一趟着看儿子,顺便去车
站附近的市场,到旧货摊上给老婆孩子买几件衣服。
“要这样的话,扎伊达尔,我还得把溜蹄马结套上。”塔纳巴伊端起茶碗,喝了几
口,说,“要不然,就赶不回来了。我这是骑最后一趟,往后就决不碰它了。”
“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她同意了。
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上他们这儿来了。
“瞧瞧去,谁来了?”他对老婆说。
妻子出去了。回来时说,是“养马场主任伊勃拉伊姆”来了,另外,还有一个什么
人。
塔纳巴伊不快地站起身来,抱着女儿走出包去。虽说他不大喜欢这个养马场主任伊
勃拉伊姆,不过,客人嘛,还得欢迎。至于说为什么不喜欢,塔纳巴伊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个伊勃拉伊姆,人好象还随和,但跟旁人不同,总有那么点溜奸耍滑的。最主要的是,
他啥事也不干,就知道三天两头来回统计他那些牲口的头数。养马场根本谈不上什么正
正经经的繁殖良种的工作,只是让每个牧马人各管各的一摊子事,主任从不过问。在党
员会上,塔纳巴伊不止一次提起过这种情况,大家都没有二话,连伊勃拉伊姆本人也同
意,甚至对批评意见还表示感谢。可情况却依然如故。亏得乔罗亲自挑选的马倌都是些
办事认真的老实人。
伊勃拉伊姆翻身下马,彬彬有利地把双手一摊。
“您好,掌柜的!”——他把所有的马倌都叫掌柜的。
“你好!”塔纳巴伊敷敷衍衍地搭着腔,握了握来人的手。
“日子过的不赖吧?家里人都好吧?马群怎么样?塔纳克,您本人怎么样?”伊到
拉伊姆一口气倒出了一连串倒背如流的问候,同时把肥颤颤的腮帮子一咧,做出一张司
空见惯的笑脸来。
“都凑合”
“谢夫谢地。您的事,我是从来也不操心的。”
“到包里坐。”
扎伊达尔为客人们铺了一块新毡,毡上还放了一块特制的羊皮坐垫——这些,伊勃
拉伊姆都注意到了。
“您好,扎伊达尔嫂子。您身体怎么样?对你家掌柜的侍候得不错吧?”
“你们好!请上这边来坐。”
大家坐下了。
“给我们来碗马奶酒,”塔纳巴伊对老婆吩咐道。
大家喝着马奶酒,说东道西地闲聊起来。
“当前最最牢靠的,还算是畜牧业,——虽说到了夏天才有奶有肉。”伊勃拉伊姆
大发议论,“瞧大田里或是别的作业队,可真是啥也没有。所以说,现在要抓住牲口不
放。我说的对吧,扎伊达尔嫂子?”
扎伊达尔点了点头,而塔纳巴伊却一声没吭。这情况,他清楚,再说,这些话伊勃
拉伊姆也不知叨叨过多少遍了。这位养马场主任,总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宣扬一番,说什
么畜牧业这一行如何如何吃香。塔纳巴伊真想顶他一下:好什么呀,要是人人都抓住有
奶有肉的美差不放的话!那别的人会怎么样?到何年何月才能结束这种无报酬的劳动呢?
难道战前是这种景况的吗?那时候到了秋天,家家户户都往回拉二三车粮食。可如今呢?
男女老少都随身带个空袋子,好在外头捡点什么东西回来。自己种庄稼,可自己吃不着
粮食!这好在哪儿呢?成天穷开会,瞎指挥,靠这个能撑多久!还不是为了这些事,乔
罗把心都操碎了!现在,他除了对别人说几句宽心话外,连个劳动报酬都付不出。可是,
要把这些憋在心里的后跟伊勃拉伊姆谈谈,那肯定是白费劲。再说,塔纳巴伊此刻也不
想谈下去。最好立即把客人送走,套上溜蹄马,办完事好早点赶回来。他们干什么来了?
当然也不便打听。
“我怎么不认得你呢,大兄弟?”塔纳巴伊对伊勃拉伊姆的同伴——一个年纪轻轻
的,不爱多言语的小伙子说,“你是不是故去的阿巴拉克的儿子?”
“没错,塔纳克,我就是。”
“哦,日子过得真快!你这是瞧瞧马群来了?挺感兴趣的?”
“噢,不,我们……”
“他是跟我一块来的,”伊勃拉伊姆连忙打断他的话,“我们是办公事来的。这个,
待会儿再说。你们的马奶酒,扎伊达尔嫂子,好极啦!味道特浓。来,再来一砌”
大家重又闲聊起来。塔纳巴伊觉得不对味儿,可怎么也猜不透,伊勃拉伊姆这回找
他有何贵干。末了,伊勃拉伊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塔纳克,我们找您办件公事。瞧,这是公函。请看一下。”
塔纳巴伊不出声地、一字一顿地读着。读着读着,他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纸
上龙飞凤舞似地写着几个大字:
马倌巴卡索夫:
将溜蹄马古利萨雷送交马厩,供坐骑用。此令。
农庄主席(潦草的签名)
1950年3月5日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出乎塔纳巴伊的意料,他默默地把那纸折成四叠,塞进军便
服上面的口袋里,垂下眼睛,坐了很长的工夫。胸口在隐隐作痛。本来,这事也说不上
什么突然。他养马,就是为了日后把马交给别人使用——套车或者坐骑。这些年来,他
给各个生产队送的马还少吗!但是要交出古利萨雷——这个他办不到!于是他急急地转
着脑子,想办法怎样才能保住古利萨雷。该好好地动动脑筋。得让自己冷静下来。而伊
到拉伊姆开始有点不安了。
“瞧,就为这么件小事找您来了,塔纳克。”他小心翼翼地作了说明。
“好,伊勃拉伊姆,”塔纳巴伊心平气和地看了他一眼,“这事跑不到哪儿去。来,
咱们再喝上几碗,再聊一聊。”
“好吧。当然啦,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塔纳克。”
“通情达理!我可不上你花言巧语的当!”塔纳巴伊恼火起来,心里嘀咕道。
于是又开始闲聊起来。此刻,已经不必忙着赶路了。
就这样,塔纳巴伊第一次同新来的农庄主席发生了冲突。说得确切些,不是同他本
人,而是同他那潦草得无法辨认的签名发生了冲突。至于农庄主席本人,塔纳巴伊还没
有照过面呢:他来上任接替乔罗时,塔纳巴伊正在山里过冬。都说农庄主席挺厉害,一
副大干部的架势。头一次会上,就来了个下马威,说什么:谁要是用儿郎当,必定严加
处分;谁要是完不成起码的劳动日,就请他吃官司。他还说,农庄的种种不幸就在于规
模太小,现在得合并、扩大,不久的将来,情况必然要改观。说什么,正是为了这个目
的,上级才派他到这里来,所以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按照农业和畜牧业先进技术的各
项规定,来进行经营和管理。为此,人人得参加一个农业小组或者畜牧小组进行学习。
真也如此,不久就组织好了学习——到处张贴起宣传画,也有人来讲课。至于说,
不少收民上课时打瞌睡,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塔纳克,我们该动身了。”伊勃拉伊姆带着挑衅的神色瞧了瞧塔纳巴伊,开始种
起翻下的皮靴筒,抖一抖、掸一样自己的狐皮帽。
“是这样,主任,你告诉农庄主席:古利萨雷我决不交出来。它现在是我这群马的
头马,它得给母马配种。”
“哎哟哟,塔纳克,我们可以用五匹公马换它一匹,保证你的每一匹母马都不怀空
胎。难道这也成问题吗?”伊勃拉伊姆感到很是吃惊。他本来挺满意,心想事情进行得
很顺利,可据不防……唉!要是对方不是塔纳巴伊,而是换了旁人,那就根本不用多费
口舌。但是,塔纳巴伊就是塔纳巴伊,他连自己的哥哥都不讲情面,这点就得有所考虑。
这会儿,还得放软点。
“谁希罕你那五匹公马!”塔纳巴伊擦了擦额上的汗,沉默了片刻,决定单刀直入,
“你的主席怎么啦,没有马骑还是怎么的?马棚里的马都死绝啦?干什么非得古利萨雷
不成?”
“哟,怎么能这么说呢,塔纳克?农庄主席可是我们的上级领导,对他应当尊重。
要知道,他三天两头上区里开会,外面也有不少人来找他。农庄主席,到处抛头露面的,
大伙儿都瞅得见,所以说……”
“所以说什么?换了别的马,人家就认不出他这个主席啦?就说抛头露面,那就一
定得骑古利萨雷不可?”
“一定不一定,说不上。不过,好象应该如此。拿您来说吧,塔纳克,战时当过兵。
难道说您出门坐小汽车,而您的将军却乘大卡车?当然不会的。将军有将军的排场,士
兵有士兵的待遇。在理吧?”
“这是两码事,”塔纳巴伊还是不同意,不过已经有点迟疑了。为什么是简码事,
他没有说明,也无法说明。他感到对古利萨雷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了,于是他气冲冲地说:
“就是不给。要是不中意,就撤了我的职。我回打铁铺去。到了那里,你们总不能把我
的铁锤也抢了吧!”
“何必这样呢,塔纳克?我们对您都挺尊敬,挺器重。而您。象个孩子似的。您这
样做,难道合适吗?”伊勃拉伊姆有点坐不住了。一看来,倒了八辈子霉。是他出的主
意,是他打的包票,是他自告奋勇来的,可眼下碰上这头犟骡子,把事情闭僵了。
伊勃拉伊姆出了四大气,对扎伊达尔说:
“您评评理,扎伊达尔嫂子,一匹马算得了什么,即便溜蹄马,那又怎么样?马群
里有的是马,随便挑哪匹不行。人家来了,又是上级派来的……”
“那你干什么那么卖劲呢?”扎伊达尔问。
伊勃拉伊姆一下子张口结舌了,他把两手一摊,说:
“干什么?纪律嘛。这是给我派的任务,我是个小人物。反正不是为自己。至于我,
你让我骑小毛驴,我也不在乎。要不,你问问阿巴拉克的儿子,是不是派他来接溜蹄马
的。”
那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可不好,”伊勃拉伊姆赶快接下去说,“农庄主席可是上级给我们派来的,他
是我们的客人,而我们村子竟连匹象作的马都舍不得给他。大伙儿知道了,会怎么说?
吉尔吉斯人哪儿见过这种事的?”
“那也好啊,”塔纳巴伊接过话来,“让全村人都知道好了。我要找乔罗,让他来
评评理。”
“您以为乔罗会说不给吗?事先都跟他商量好了。您这么干,只会叫他为难。这好
比背后捣鬼。瞧,新任的主席你不买帐,倒去找下了台的主席告状。乔罗是个有病的人。
于什么去破坏他同农庄主席的关系呢?乔罗还要担任支部书记,他还得跟主席共事。于
什么去碍事……”
当话题转到乔罗时,塔纳巴伊不作声了。大家都闭口无言了。扎伊达尔深深地叹了
口气。
“给吧,”她对丈夫说,“别让他们耽搁了。”
“这才是理呢,早该如此了。谢谢您,扎伊达尔嫂子!”
难怪伊勃拉伊姆这么千恩万谢哩。这事过后不久,他就从养马场主任一跃而为主管
畜牧业的农庄副主席了……
塔纳巴伊骑在马上,垂下眼睛,虽然没有张望,但一切都历历在目。他看到,古利
萨雷给逮住了,给它戴上了一到新的不带嚼环的马笼头——原来的那一副塔纳巴伊说什
么也不给。他看到,古利萨雷不愿离开马群,它扯着阿巴拉克的儿子手里的缰绳猛冲开
去,而伊勃拉伊姆忽儿从这边,忽儿从那边,策马赶来,挥着胳膊,用鞭子猛抽古利萨
雷。他看到溜蹄马的一双眼睛,它那慌乱的眼神,仿佛在问:干什么这两个陌生人要把
它同母马和马驹子分开,同它的主人分开呢?他们要把它弄到哪儿去呢?他看到,当溜
蹄马引颈长嘶时,它的张开的嘴里冒出一口口的热气,他看到它的髦毛、背、屁股,还
有背上和两助的鞭痕,看到它的整个身躯,甚至看到那个长在右前腿脱骨上象栗子大小
的肉瘤,看到它走路的姿势,马蹄的脚印,一直到它身上的每一根亮晃晃的淡黄色的毛
——古利萨雷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咬着嘴唇,默默地忍受着痛苦。等他
抬起头时,那两个赶走古利萨雷的人已经消失在小山包后头了。塔纳巴伊大叫一声,便
策马追他们去了。
“站住,你不能去!”扎伊达尔从毡房里跑出来。
他跑着跑着,忽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为了那些夜晚,妻子这是在报复溜蹄马。
他猛地掉转马头,快马加鞭,又往回赶来。他在毡包旁勒住马,跳了下来。他,脸色煞
白,脸都歪扭了,样子十分吓人。他跑到妻子跟前。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说:给吧?”他两眼瞪着她,嘟哝着说。
“你悄悄气,把手放下,”她象往常一样,心平气和地制止住他,“你听我说。难
道古利萨雷是你的马?是你私人的马?你有什么东西算是自己的呢?我们的一切都是集
体农庄给的。我们靠这个过日子。溜蹄马也是农庄的。而农庄主席就是农庄的当家人:
他说得到,做得到。至于那件事,你完全想错了。你要乐意,你现在就可以走。请吧!
她比我强,比我漂亮,比我年轻。挺好的一个女人。那阵子,我也可能成为一个寡妇的,
可你回来了。我等你等了多久啊!好吧,不提这些了。眼下,你有三个孩子,把他们往
哪儿搁?往后你怎么跟他们说?他们又会怎么想?我又该如何向他们解释?你自己掂量
掂量吧……”
塔纳巴伊跑到草原上,在马群旁边一直呆到傍晚,说什么也不能平静下来。马群变
得冷冷清清的了,心变得空空荡荡的了。溜蹄马把他的心一起带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
万物都变了样:太阳不象原来的太阳,天空不象原来的天空,就连他本人,仿佛也不象
原来的他了。
他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脸色铁青,一声不响地走进了毡包。两个闺女已经睡
下了,炉灶里的火还烧着。妻子给他倒水,让他洗了手。又端来了晚饭。
“不想吃,”塔纳巴伊把饭碗推开,迟疑了片刻,说,“把科穆兹拿来,弹弹那支
《骆驼妈妈的哭诉人》。”
扎伊达尔取来了科穆兹琴,把一端放到嘴边,一边用手指轻拨细细的钢弦,她对着
琴吹了一口气,随后又吸了一口气,于是便响起了游牧人的古老曲调。歌子唱的是一头
失去了孩子的骆驼妈妈。它在荒凉的旷野里跑了许许多多天。叫呀,喊呀,寻找自己的
小宝贝。骆驼妈妈悲痛万分:黄昏时分,它不能再把它的小宝贝领到悬崖之上,黎明来
临,不能再在乎原上一起奔跑,它们不能再在一块儿采摘树叶,不能再在流沙上漫步,
不能再在春天的田野里徘徊,不能再把它白花花的奶汁喂它的小宝贝了。你在哪儿,黑
眼睛的小宝贝?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儿?
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哗哗流着。白花花的奶水呵……
扎伊达尔的科穆兹琴弹得十分出色。想当年,他就是为这个才爱上了她,那阵子她
还是个小姑娘哩。
塔纳巴伊垂着头,听着。虽说没有着她,同样也历历在目。她的一双手,因为成年
累月的劳动,受热受冻,已经变得粗糙不堪。头发花白了。颈脖上,嘴角,眼旁,落上
了皱纹。在这些皱纹后面是近去了的青春——一个黑黝黝的小姑娘,两条小辫子搭在肩
上,而他本人,那年月才是个嫩生生的小伙子,还有他们之间的亲密交往。他明白,此
刻她根本不会觉察到他的存在。她正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她的乐曲之中,在她的遐想之中。
他看到,此刻她分担了他的不幸和痛苦。她总是把它们深深地埋到自己的心里。
……骆驼妈妈跑了许许多多天,叫呀,喊呀,寻找自己的小宝贝。你在哪儿,黑眼
睛的小宝贝?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儿?答应一声呀!
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哗哗流着。白花花的奶水呵……
两个闺女搂抱着已经睡着了。在毡包外面,是夜色笼罩下的一片黑沉沉的大草原。
这个时候,古利萨雷正在马棚里闹得天翻地覆,不让那些马倌们安生。它这是头一
回被关进马棚——这个马类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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