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

    不管怎么说,那个年头无论对塔纳巴伊,还是对溜蹄马来说,都是黄金时代。一匹
千里驹的名声,不下于一个足球健将的荣誉。昨天的毛孩子,成天在后院追着足球,今
天忽然间变成了天之骄子,变成了行家议论的中心,群众欢呼的对象。只要他能命中球
门,他的声誉便与日俱增。后来,他渐渐退出球场,最后被彻底遗忘。而首先把他忘记
的,往往是欢呼声喊得最响的人。一代球王终于让位于后起之秀。一匹千里马发迹的过
程,也是如此。当它在比赛中独占鳌头时,它名声四起。唯一的差别也许只在于:马是
无人忌恨的。马是不舍嫉妒马的,而人,谢天谢地,还没有学会忌很起马来。尽管,怎
么说好呢?——有了嫉妒心,就会不择手段。真有这样的情况:有人嫉妒心太重,为了
报复,竟把钉子针到对方马的蹄子里。哎哟,这可是恶毒透顶的嫉妒心肠!……不过,
这事且由它去吧!……
    托尔戈伊老汉的预言实现了。这一年的春天,溜蹄马象颗明星,一跃而起。男男女
女,老老少少,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古利萨雷!”“塔纳巴伊的溜蹄马!”“咱们
村的宝贝!”……
    而那些拖鼻涕的娃娃们,还没有学会发“P”这个卷舌音呢,个个学着溜蹄马飞跑的
架势,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奔来跑去,争先恐后地直嚷嚷:“我是古利萨雷!”“不,
我是古利萨雷!”“妈妈,你说,我是古利萨雷!”“驾,冲啊!哎——,我是古利萨
雷!”……
    什么叫荣誉,它有多大的威力,这点溜蹄马是在它参加第一次赛马时才有所了解的。
那天正是五一节。
    群众大会之后,在河边的大片牧场上举行各种竞技比赛。无数的人群,或步行,或
骑马,从四面八方汇集拢来。有的是从邻近的国营农场来的,有的是从山里来的,有的
甚至是从哈萨克斯坦赶来的。哈萨克人把他们的骏马排成一溜,让大家观看欣赏。
    大伙儿都说,象这样盛大的节日,在战后还是头一回哩。
    一大早,塔纳巴伊就给古利萨雷备上马鞍,特别仔细地检查了马肚带,又试了试马
镫系的是不是结实。溜蹄马从他的闪光的眼睛和颤抖的双手,预感到即将发生非同寻常
的事情。主人显得十分激动。
    “喂,古利萨雷,给我留神点,不许有错!”他一边给古利萨雷梳理着马鬃和额发,
一边小声地叨叨;“你听着,可不要给自己丢脸!你听着,咱们没有这个权利!”
    人们吵吵嚷嚷,跑来跑去,在这种激动不安的气氛中,感觉出人们热切期待的心情。
邻近的几处放牧点上的牧民们,早已备好了自己的坐骑。野小子们也都上了马,大声喊
叫着,在四周穿梭似地跑来跑去。随后牧民们从四处集合拢来,一齐向河边拥去。
    牧场上人欢马叫,古利萨雷困惑不解。河面上空,牧场上空,河滩地两旁的小山包
上空,回响着一片笑语喧哗。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巾和衣裙,那些鲜红的旗子,那些雪白
的妇女头饰,弄得古利萨雷眼花缭乱。所有的马都备上了最精巧的马具。马镫铿锵作响,
马嚼子和马脖子上的小银铃清脆悦耳。
    驮着骑手的群马,在队列里拥挤着,急躁不安地倒换着蹄子,创着泥地,跃跃欲试。
几个老人——大会的裁判,在圆场上显示着矫健的骑姿。
    古利萨雷感到,它的心情越来越紧张,全身的力量与时俱增。它觉得周身火烧火燎
似的,而要摆脱这种状况,就得立即冲进场地,飞奔而去。
    当裁判发出进入场子的信号,塔纳巴伊使松开缰绳。溜蹄马载着他飞到场子中央,
打了个盘旋,不知往何处奔跑。两旁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喊叫声:
    “古利萨雷!古利萨雷!……”
    凡是参加这次赛马的人,都出场了。不下五十多名骑手。
    “请求人民的祝福!”大会的总指挥庄严地宣布。
    剃着光头、额上缠着手巾的骑手们举起五指伸开的双手,在夹道欢呼的人群中间走
过。于是从队伍的这头到那头,响起了异口同声的祝福声:“阿门!”于是几百双手举
到额头,随后,手心贴着脸面,象一股股山涧似地落下来。
    这之后,骑手们扬鞭抖缰,飞驰而去,奔向设在九公里开外的起跑处。
    与此同时,场地上开始表演各种竞技:徒步的人跟骑手角斗,骑手摔跤,跑着马拉
起地上的硬币等等。不过这些都只是开场锣鼓,好戏将在骑手们飞驰而去的地方开始。
    古利萨雷在途中急躁不安起来,它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老是勒住缰绳。周围的马欢蹦
乱跳,神气活现。马是那么多,而且全都在飞奔疾驰,溜蹄马不禁勃然大怒,急得它全
身颤动起来。
    最后,所有的马头摇着头在起跑线L排成一行,裁判纵马在队列的正面从这一头跑到
那一头,然后举起一条白毛巾。大家屏住气息,兴奋激昂,严阵以待。手上的毛巾挥了
一下。群马立即冲了出去。古利萨雷精神大振,跟随着也猛冲前去。急骤的马蹄,象千
百个鼓槌,擂得大地咯咯作响,扬起了滚滚烟尘。在骑手们的呐喊声和吆喝声中,群马
都舒展开四肢,疯狂地疾驰起来。只有古利萨雷,因为不会跃步大跨,还是用它那溜蹄
马的步式跑着。这是它的弱点,也是它的力量所在。
    开始的时候,所有的马都挤在一起,但几分钟后渐渐拉了开来。古利萨雷对此毫无
觉察。它只看到一些跑得飞快的马已经赶过了它,跑到前面的大路上去了。马蹄下飞进
出来的发热的碎石子和一块块干泥巴纷纷打到脸上。四周,群马在飞腾,骑手在呐喊,
皮鞭在呼啸。升起了团团烟尘,越聚越多,象朵朵云彩在地面上空飞扬。空气中散发着
浓浓的汗味、靴油味和马群践踏后的艾蒿的气味。
    就这样差不多跑了一半的路程。溜蹄马的前面还有十几匹马在飞奔,那种快速,是
它望尘莫及的。在它身旁渐渐安静下来:不少马落在后头了,但是,还有马在前面遥遥
领先,而缰绳又老是不让它自由奔腾,这使得溜蹄马狂暴异常。由于恼怒,也由于疾风,
它的两眼发黑,道路飞一般地在脚下消失,太阳象个徐徐下落的火球,迎面滚来。热汗
湿透了全身,溜蹄马出的汗越多,便越感到轻松自如。
    终于,那些跑马感到有些累了,渐渐放慢了速度,而溜蹄马才刚刚来劲。“驾!古
利萨雷,驾!”它听到主人的声音,于是太阳在它面前滚动得更快了。在它眼前,闪过
一张张被赶上又被甩在后面的、气得扭歪了的骑手的脸,一根根在空中飞舞的马报,一
个个呲牙咧嘴、气喘吁吁的马头。刹那间,马勒和缰绳失去了控制,古利萨雷不再感到
鞍子和骑手的存在——它周身燃烧着一股想腾云驾雾的烈火。
    在它前面始终有两匹飞马并驾齐驱,一匹马青灰色,另一匹火红色。两匹马各不相
让,风驰电掣般地跑着,身后不断响着骑手们的叫喊声和马鞭的呼啸声。这是两匹强劲
有力的跑马。古利萨雷久久地追赶着它们,只是到了一段上坡路时才终于超了过去。它
飞身跃上一个小山包,仿佛窜上一个高高的浪峰,瞬息间它较似鸿毛,凌空飞腾。它感
到喘不过气来,阳光明晃晃地更加刺眼,于是它飞一般地冲下坡去,但很快就听到身后
追赶的马蹄声。那青灰马和火红马并不服输,它们从两边同时造了上来,紧紧挨着它,
再也不落后一步了。
    就这样,三匹马飞速前进,头挨着头,变成了一个整体的运动。古利萨雷仿佛觉得,
它们此刻根本不是在飞跑,而是处在某种奇异的、失去知觉、失去音响、停滞不动的境
况之中。甚至可以看清楚身旁两匹马的眼神,它们紧张得拉长了的脸,紧紧咬住的嚼铁、
笼头和缰绳。青灰马目光凶悍、固执;而火红马激动异常,它的目光犹豫不定地朝两分
转溜。正是它头一个开始落后了。先是它略带愧色的迷惘的眼神消失了,随后它的脸、
它的一对胀鼓鼓的鼻孔隐役了,最后连马也不见了。而青灰马也渐渐落后了,它紧紧追
赶着,显得更加痛苦,为时更长。它仿佛在狂奔中正渐渐死去,它的眼睛由于无能为力,
由于恼很,渐渐发直。它还是落后了,尽管始终不愿认输。
    当劲敌被甩在后头,仿佛呼吸也感到较快些了。而在前面,已经现出了银光闪闪的
河湾,绿茵如毯的草地,从那里隐约传来了人群的吼叫声。那些最最卖劲的拉拉队员们
原来早已在路旁等着了。他们骑在马上,大声喊叫着“加油!加油!赶上!赶上!”在
路旁飞跑。这时刻溜蹄马突然感到一阵虚弱。还有一段距离。后头怎么样,是否还有马
在追赶——这一点,古利萨雷已经一无所知了。它感到再也跑不动了,它没有一点气力
了。
    但是在前面,人声鼎沸,人头浮动,那些骑马的、不骑马的人们已经挥动着袖子迎
面奔跑过来,喊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忽然间,溜蹄马清清楚楚听到人们在叫:
“古利萨雷!古利萨雷!古利萨雷!……”于是古利萨雷象呼进空气那样,把这些叫喊
声、赞许声和欢呼声都吸进了体内。它精神为之一振,带着这股新的力量,向前猛冲过
去。晦,人哪,人哪,什么样的奇迹是人所不能创造的呵!……
    在经久不息的喧哗声中,欢呼声中,古利萨雷跑过了闹哄哄的欢迎者的夹道,然后
它放慢步子,在牧场上兜着圈子。
    且慢,这还没有完。此刻,无论是古利萨雷,还是它的主人,都身不由己了。当溜
蹄马稍稍缓过气来,安静下来,人群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把胜利者团团围住。于是,
重又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古利萨雷!古利萨雷!古利萨雷!”与此同时,也响起了它
丰人的名字;“塔纳巴伊!塔纳巴伊!塔纳巴伊!”
    人们还为溜蹄马准备了出色的接待。威风凛凛的、腾云驾雾似的古利萨雷被带上一
处高台。它,昂首挺立,双目炯炯发光。溜蹄马在一片赞美声中如痴如醉,它时而扬鬃
舞尾,时而侧身迈步,那架势,仿佛要腾空而起,再一次纵情驰骋。它知道,此刻它英
姿勃勃,矫健剽悍,而且名声赫赫。
    塔纳巴伊骑在马上,以胜利者的姿态,举起五指伸开的双手,绕着人群,各处转悠。
于是从人群的这头到那头,重又响起异口同声的祝福声:“阿门!”又是几百双手举到
额头,随后手心贴着脸面,象一股股山涧似的落下来。
    这当儿,在数不清的人群中间,溜蹄马忽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女人。当她的手掩面
而下时,古利萨雷一下子就认出她来,虽说这回她头上系的不是那块小小的黑头巾,而
是一块白披巾。她站在人群前头,那样容光焕发,那样喜气洋洋,一双眼睛,如同阳光
下急流中的石子闪闪发亮,一眨不眨地瞅着他们。古利萨雷习惯地朝她的方向探过身子,
想在她身旁待上一会儿,好让主人跟她交谈几句,好让她用那双美妙的手——如同那匹
额际有颗星星的小红马的嘴唇那样柔软的敏感的手,蹭蹭它的鬃毛,搂楼它的脖子。可
是不知为什么,塔纳巴伊却拉了一下缰绳,转向别处。溜蹄马又探过身来,朝她走去。
简直不明白主人的心思。难道主人没有看到,这里站着那个女人,他,主人,不是该跟
她聊上几句的吗?……
    第二天,五月二号,同样是古利萨雷的节日。这一天中午,草原上举行一种别开生
面的足球赛——叼羊比赛。队员人人骑着马,不过争夺的不是足球,而是一只无头的死
羊。山羊的毛又长又结实,所以骑手们很容易从马上抓住羊腿或者羊皮。
    草原上重又响起祝福声。大地重又响起擂鼓般的轰隆声。一大帮热心的拉拉队员骑
在马上狂呼乱叫,围着那些参加抢羊比赛的骑手们奔来跑去。而古利萨雷再次成了这一
天的主角。这一回,由于它名声在外,一上场就成了争夺中的劲敌。但是,塔纳巴伊体
惜它的精力,准备待到比赛结束时,到“阿拉曼”时,才让它使出全部劲来。因为到那
时将宣布自由争夺开始——谁灵活,快速,谁就可以把山羊拖回自己的村里。大伙儿都
盼着这“阿拉曼”,因为这是整个大会的压轴戏,另外,任何一个骑手都有权参加,谁
不想碰碰自己的运气呢。
    五月的太阳,这时已沉落到远方的哈萨克斯坦那边去了。那太阳,象个大蛋黄似的,
圆鼓鼓的,混沌沌的,甚至不用眯缝起眼睛,就可以直直地看着它。
    黄昏以前,吉尔吉斯人和哈萨克人一直飞跑不息。骑手们在马上探身向下,抢起死
羊来。他们穷追猛赶,你争我夺,一会儿乱哄哄地扭成一团,一舍地呐喊着,朝原野上
四散奔去。
    直到草原上跳动着长长的五光十色的影子,老人们最后决定“阿拉曼”开始。死羊
被扔进场内。“阿拉曼!……”
    骑手们从四面八方冲向死羊,挤成一堆,谁都想从地上捡起死羊。但是太挤了,要
捡起羊来却不那么简单。马都气得呲牙咧嘴,象发了疯似的乱转着,嘶咬着。古利萨雷
在这场争夺战中一筹莫展。它多想立即飞到开阔的草原之上,但塔纳巴伊却怎么也抢不
着山羊。骤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截住,哈萨克人抢着了!”只见从骑者的圈子
里,冲出一个哈萨克小伙子,骑着一匹野性勃发的红鬃马,身上的一件军便服已经撕破
了。他猛冲开去,一手拽紧死羊,并用脚蹬夹住。
    “截住!截住红鬃马!”大伙儿喊叫着,穷追猛赶起来,“快,塔纳巴伊,眼下只
有你能追上他了!”
    马鞍下挂着晃荡的山羊,哈萨克人纵马朝太阳落山的方向疾驰。仿佛是,再过片刻,
他就会飞进这个烧得通红的太阳,化作一股红色的烟雾。
    古利萨雷真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老勒住缰绳。但是塔纳巴伊心里清楚,必须让这位哈
萨克的神骑手既要甩开后面追逐的人群,又要远离开赶来帮忙的哈萨克老乡们。一旦他
们的飞骑团团围住红鬃马,那么再费多大的劲,也就无法夺下这头已经失了手的山羊了。
只有单独跟他角斗,可能还有成功的希望。
    塔纳巴伊看准时机,让溜蹄马全速飞奔。古利萨雷的整个身子贴着地面,那大地似
乎要撞上落回了。于是,后面的马蹄声和呐喊声一下子落后了,远去了,而眼红鬃马的
距离越来越缩短了。那马,因为载着重物,所以赶上它并不怎么困难。塔纳巴伊拨过溜
蹄马,转到红鬃马的右侧。因为死羊由骑手的腿夹着,正挂在马的右侧。瞧,两匹马已
经并驾齐驱了。塔纳巴伊认马鞍上弯下身来,想拽住羊腿,把羊夺过来。但是哈萨克人
敏捷地把战利品从右侧一下扔到左侧。两匹马继续朝太阳的方向飞奔。此刻,塔纳巴伊
得稍稍放慢速度,以便从左侧靠上去。很难驾驭溜蹄马,让它离开红鬃马,但最后还是
巧妙地绕了过去。可是这个穿着破上衣的哈萨克人又把死羊扔回到原来的一侧。
    “好小子!”塔纳巴伊火辣辣地大叫一声。
    两匹马继续朝太阳的方向飞驰。
    再要冒险就不行了。于是塔纳巴伊把溜蹄马紧紧地贴近红鬃马,自己扑过去趴到对
方的鞍领土。那人想挣脱开去,但是塔纳巴伊死活不放。溜蹄马的速度和灵巧使他差不
多躺在红鬃马的脖子上了。他从右侧行动很是得劲,他腾出双手,够着了死羊,使劲执
将过来。一下子,他就把山羊夺过一半了。
    “抓紧了,哈萨克老弟!”塔纳巴伊城了一声。
    “胡扯!老乡,我不放!”那人回答。
    于是开始了一场飞马上的争夺。两人扭成一团,犹如两只雄鹰撕食一只猎获物;他
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象猛兽似的咆哮着,怒吼着,互相恫吓着;他们的手指在一起,
指甲里都渗出鲜血来了。扭成一团的骑手把两匹马紧紧连在一起,它们并蹄狂奔起来,
象是急急地去追赶那如血的残阳。
    感谢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的骑手们留下如此剽悍的竞赛!
    此刻,死羊落在他们中间。他们在两匹飞骑中间悬空拽着它。好戏快要收场了。双
方已经不再出声,只是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死命拽着山羊,都想抢过来,夹到自
己的腿下,然后挣脱出来,飞速跑开。哈萨克八年轻力壮,他的一双大手,十分有劲。
另外,比起塔纳巴伊来,他到底要年轻得多。但是经验,这是无价之宝。塔纳巴伊出其
不意,从马链中抽出右脚,顶住红鬃马的腰部。他把山羊使劲往身边一拽,同时用脚猛
蹬对手的马,于是那人的手慢慢松开了。
    “坐稳了!”得胜者又及时警告了对方。
    这一蹬,塔纳巴伊差点没有飞下鞍来,但他还是稳住了。欢呼声脱口而出。他让溜
蹄马来个急转弯,猛跑开去,把决斗中夺来的当之无愧的战利品紧紧夹在马楼下面。而
迎面已经有一大帮狂呼乱叫的骑手们飞奔过来。
    “古利萨雷!古利萨雷抢着了!”
    一大群哈萨克人冲上来重新争夺。
    “哎!截住塔纳巴伊,逮住他!”
    此刻最要紧的是避开再次争夺,让本村人赶紧把他围在中间,掩护起来。
    塔纳巴伊又一次掉转马头,甩开哈萨克人,跑向另一方去。“谢谢你,古利萨雷!
谢谢你,好样的!”他心里默默地感谢着溜蹄马。因为古利萨雷就着身子的细微的倾斜,
忽东忽西地飞奔着,每回部躲开了后面的追逐。
    差不多贴近地面,溜蹄马又来了个急转弯,从一处很难过的地方冲了出来,径直向
前飞奔而去。这当儿,塔纳巴伊的本村人飞驰过来,在他的两侧摆开,又堵住了他的后
路,紧紧地围成一团,一起飞逃开去。可是,追赶的人马又截住了去路,又得掉转方向,
又得飞跑开去。一群群你追我赶的骑手们,恰似一群飞雁忽然间扑腾着翅膀急驱而下,
在广阔的草原上飞驰着。四野里扬起团团尘埃,回响着阵阵喊叫声。有的连人带马摔倒
了,有的从别人的头上一跃而过,有的一瘸一拐地去追赶自己的马匹——但是无一例外,
个个兴高采烈,精神抖擞。比赛中谁也不用承担责任。本来嘛,冒险与勇敢,原本是一
对孪生兄弟……
    落山的太阳只露出个边缘,天快断黑了。但是,“阿拉曼”在颇有凉意的苍茫暮色
中继续进行,飞奔的马蹄把大地擂得打颤。此刻,已经没有人再喊叫了,已经没有人再
追赶了。但是,沉溺于狂奔疾驰的骑手们,仍然在继续驰骋。散成一线的飞骑,伴随着
万马奔腾的节奏和乐声,象一排乌黑的波浪,从一个山色冲上另一个山包,滚滚向前。
是否此情此景才使得骑手们个个全神贯注,默默无语呢?是否此情此景才产生了哈萨克
的东不拉①和吉尔吉斯的科穆兹②那低沉呜咽的琴声呢?……
    ------
    ①哈萨克民间弦乐器,形状象半个西瓜加上长柄,有四根弦。
    ②吉尔吉斯的一种民间弹拨乐器。
    ------
    已经快到河边了。河面在一片黑糊糊的灌木丛后面闪着幽暗的银光。离河已经不远
了。过了河,进了村,比赛就结束了。塔纳巴伊和他四周的骑手还是紧紧地挨在一起飞
奔。古利萨雷围在中间跑着,如同护航舰簇拥下的主力舰一般。
    但是古利萨雷已经累了,已经系极了:这一天太过艰难了。溜蹄马已经精疲力竭,
它身旁的两个神骑手紧紧抓住它的马劾。不让它倒下。其他的人在后边,在两侧掩护着
.塔纳巴伊。而塔纳巴伊已经趴倒横在马鞍前的山羊身上了。他的头东歪西倒的,他好
不容易才支撑住,没有从马鞍上掉下来。此刻,如果没有旁边护卫的骑手,无论是他本
人,还是他的溜蹄马,都已寸步难行了。可能,在从前,人们带着捕获物选定时的情景
就是这样;可能,人们去抢救被俘的受伤的英雄时就是这样……
    瞧,河到了。瞧,那牧场,那宽宽的砾石浅滩,在夜色中已经隐约可见了。
    骑手们飞马冲进水里。河水象开了锅,立即变混浊了。黑乎乎的水花四下飞溅,马
蹄声震耳欲聋,骑手们忙把溜蹄马拉上岸来。结束啦!胜利啦!
    有人从塔纳巴伊的马鞍上拖下死羊,跑进村子。
    哈萨克人停在河对岸。
    “谢谢你们参加了赛马!”吉尔吉斯人向他们喊道。
    “祝各位身体健康!咱们秋后再见!”他们围着话,随后掉转马头,回去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塔纳巴伊正在人家作客,而溜蹄马同别的马一起拴在院子里的马
桩上。古利萨雷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疲累不堪,也许只有驯马的第一天有那么点劲头。
不过与今天相比,那就算不了一回事了。这时候,屋子里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它呢。
    “来,塔纳巴伊,咱们为古利萨雷干一杯。要没有它,咱们今天可赢不了。”
    “是啊,那匹红鬃马壮实得象头狮子。小伙子也挺有劲,将来准是他们的神骑手。”
    “这没错。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古利萨雷为了不让人截住,象根草似的贴着地面
飞跑。瞧那情景,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还用说。要在从前,勇士们骑上它,可单骑入阵,袭击敌人。那不是普通的马,
那是神话中的跌风驹。”
    “塔纳巴伊,你打算什么时候放它去找母马呢?”
    “眼下它就跟在母马的屁股后头转了。还早了点。到明年开春,正是时候。今年秋
天,我得好好放放它,养得它膘肥体壮……。
    喝得醉醺醺的人们坐了很久很久,回想着白天阿拉曼的详情细节,历数着溜蹄马的
种种长处。而古利萨雷站在院子里,因为汗出得太多而唇干舌燥,不得不咬着嚼环。它
非得饿到天明。但此刻倒不是饥饿在折磨着它。它直觉得肩背酸疼万分,腿好象不是自
己的了,蹄子烧得火辣辣的,而脑海里却一个劲地响着赛马时的嗡嗡声。它仿佛听到骑
手们还在呐喊,仿佛觉得群马还在后头追赶。它不时打着寒噤,虽然打着呼唱,却一直
警惕地竖起两只耳朵。真想到草地上躺上一会儿,或者到牧场上眼马群一起散散心,游
荡一番。可是主人却被人留住了。
    不久,塔纳巴伊摇摇晃晃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身上发出一股强烈的辛辣的气味。
这在他是少有的情况。一年之后,溜蹄马不得不跟另一个人打上交道,此人可是一天到
晚发出这种气味。它可是恨死了那个人,很死了那种讨厌的气味了。
    塔纳巴伊走到溜蹄马眼前,拍拍它的脖子,把手伸进鞍垫下换了摸,说:
    “凉了一点儿了吧?累了吧?我也是他妈的累死了。你别斜着眼睛瞧人,我是喝了
点酒,那是为了祝贺你。是节日啊。再说,喝得也不多。我的事,我心里有数。这点,
你可注意。就是在战场上,我也知道分寸。得了,古利萨雷,你别斜着眼睛瞧人。咱们
马上就回马群那里去,好好歇上一歇……”
    主人紧了紧马肚带,跟屋子里出来的人又交谈了几句。大家翻身上马,各自回家去
了。
    塔纳巴伊在沉睡的山村街道上策马独行。四野里寂静无声。窗户都黑了。隐隐约约
传来田野上拖拉机的隆隆声。一轮明月已经高高地悬在群山之巅,各处的花园里盛开的
苹果树沐浴在洁白的月色之中。什么地方有只夜莺在婉转歌唱。不知什么原因,夜莺孤
零零地独自啼叫,歌声在整个村子上空回荡。它歌唱着,又细心聆听着自己的歌喉。歌
声更然而止,过不多久,夜莺重又开始啼鸣。
    塔纳巴伊勒住了溜蹄马。
    “真美!”他大声叹道,“多静哪!只有夜写在啼叫。你懂吗,古利萨雷,啊?你
急着想回马群,而我……”
    他过了打铁铺。从那里本该走村子最外头的一条街折到河边,再从那里回到放牧马
群的驻地。但是,主人不知为什么掉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来到中间的一条街。
走到街尽头,在住着那个女人的院子前面停了下来。跑出来一只小狗——就是那只跟小
姑娘寸步不离的小狗。小狗叫了一声,就摇起尾巴来,不响了。主人在马鞍上默不作声,
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后来他叹了口气,犹豫不决地扯了扯缰绳。
    溜蹄马便朝前走去。塔纳巴伊拐了个弯,下了坡,朝河的方向走去。等上了大路,
就催赶起马来。古利萨雷早就想尽快回到牧场去了。马驮着他,沿着一片草地跑着。到
河跟前了。马蹄得很,敲击着河岸。河水冰凉彻骨,哗哗作响。到了浅滩中央,主人突
然间拉紧缰绳,猛地勒转马头。古利萨雷晃了一下脑袋,表示主人搞错了方向。他们没
有必要再返回去。这么一来,还得走多久?但是主人没有理它,反给了它一鞭子。古利
萨雷可不喜欢挨打。它气呼呼地咬着嚼环,很不乐意地服从了命令,朝后转过身来,驮
着他重又走过草地,走上大路,又回到了那个院子跟前。
    在院子前,主人又局保不安起来。他把马笼头忽儿往这边拉,忽儿往那边扯,叫你
都弄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就这样,主人和它站在院子外头。其实,大门是没有的。
所谓门,就是一个歪歪斜斜的门框子。小狗又跑出来,又叫了一声,又摇起尾巴来,不
响了。屋里静悄悄的,黑糊糊的。
    塔纳巴伊跳下马,牵着溜蹄马进了院子。他走到窗子跟前,用一个手指敲了敲玻璃
窗。
    “谁在外头?”里面传出了人声。
    “是我,贝贝桑,你开开门。你听见了吗,是我!”
    屋里点起了灯,于是窗子里透出昏暗的亮光。
    “你干什么?都这么晚了,从哪儿来?”贝贝桑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身白衣裙,
敞着领子,黑黑的浓发被在肩上。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温暖的气息,还有某种奇妙的花
香。
    “你别见怪,”塔纳巴伊小声说道,“赛马赛得太迟了。我累马也乏得要命了。马
得好好歇上一歇,可牧场太远了点,这你也知道。”
    贝贝桑默不作声。
    她的一双眼睛忽然闪亮了一下,随后又熄灭了,如同月光下急流里的石子。溜蹄马
盼着她走过来搂搂它的脖子,但是她没有这样做。
    “真冷,”贝贝桑祉动一下肩膀,“嗅,你站着干什么?进来吧,既然是这样的话。
咳,你呀,亏你想得出来。”她轻轻地笑了,“瞧你在马上那副局促不安的为难劲,叫
人心里也不好受呼!瞧你象个孩子似的!”
    “我马上就来。先把马结挂了。”
    “挂在那边土墙的角落里。”
    主人的手从来没有抖得这么厉害过。他慌里慌张地摘下马嚼子,费了不少工夫折腾
着马肚带:松了一边的带子,另一边的却给忘了。
    他跟她一起进了屋,不久,窗里的灯光熄灭了。
    站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过夜,这对溜蹄马来说,实在很不习惯。
    月色正浓。古利萨雷举目朝院墙上头张望,它看到夜幕中高耸的群山,沉浸在一片
乳白色的、蓝幽幽的月光之中。它警觉地转动着耳朵,细心察听着动静。灌渠里的水,
淙淙作响。远方的田野里传来拖拉机的隆隆声,不知谁家的花园里,还是那只孤独的夜
莺在啼啭。
    从邻居家的苹果树上纷纷落下的白色花瓣,悄没声息地落在马头上,马鬃上。
    天色微微有点亮了。溜蹄马倒换着蹄子站着,把身子的重量时儿文在这条腿上,时
儿挪到那条腿上。它站着,耐心地等着主人的到来。它当然不知道,往后它还得在这个
院子里站上好多次,度过短暂的黑夜,一直等到天明。
    天蒙蒙亮时,塔纳巴伊走出屋来,一双暖乎乎的手给古利萨雷套上了笼头。这时刻,
连他的手也被发出那股奇妙的花香来。
    贝贝桑走出来送塔纳巴伊。她依偎在他的胸前,而他使长时间地吻着她。
    “胡子扎人,”她小声低语,“赶紧走吧,瞧,都天亮了。”她转过身,准备进屋
去。
    “贝贝桑,你上这儿来!”塔纳巴伊叫她,“听着,你得搂搂它,跟它也亲热亲热。”
他朝溜蹄马点头承意,“往后,你可不能委屈了我们两个!”
    “啊,我都忘了,”她笑盈盈地说,“瞧,一身苹果花。”她一边喃喃地说着些亲
切的话语,一边用那双奇妙的手抚磨着它。那手是那样柔软,那样敏感,如同那匹额际
有颗星星的小红马的嘴唇一样。
    过了河,主人哼起歌子来。随着他的歌声,走起来特别舒坦。真想快快跑回牧场,
跑到马群中间。
    在这些五月的夜晚,塔纳巴伊交上了好运。正好轮到他夜里值班。这样,溜蹄马就
开始了某种夜间的生活方式。白天,它吃草、休息;到了夜里,主人先把马群赶到谷地,
之后骑上它又朝那个院子急急跑去。一大清早,天还黑糊糊的,他象输马贼那样,抄着
那些无人觉察的草原小径,又急急奔回留在谷地的马群身旁。主人先把四散的马群赶到
一起,点了匹数,这才安下心来。溜蹄马感到着实为难。主人急急忙忙两头来回跑着,
天黑黑的,又没有路,每天夜里这么奔跑,可不轻松。可是主人却偏偏喜欢这么干。
    古利萨雷盼的却是另一回事。要按它的心意,它最好一刻也不离开马群。它慢慢地
思情了。原先它同那匹领群的公马和睦相处,可是后来,因为它们何时追逐一匹母马,
它们之间的冲突就一天天频繁起来。溜蹄马不时伸长脖子,翘起尾巴,在马群面前弄姿
作态。它响亮而婉转地嘶叫着,变得烦躁不安,时不时咬着母马的大腿。而那些母马,
显然是喜欢它这么干的。它们都依恋着它,这引起了头马的醋意。溜蹄马大大地消瘦了,
因为那匹公马又老又凶,是干架的能手。可是溜蹄马情愿烦躁不安,情愿躲着领群的公
马,也比整夜站在别人家院子里强。在这里,它常常愁苦地思念着那些母马。它长时间
地倒换着腿,踢着蹄子,只是到后来才慢慢安定下来。谁知道这样的夜间奔跑要持续多
久,要不是发生了那桩事故的话……
    一天夜里,溜蹄马照例站在院子里思念着马群。它在等着主人。慢慢地,它开始打
起吃来了。马笼头上的缰绳高高地系在房檐下的一根木梁上。这样一来,它就无法躺下
了:只要它的头一耷拉,嚼环就会掐进两边的嘴角。可它还是止不住地瞌睡。空气中万
分沉闷,乌云布满了天空。
    正当古利萨雷蒙蒙眈呢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之间,它听到树枝剧烈地摇晃,树叶
哗哗作响,仿佛无数人突然袭来,在肆无忌惮地砍林伐木似的。狂风扫过院子,把只空
奶桶吹倒了,滚得咯咯直响。绳子上的衣服掀起来,刮跑了。小狗哀哀尖叫,急得东奔
西窜,不知何处藏身才好。溜蹄马气呼呼地打了个响鼻,竖起耳朵,屏住气息,一动不
动地站着。它抬起头来,朝院墙上空张望。它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令人可疑的越来越黑的
夜空,盯着草原的方向张望,——某种阴森可怕的隆隆声正从那边滚滚而来。转眼之间,
夜空象伐倒的林子一样僻啪乱响,雷声轰鸣,闪电把乌云撕成条条碎片。暴雨倾盆而下。
溜蹄马象挨了重重的一鞭,扯着拴住的缰绳猛冲开去,绝望地嘶叫了一声,表达了对马
群的担心。在它内心深处,激起了保护同类的本能。这种本能召唤它前往救援。于是它
象发了疯似的,拼命扯着笼头,咬着嚼环,拽着鬃绳,竭力想摆脱掉把它死死地困在这
里的种种束缚。它急得团团转,用蹄子刨着土,不停地嘶叫着,希望能听到马群的回应。
但是只有暴风雨在呼啸,在怒吼。唉!要是此刻能够挣脱开这根拴着的缰绳,该有多好!……
    主人穿了一件贴身的白衬衫冲出屋来,在他身后,是那个女人,也穿着一件白衣服。
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在暴雨下立即变成黑糊糊的了。在他们水淋淋的脸上,在他们惊恐
万分的眼神里,掠过了蓝色的闪光,同时,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现了一下房子的一角和被
风吹得砰砰作响的大门。
    “站住!站住!”塔纳巴伊冲着马吼叫起来,想给它解开绳子。但是那马已经认不
出他来了。溜蹄马象头猛兽似地扑向主人,用蹄子猛增着院墙,拼命想挣开绳子冲出去。
塔纳巴伊紧贴着墙根,悄悄走到它跟前,朝它猛扑过去,双手抱住马头,把身子挂在宠
头上。
    “快解开绳子!”他向女人喊了一声。
    她刚刚松开缰绳,溜蹄马已腾空直立起来,把塔纳巴伊拖着满院转。
    “给鞭子,快!”
    贝贝桑扑过去取鞭子。
    “站住!站住!我打死你!”塔纳巴伊大声叫着,朝马头上狠狠地猛抽一鞭。他必
须立刻上马,他必须立刻出现在马群之中。那里怎么样了?风暴把马群都卷到哪里去了?
    溜蹄马同样想回到马群中去,听从大祸临头时它强烈本能的召唤。毫不耽搁,立即
向那出事的地方飞去。正因为如此,它才昂首长嘶,才腾空直立;正因为如此,它才想
冲出樊笼。而雨,倾盆而下,雷电交加,那霹雳惊雷,把惶惶不安的夜空震得发颤。
    “抓紧了!”塔纳巴伊对贝贝桑命令道。趁她抓住马笼头的片刻,他纵身上马。他
还没有来得及坐下,只是抓住了一把鬃毛,而古利萨雷已飞出院子,把那个女人撞倒在
水洼里,还拖了一小段路。
    古利萨雪已经不再听命于马勒、鞭子和主人的吆喝了。它自个儿穿过狂风怒吼的黑
夜,顶着象鞭子一样的暴雨飞跑,只凭着它的嗅觉猜度着道路。它驮着此刻已无能为力
的主人,冒着哗哗的雨水,伴着隆隆的雷电,越过汹涌的急流,穿过荆棘丛林,跃过沟
壑深涧,它身不由己地向前飞跑,飞跑。在这之前,无论是赛马,还是“阿拉曼”,古
利萨雷都没有象在这个暴风骤雨的黑夜里那样狂奔疾驰过。
    塔纳巴伊都记不清了,这匹恶魔似的溜蹄马怎么驮着他,又把他带到了什么地方。
他只觉得雨象熊熊的火舌,灼伤着他的睑和身子。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打鼓;“马群
怎样了?马都在什么地方?老天爷保佑,千万别冲到下游地带的铁轨上去了。会翻车的!
保佑我,真主!保佑我,祖宗的英灵!马群呀,你们在哪儿?别失蹄,古利萨雷!千万
别失蹄!到草原上去,到草原上去,找马群去!”
    而草原上,雷电交作,白色的火蛇顿时把黑夜照得透亮。而后,黑暗重又合上,雷
电又在发狂。暴雨猛拍着疾风……
    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
    溜蹄马不时腾空直立,张开嘴巴,厉声嘶鸣。它在呼叫,在召唤,在寻找,在等待。
“你们在哪儿?你们在哪儿?答应一声呀!”回答它的是炸天的惊雷。于是它又继续飞
奔,继续寻找,又一次穿进暴风骤雨……
    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
    暴风雨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平息下来。乌云渐渐散去,但在东边的天际,雷声未息—
—还在轰隆轰隆长时间地响着。惨遭蹂躏的大地处处冒着青烟。
    几个牧人在四围跑来跑去,搜寻着失散的马匹。
    而塔纳巴伊的妻子正在找他。说得确切些,她没有找他,她只是在等着他。当天夜
里,她同几个邻居一起,跨上马就赶来帮忙了。马群找到了,把它们轰进了一处深沟。
而塔纳巴伊却不见人影。都以为他迷路了。可她心里明白,他是不会迷路的。后来当邻
居的小伙子高兴地嚷起来:“瞧他,扎伊达尔婶子,他回来了!”并跑去迎他时,扎伊
达尔都没有挪动一下步子。她在马上默默地看着这个浪子回头的丈夫。
    塔纳巴伊一声不响,脸色吓人,只穿着一件水淋淋的衬衫,光着头,骑着在一夜之
间消瘦了很多的古利萨雷回来了。溜蹄马的右腿微微有点跛。
    “我们找遍您啦!”迎上来的小伙子高高兴兴地对他说,“扎伊达尔婶子都决急死
啦!……”
    哎,毛孩子,毛孩子……
    “迷了路了,”塔纳巴伊含混地嘟哝了一声。
    他和妻子就这样见面了。彼此没有说一句话。等那小伙子去峭壁下赶马群时,妻子
这才悄悄说道:
    “你怎么啦,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还好,总算还有条裤子,还有双靴子。不害臊吗?
你可不是小伙子了。孩子都快成人了,而你……”
    塔纳巴伊一声不响。他能说些什么呢?
    这当儿,小伙子把马群起来了。所有的马和马驹子都安然无恙。
    “咱们回家吧,阿尔蒂克。”扎伊达尔叫过小伙子,“今天咱们两人的事儿就忙不
完了。毡包都让风吹散架了。回去收拾去吧。”
    她又压低嗓子,对塔纳巴伊说:
    “你在这里先待一会儿。我给你送点吃的来,送几件衣服来。这副样子,怎么能见
人呀?”
    “我在底下等着,”塔纳巴伊点头说。
    他们走了。塔纳巴伊把马群赶去放牧。赶了很长的时间。太阳出来了,天气暖和起
来。草原上处处冒着热气,万物重又苏生过来。到处散发着雨水的潮气和嫩草的清香。
    马群不慌不忙地在山坡上,在洼地里懒懒散散地踱着。来到了一处小山包。塔纳巴
伊举目眺望,仿佛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世界:远远的天际,飘着轻烟似的一片白云,天空
一望无际,晴朗开阔,而在远处的草原上,一列火车在吐着白烟。
    塔纳巴伊跳下马来,在草地上走着。“唆”的一声,近旁一只云雀惊蹿而起,飞到
空中,卿卿瞅瞅地叫起来。塔纳巴伊耷拉着脑袋,迈着步,忽然间扑倒在地。
    古利萨雷从未见过主人这副样子。他,趴在地上躺着,肩膀在剧烈地抽搐。他失声
痛哭:他羞愧,他悲伤。他心里明白,他失去了一生中最后的幸福。而云雀还是一个劲
儿地啾啾叫着……
    第二天,所有的畜群都动身上山了。直到来年开春,他们才能回到这个地方。他们
沿着村子近处的河流和河滩地放牧。走过一群群的羊、牛、马。骆驼和马驮着什物走着,
女人和孩子骑在马上走着,长毛蓬松的狗跑着。四野里一片嘈杂声:人的吆喝声,马的
嘶鸣声,牛羊的咩咩声……
    塔纳巴伊赶着马群,过了一片很大的牧场,然后上了一个小山包——就是那个不久
前赛马时人们在这里狂呼乱叫的地方。他竭力不朝村子那边张望。当古利萨雷摹地转身
朝村头那个院子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它却挨了一鞭子。就这样,他们没有招到那个女人
家里,——她的那双奇妙的手那样柔软,那样敏感,如同那匹额际有颗星星的小红马的
嘴唇一样……
    马群欢蹦乱跳地跑着。
    真想主人能哼起歌来,但他却没有吭声。村子落在后头了。再见吧,村子!前面是
绵绵的群山在等着。再见吧,草原,来年开春再见!前面是绵绵的群山在等着。
    ------------------
  123456网文网(my285.com)
前回目录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