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轮船-故事外的故事

    山里又是秋天。热闹的夏天过后,一切又在迎接秋天的凄清。四下里已经看不到畜
群荡起的灰尘,火堆早已熄灭。牲畜过冬去了。人走了。山里空了。
    老鹰零零落落地在天上飞过,难得叫上一声两声。河里的水不那样喧闹了:河水一
个夏天跟河槽呆够了,此刻落了下去,变浅了。青草不再生长,渐渐枯萎下去。树叶在
树枝上呆厌了,有些地方已经开始下落。
    夜间,那些最高的山顶上已经落上一层银色的初雪。拂晓时候,那一座座黑糊糊的
高山的山脊都变成了灰白色,好家一只只黑褐色的狐狸都长了白色的后颈。山谷里的风
越来越冷,越来越刺骨。不过,天气暂时还是晴朗、干爽的。
    护林所对岸的森林很快地进入秋天。火红的秋色有如无烟的野火,从河边向上延烧,
烧遍了陡峭的小林地带,直到黑松林的边缘才停止。最鲜艳、最火红、向上爬得最顽强
的是杨树林和白桦林:它们一直爬到大森林高处积雪的地方,一直爬到黑压压的松树和
云杉王国的边界。
    松杉林里一向十分干净,而且象教堂里那样肃穆。只有一棵棵挺立的褐色树干,只
有干爽的松脂气味,只有落得遍地都是的棕黄色针叶。只有风在老松树的树梢上悄悄吹
过。
    可是,今天从清早起,被惊动的寒鸦就在山上叫个不停。一大群哇哇直叫的寒鸦,
在松林上空不住地盘旋着。寒鸦是听到斧头声,一齐惊叫起来的,这会儿正争先恐后地
嚷着,好象它们在光天化日之下遭了抢劫似的,紧盯着正将砍下的松树朝山下放的那两
个人。
    砍下的木头是用马拖着走的。奥罗兹库水走在前面,拉着缰绳。他皱着眉头走着,
不住地喘着粗气,就象老牛在耕田;他那斗篷不时地叫树棵子挂住。在他后面,紧紧跟
着木头的是莫蒙爷爷。在这样高的地方干活儿,他也感到很吃力,老人家也在呼啸呼呼
地喘着气。他手里拿着一根烨木棒,一面走,一面不时地用木棒拨动木头。木头一会儿
撞到树桩上,一会儿撞到石头上。每到斜坡上,木头老是想横过来朝下滚。要是那样,
那就免不了出事,会砸死人的。
    用木棒掌握木头动向的人随时面临着更大的危险。但是,天下事无奇不有:奥罗兹
库尔已经有几次吓得撇开马匹,跳了开去,而且每次他看到老头子还冒着生命危险,在
斜坡上撑住木头,一直在等着他回到马跟前去拉马缰时,他都觉得损了他的面子。于是,
正如俗话说的:要遮自己的羞,就得羞辱别人。
    “你想要我的命,是不是?”奥罗兹库尔对丈人大声喝道。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指摘奥罗兹库尔:哪里见过这样对待老
年人的?丈人只是怯生生地说,他自己也可能叫大木头压死的,干什么要这样对他喝叫,
好象他是故意这样子似的。
    但是,这一来,更把奥罗兹库尔惹火了。
    “你算什么东西!”他气汹汹地说。“就算把你砸死,你反正活够了。你怕什么?
可是,我要是摔死了,谁肯要你那不开窝儿的女儿?谁用得着这种不生不养、倒霉的婆
娘?……”
    “孩子,你这个人可真难伺候。你一点不尊敬人,”莫蒙回答说。
    奥罗兹库尔甚至停了下来,拿眼睛将老头子打量了一阵。
    “象你这样的老家伙早该躺在炉灶跟前,拿炉灰来烤屁股了。可是你现在好歹总还
是拿着工资。你的工资从哪里来的?靠我呗!你还要什么样的尊敬?”
    “好啦,我是随便说说的,”莫蒙软了下来。
    他们就这样走着。又爬上一个山坡,停在坡上休息。马已经浑身是汗,到处水淋淋
的。
    寒鸦还是一直没有安静下来,一直在打圈子。黑压压的一大片,嚷得非常起劲儿,
好象打定了主意今天是要叫一整天了。
    “寒鸦叫,冬天早早到,”莫蒙又开口说。他想讲点别的,让奥罗兹库尔消消气。
“这是寒鸦要飞走了。寒鸦不喜欢有人来打扰它们。”他又补上一句,好象是替不懂事
的鸟儿表白似的。
    “哪一个打扰它们的?”奥罗兹库尔猛地转过头来,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老头子,
你又在胡扯了,”他用严厉的口气低声说。
    他心里说:“哼,话里有话哩!怎么,就为了你那寒鸦,松树都不能碰,连根树枝
都不能动啦?没有这种事!目下在这里还是我当家。”他拿眼睛狠狠瞄了瞄哇哇直叫的
鸟群,心里说:“嘿,有一挺机枪就好了!”然后,他转过脸,骂了两声娘。
    莫蒙一声不吭。他听不惯女婿骂娘。“他又来了,”老人家心里难过地想。“一喝
了酒,就凶得不得了。酒醒了,还是一点道理也不讲。人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莫蒙
伤起心来。“你对他一片好心,他对你恶意相报。既不觉得有愧,又不肯问问良心。好
象就应该这样。总认为自己有理。只要地舒服就行。周围的人都该伺候他。你不愿意,
就逼着你干。好在他这种人是在山里,在森林里,他的手下只有这么一两个人。他的官
儿要是更大些,那又怎样呢?天啊,可别叫他当大官儿……而且这种人实在多得很。他
们什么都能捞到手。你想躲这种人都躲不掉。他到处等着你,到处能找得到你。为了他
自己过得自在,他能把你的命折腾掉。可是,他还是有理。是啊,这种人太多了……”
    “好啦,歇够了,”奥罗兹库尔打断老人家的思路。“走吧,”他下命令说。
    于是他们又往前走。
    今天从清早起,奥罗兹库尔心里就不痛快。早晨,本当带上家什过河到对岸森林里
来的,莫蒙却忙着送外孙上学去了。这老头子简直发昏了!每天早晨都要备好马,送孩
子去上学,然后又要骑马跑去把孩子从学校接回来。天天就为这个没人要的孩子忙活着。
说什么,上学不能迟到,简直好象不得了啦!要是这里有急事,天晓得会是什么样的事,
这么说,这些事都是可以放一放的罗、老头子说:“我一下子就回来,万一孩子上课迟
到了,见了女老师不好意思的。”哼,见了她不好意思!老糊涂!那个女教师又算什么?
一件大衣穿上五年。就看到她夹着练习本,提着提包。天天在外面乞讨,什么东西都要
向区里要,要起来没完没了,一会儿给学校要煤,一会儿要玻璃,一会儿要粉笔,要不
然就是要抹布。真正象样的教师会到这样的学校来吗?大家给这学校取的名字真不错—
—小家伙学校。她倒真是个小家伙。她有什么用?真正象样的教师都在城市里。学校里
玻璃窗明晃晃的。教师都系领带。但那是在城市里呀……城市里有多少首长坐着汽车满
街跑!那又是什么样的汽车呀!乌黑、银亮的汽车,平平稳稳地开过来,你不由得要站
下来,气也不敢喘,站得笔直,等着它开过去。可他们城里人就好象没有看到这些汽车
似的,忙忙碌碌,来去匆匆,只顾走自己的路。在城市里过日子才真象过日子哩!要是
能调到城市里去,在城市里住下来,有多好啊!在城市里,尊敬不尊敬人,全看人的地
位。有了地位,就一定受人尊敬。地位越高,越受人尊敬。大家都是文明人。在城市里,
不必因为吃几顿饭或者收了什么礼物,就去搞木头或者去做诸如此类的事来还人情。不
象在这里,给你五十,至多一百卢布,人家就把木头弄走,还要说你的坏话:奥罗兹库
尔受贿啦,这个那个的……真是愚昧无知!
    是啊,真该到城市里去……嘿,让这些山、这些森林、这些该死的木头,让不生孩
子的老婆,让糊涂老头子和他那当宝贝待的狗崽子,统统见鬼去!嘿,那我就象吃饱了
燕麦的马一样,欢蹦起来!我会叫人尊敬我;“奥罗兹库尔·巴拉扎诺维奇,您的办公
室能进吗?”到了城市里,我要娶个城里女子。为什么不可以呢?比如说,娶个演员,
要漂亮的,又会唱,又会跳,手里还拿着麦克风;据说,在她们眼里,最要紧的是,一
个人要有地位。我要挽着这样的美女,自己也要系好领带,一起到电影院去。她的高跟
鞋登登地响着,浑身香喷喷的。过路人都伸长了鼻子。不用说,孩子也要生一些的。让
儿子学法律,叫女儿学钢琴。城里孩子显然不同,城里孩子聪明。在家里说的全是俄语:
他们才不会满嘴土话哩。他也要这样来惯养自己的孩子:“好爸爸,好妈妈,我要这样,
我要那样……”对自己的孩子,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嘿,他要让很多人都眼红,让大家
看看,他是什么人!他哪一点又比别人差?那些在他上面的人,哪一点比他高明?都是
一些跟他一样的人嘛。只不过他们走运,他不走运罢例。怪他没有福气。也很怪他自己。
林业人员训练班结业后,该是到城里去,去上技术学校,或者去上大学的。他却沉不住
气,一心要弄个差事干干。虽然是个小差事,可总是个差事。这样一来,现在就天天在
山里转,天天就象老驴一样拖木头了。还有这些讨厌的寒鸦。叫什么呀,打什么圈子?
嘿,有一挺机枪就好了……
    奥罗兹库尔心情不好是有原因的。快活的夏天已过,秋天来了,随着夏天的逝去,
他到牧羊人和牧马人那里作客的好日子也过去了。正象歌子里唱的:“高山牧场花儿落,
又到返回平川时……”
    秋天到了。人家抬举他,请他吃喝,他借了债,许了愿,现在都得一一清偿。而且
他说过的大话也得兑现:“你要什么?要两根松木做屋梁,就这么一点儿?这有什么好
说的!随你什么时候来,现成的!”
    过去说了大话,收了礼物,喝了酒,现在就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一面拼命咒骂,
一面在山上拖木头。这些木头叫他吃很大的亏。说起来,他这一辈子老是吃亏。忽然他
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冒险的念头:“我什么都不管,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但是他马
上就明白了,他哪里也去不成,哪里也不要他,谁也不要他,他到哪里也过不到他所盼
望的那种日子。
    你且离开这里,或者不履行诺言试试看!那些三朋四友准会出卖你。都是一些靠不
住的家伙。前年,有一个布古族同胞送他一头羔羊,他答应给一根松木。可是到了秋天,
他不愿意上山去弄树。这种事说说倒容易,可是,要爬山,要锯,还要拖下山,你倒试
试看!如果是几十年以上的大松树,那就更难对付了。无论给多少黄金,都不愿干这种
活儿。那几天莫蒙老汉恰好病了,正躺在床上。一个人是不行的,而且难也没本事一个
人到山里搞木头。一个人砍树,也许能把树砍倒,可是拖不下山……他要是早知道后来
出的事情,他会跟谢大赫玛特一起去搞松树的。可是当时奥罗兹库尔懒得爬山,便决定
随便弄一棵树把那个同族人应付过去。那人却无论如何不依:要的是真正的松木,非给
不可!“羊羔拿到手,就要赖帐不成?”奥罗兹库尔也发了脾气,将他摔了出去:不想
要,就给我滚蛋!可是,那个小伙子也不是好惹的。他写了一封控告信,控告圣塔什保
护林护林员奥罗兹库尔·巴拉扎诺夫,而且在信中添技加叶,真真假假,把奥罗兹库尔
写成一个“社会主义森林的破坏分子”,简直可以枪毙。后来奥罗兹库尔被弄到区里和
林业部的各种审查组织去审查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解脱了……你瞧,这就是同族人!还
要说什么:“我们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子孙。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这简直是胡扯!
为了一个铜子,恨不得互相捐脖子,或者送你进监狱,鹿妈妈又管屁用!那是在古时候,
人们相信鹿妈妈。那时候的人愚昧无知到何种程度,真是好关!现在大家可都是有文化、
有知识的人了!谁还相信这种哄小孩子的故事!
    自从出了那件事情以后,奥罗兹库尔就发誓:今后来的不论是哪一个,不论是什么
样的熟人、同族人,哪怕是长角鹿妈妈嫡亲的孩子,他连一根树枝、一根树条子也不给。
    可是,夏天又来了。山里一片碧绿的草甸子上又出现了一顶顶白色的帐篷。羊在欢
叫,马在长嘶,河边溪分炊烟袅袅。阳光明丽,处处花香,处处能闻到令人陶醉的马奶
酒香味。来到帐篷旁边,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坐在碧绿的草地上,跟三朋四友共享马奶
酒和鲜嫩的羊肉,真是件乐事!然后再来一杯伏特加,让头脑晕乎乎的。这时候就会觉
得自己力大无穷,能够把大树连根拔起,或者将随便哪一座山的头拧将下来……奥罗兹
库尔在这样的日子里就往往会忘记自己的誓言。听到人们喊他是大森林的大老板,他更
是美滋滋的。于是,他又许愿,又接受礼物……等秋天一到,森林里不一定哪一棵祖宗
留下来的古松又要遭殃了。
    秋天从收割后的田野悄悄爬到山上,又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秋风吹过,青草黄了,
森林里的树叶红了。
    野果熟了。羊羔长大了。羊羔开始分群,公的跟公的在一起,母的跟母的在一起。
妇女们将于奶酪收进麻袋准备过冬。男子汉们在商量,要回川地去,该是谁来第一个开
路。那些在夏天就跟奥罗兹库尔谈妥了交易的人,在离开之前通知他,要在某日某时开
汽车到护林所来装运他答应给的木头。
    今天傍晚,就要有一辆带拖车的汽车来装运两根松木。有一根松木已经在山下,已
经拖过了河,弄到了汽车要开到的地方。还有一根,就是这一根了,他们正在往下放。
奥罗兹库尔此时此刻要是能够把用木头换得的吃喝还出来的话,那他马上就会这样做的,
只要能不干这会儿正不得不干着的又苦又累的活儿就行。
    唉,住在山里,命真苦啊,他是没办法躲过了:带拖车的汽车今天傍晚就要到了,
夜里就要把木头运走。
    要是一切能平安无事,倒也罢了。汽车要通过国营农场,就从场部办公室门前经过,
别的路是没有的。农场里常常有公安局和国家检查机关的人来,区里来的人就更多了。
拉木头的汽车万一被他们发现,他们就要问:“这木料是从哪里弄的,弄到哪里去?”
    奥罗兹库尔一想到这里,脊梁骨都惊了。他对一切人、一切事恼恨透了。恼恨头顶
上哇哇直叫的寒鸦,恼恨倒霉的老头子莫蒙,恼很能掐会算、三天前就跑到城里去卖土
豆的懒家伙谢大赫玛特。他明明知道要到山上拖木头嘛!结果,他却溜走了……他要在
市场上办完自己的事,才能回来。要不然,奥罗兹库尔可以叫他跟老头子一块儿来拖木
头,用不着自己来受罪了。
    可是谢大赫玛特还远得很,寒鸦也没法于去打。在顶没有办法的时候,本来还可以
打打老婆,可是要回到家里还得走很久。于是就剩下莫蒙老汉了。奥罗兹库尔气喘吁吁,
呼哧呼哧地在山上走着,越走越火,走一步骂一声。他既不心疼马匹,又不心疼走在他
后面的老头子,径直地穿过树棵子朝前走。让马死掉好啦,让老头子死掉好啦,他自己
也来个心脏病发作,死掉好啦!既然他倒霉,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让这个世界完蛋
好啦!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安排得不合要求,没有照顾到他奥罗兹库尔的身份和地位。
    奥罗兹库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牵了马穿过一丛树棵子径直地下一处陡坡。就让
快腿莫蒙跟着木头跳个够吧。他要是撑不住,让他试试看!“我要揍老浑蛋一顿,决不
饶地,”——奥罗兹库尔拿定了主意。过去他从来不敢拖着木头下这样危险的斜坡。可
是这一次他叫鬼迷住了。莫蒙也来不及制止他,只来得及喊了两声:“你朝哪里去?哪
里去?站住!”——就看到木头横转了过来,朝下滚去,把树棵子压得一弯一弯的。那
木头湿滴滴的,十分沉重。莫蒙想用木棒抵住,不让木头朝下滚,可是木头来势太猛,
一下子就把老头子手里的木棒打掉了。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马摔倒了,翻身朝下滚去。马倒的时候将奥罗兹库尔撞倒了。
他一面朝下滚,一面慌慌张张地拼命去抓树裸子。就在这时候,在密密的枝丛中,有几
只长角的动物惊慌地跳了开去。这几只动物连蹦带跳地跑到禅树林中去了。
    “鹿!鹿!”莫蒙爷爷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叫了两声。接着又不做声了,好象还
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山里也忽然静了下来。寒鸦一下子飞走了。木头压在矮小而结实的桦树棵子上,在
斜坡上卡住了。马被挽索绊住,自己站了起来。
    衣眼被挂得稀烂的奥罗兹库尔爬到了一旁。莫蒙连忙跑去救女婿。
    “啊,是圣母长角鹿!是它搭救了咱们!你看到没有?这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
咱们的圣母回来啦!你看到没有?”
    奥罗兹库尔还不相信,一切已经平安无事地过去。他满面差臊,很不高兴地爬了起
来,一面拍打身上的尘土,一面说:
    “够了,老头子,别胡扯啦!快去把马身上的挽索解开!”
    莫蒙顺从地跑去给马解换索。
    “神母长角鹿啊!”他还在喜不自禁地嘟哝着。“鹿又回到我们的森林里来啦。鹿
妈妈没有忘记我们呢!它饶恕我们的罪过了……”
    “你还在唠叨?”奥罗兹库尔冲他说。奥罗兹库尔已经不再害怕了,恢复了常态,
心里又象先前一样恼恨起来。“又在编你的故事啦?你自己老糊涂了,就以为别人也相
信你那些胡诌八扯的玩意儿啦?!”
    “我亲眼看到的。那是鹿,”莫蒙爷爷不服气地说。“难道你没有看到吗,孩子?
你自己也看到的嘛。”
    “嗯,看到的。好象跑过去的是三头……”
    “是的,三头。我也觉得好象是这样。”
    “那又怎样呢?鹿就是鹿呗。刚才人可是差点儿把命送掉。有什么好开心的?要是
鹿的话,那就是从山那边跑过来的。在山那边,就是说,在哈萨克斯坦的森林里,听说
还养着鹿。那边也是保护林。可能,鹿也是受保护的东西。鹿来了就来了好啦。干我们
什么事?哈萨克斯坦跟我们不相干。”
    “鹿也许要住在咱们这里呢?”莫蒙爷爷幻想起来。“能住下来就好了……”
    “好啦,扯够了!”奥罗兹库尔打断他的话。“走吧。”
    他们还得拖着木头朝下走很久,然后还要用马拖着木头过河。过河也是一件很不容
易的事。要是能平安无事地将木头施过了河,然后还要再弄到一座小丘跟前,等汽车来
这里装运。
    唉,要花多少力气啊!……
    奥罗兹库尔觉得自己实在倒霉。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安排得很没有道理。那些山,全
都无知无觉,既没有什么盼头,又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一天到晚就那样呆着;森林进
入秋天,然后又进入冬天,这都没有什么难的。连寒鸦都够自在的,想怎样飞就怎样飞,
想怎样叫就怎样叫。就说鹿,如果真的是鹿的话,那就是从山那边来的,它们在森林里
想怎样跑就怎样跑,想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在城市里,人们无忧无虑地在柏油马路上
溜达,坐小汽车,下馆子,天天在寻欢作乐。可是命运偏偏将他抛到这山沟里,他真倒
霉……就连这个快腿莫蒙,他的这个没出息的丈人,也比他幸福些,因为他相信故事。
他是个稀里糊涂的人。糊涂蛋对生活总是满意的。
    奥罗兹库尔对自己的生活是十分痛垠的。这种生活不如他的意。这样的生活该是快
腿莫蒙这样的人过的。莫蒙他还要什么呢?他活多久,就弯腰弓背地干多久,天天干,
没有休歇。这一辈子没有一个人听他管,他可是要听所有的人管,甚至他的老婆子都管
着他,他对她都不敢回嘴。这样的倒霉鬼听听故事就够高兴的了。在森林里看到鹿,快
活得连眼泪都流出来啦,就好象通上了他跑遍世界找了一百年的亲兄弟似的。
    唉,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终于踏上最后一道地界,从这里再走很长的一段陡坡就到河边了。他们停下来
休息。
    河那边,护林所的院子里,奥罗兹库尔的房子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冒烟。从冒的烟可
以猜出来,那是茶炊。就是说,老婆已经在等他了。奥罗兹库尔想到这里,并不感到痛
快。他张大了嘴在喘气,还是感到气闷。胸口作痛,头嗡嗡价响,心扑腾扑腾直跳。额
头上的汗水直住眼睛里流。面前还有一段很长很陡的坡要走。在家里等他的是不会生孩
子的老婆。哼,她烧茶炊,想讨他喜欢呢……他忽然一时性起,想冲过去朝那只大肚子
菜炊踢上一脚,让它见鬼去。然后朝老婆扑过去,打她一顿,朝死里打,打她个头破血
流。他仿佛听到老婆在嚎叫,在诅咒自己的苦命,他心里感到舒坦起来。他心想:“让
她去,让她哭叫去好啦!我不快活,干吗要让她快活?”
    他的思路被莫蒙打断了。
    “孩子,我简直忘了,”莫蒙猛然想起了外孙,连忙朝奥罗兹库尔走去。“我该到
学校去接小孩子了。已经放学了。”
    “放学了又怎样呢?”奥罗兹库尔故意不动声色地说。
    “孩子,你别生气。咱们把木头放在这里。咱们下去。你回家去吃饭。我趁这个时
候骑马到学校去。把孩子接回家。然后咱们再回来把木头放过河。”
    “老头于,你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个主意吧?”奥罗兹库尔刻薄地说。
    “小孩子要哭的呀。”
    “哭又怎么样?”奥罗兹库尔火了。这一下子他有借口可以好好地教训一下老头子
了。奥罗兹库尔一天来想方设法找他的碴儿,现在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哭,咱们
就可以把事情丢下?早晨,你蒙混人,送他去上学。送去就送去好啦。现在又要到学校
去接?那我怎么办?咱们在这里是闹着玩儿的?”
    “孩子,别这样,”莫蒙央告说。“今天是这样的口干嘛。我倒没什么,可是小孩
子要等,在这样的日子里会哭的……”
    “什么这样的日子?这日子有什么特别的?”
    “今天鹿回来了。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日子……”
    奥罗兹库尔愣住了,他惊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已经忘记那几头鹿了。当他在
扎人的树棵子里滚着,当他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候,仿佛有几头鹿象闪电、象梦幻一样问
过去的。那时从斜坡上朝下滚的木头随时都可能将他砸扁。他才没有心思去理会那几头
鹿和老头子的废话哩。
    “你把我当成什么啦?”他恶狠狠地冲着老头子的脸低声说。“可惜,你没有胡子,
要不然我就扯你的胡子,叫你明白明白别人都不比你蠢。你那几头鹿算个屁!我可不管
你这一套。你还是少给我罗嗦。放木头去!咱们不把木头施过河,你什么也休想。谁去
上学,谁在那里哭,我才不管。够了,走吧……”
    莫蒙象往常一样,又顺从了。他明白,不把木头拖到地点,他是逃不出奥罗兹库尔
的掌心的,于是又不声不响地拼命干了起来。他再不说一句话,虽然他心里急得想叫出
来。外孙正在学校外面等他呢。孩子们都各自回家了,只有他那孤苦伶仃的外孙一个人
在望着大路,等爷爷去接他。
    老人家在想象着:孩子们脚步条沓地一齐从学校里跑了出来,各自朝家里跑去。孩
子们都饿了。他们走在路上,就闻到了为他们烧好的饭菜的香味,于是高高兴兴、活蹦
乱跳地从自家的窗前跑过。妈妈已经在家里等着了。每个妈妈都在笑,笑得忘记了一切。
妈妈自己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为自己的孩子笑,总是有足够的力气的。即使妈妈喝
叫得严厉些:“洗手!瞧你那副脏样子!”——她的眼睛还是照样在笑着。
    莫蒙的小外孙自从上学以来,手上总是沾满了墨水。这倒是叫爷爷很喜欢:这就是
说,孩子挺用功呢。这会儿,想必他的外孙正站在大路上,那一双小手又是沾满了墨水,
还拿着今年夏天买的那个心爱的书包。他大概等累了,已经在不安地瞅着、听着:爷爷
是不是骑马来到小山岗上了。爷爷总是按时到的嘛。每次孩子走出学校,爷爷已经赶到
了,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他了。大家各自回家,外孙就朝爷爷跑去。“爷爷来啦。咱们快
跑!”——孩子对书包说。一跑到爷爷跟前,就羞涩地朝爷爷怀里扑去,抱住爷爷,将
脸紧紧地贴到爷爷肚子上,呼吸着那种熟悉的旧衣服和夏天干草的气味:这些天爷爷正
在把对岸的干草用马驮过河。一到冬天,雪太深,就难弄了,所以最好秋天就弄过来。
因此莫蒙身上老是有苦涩的干草灰土气味。
    爷爷让孩子坐到自己身后马背上,他们就一同骑马回家,有时让马一路小跑,有时
慢走;他们有时不讲话,有时随便讲一些琐事,不知不觉就要到了。穿过一个山口,一
路往下,就到圣塔什河谷了。
    孩子一心迷恋着学校,这使奶奶很恼火。他一醒来,就赶紧穿衣服,将书和练习本
装进书包。他将书包放在自己身边过夜,也使奶奶很生气:“你干吗老是恋着这个讨厌
的书包?就让它给你做老婆好啦,省得我们给你找老婆出彩礼……”孩子不理睬奶奶的
话,再说,他也不大懂她说的是什么。他认为最要紧的就是上学不能迟到。他跑到院子
里,催爷爷快走。只有等学校已在眼前了,他才定下心来。
    有一次,他们还是迟到了。那是在上个星期。这一天,刚蒙蒙亮,莫蒙就骑了马到
对岸去。他想赶早去驮一趋于草。一切还顺利,可是走在路上,捆草的绳子松开了,干
草撒了一地。只得重新相好,让马重新驮起。可是,刚到河边,仓促拍好的草捆又松散
了。
    外孙已经在河这边等着了。他站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摇着书包,在叫,在喊
着呢。老人家慌了,绳子也乱了套,纠结在一起,解都解不开。可是孩子还在一股劲儿
地喊。老人家知道,孩子已经哭了。于是他把干草和绳子全都扔下,骑上马,急忙从滩
上过河,朝外孙这边赶来。
    过河也花了不少时间。因为水还不小,水流很急,过河又不能打马快跑。秋天还不
怎样可怕,要是夏天,会把马冲翻,那就完了。等莫蒙终于过了河,来到外孙跟前,外
孙已经哭得抽抽搭搭的了。他也不望爷爷,只是在哭,嘴里在说:“迟到了,上课迟到
了……”老人家在马上弯下身,抱起孩子,让孩子贴着自己坐在马鞍上,打马就跑。要
是学校就在附近的话,孩子就自己跑去了。可是现在却一路不住地哭着去,而且老人家
怎么哄都不行。爷爷就这样领着哭哭啼啼的外孙进了学校。学校里已经上课了。又亲自
把他送进课堂。
    莫蒙向女教师一再表示歉意,并且保证以后不再有这种事。但是,最使老人家震动
的,还是外孙哭得那样伤心,迟到了就那样难过。“但愿这样,永远这样想上学就好了,”
——爷爷想。不过,这孩子究竟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呢?这么说,他心里有自己的委屈,
说不出的委屈……
    这会儿,老人家正跟着木头走,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有时拿木棒将
木头推一推,有时挡一挡,免得木头卡住,让木头快一点下山。老人家一直在想着:外
孙在那里怎样了啊?
    可是奥罗兹库尔却不急。他不慌不忙地走着。而且在这种地方也不能太着急,坡很
长、很陡,要在坡上斜着走才行。但是。难道就不能依他老莫蒙的请求——将木头暂时
放一下,过一会儿再来拖吗?收要是有力气的话,他就把木头朝肩上一扛,跨过河去,
将木头一下子摔到汽车要来的地方!喂,这是给你们的木头,装走好啦!这样他就可以
跑去接外孙了。
    可是,哪有这样的事啊!还是得拖着木头经过一堆一堆的石头和砂砾,将木头拖到
河边,然后还要用马拖着木头从滩上过河到达对岸。马已经给折腾得够呛了。在山上已
经拉了不少路了,一会儿下坡,一会儿上坡……要是一切顺利,倒也罢了;万一木头到
了河中心卡在石头堆里,或者马失前蹄,跌倒了,那可怎么办?
    他们一下了水,莫蒙爷爷就祷告起来:“长角鹿妈妈,多多保佑,别叫木头卡住,
别叫马跌倒!”他脱光了脚,将靴子搭在肩上。将裤腿挽到膝盖以上,手握木棒,紧紧
跟随着在水里游动的木头。他们逆着水势斜斜地拖着木头往前走。河里的水清澈透明,
但也凉得透骨。秋天的水嘛。
    老人家拼命忍着:随它去吧,反正两条腿也断不掉,只要把木头快点拖过河就行。
可是,就象故意捣蛋似的,木头还是卡住了,就在石头最多的地方,卡在石头缝里了。
在这种情况下,应当让马稍微休息一会儿,然后狠狠地给马加上两鞭,马用猛劲儿一冲,
就能把木头从石头缝里拉出来。但是奥罗兹库尔仍然骑在马上,拚命用鞭子抽打已经劳
累不堪、精疲力尽的马。马弓起后腿,在原地直蹬直跳,跌跌撞撞,可是木头一动也不
动。老人家两腿冻僵了。眼前发黑,头发晕。那陡崖、那崖上的森林、天上的云彩一齐
倾倒下来,落到河里,顺着急流漂去,又倒转回来。莫蒙几乎要支持不住了。
    该死的木头!木头如果是干的,是放了很久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干木头会自己
浮在水上,只要扶住它就行。这根木头却是刚刚据下来,就马上拖着过河的。谁能这么
干呢?做事心不端,报应在眼前,——果然就应验了。奥罗兹库尔不肯等松木干了再运,
因为他怕检查机关万一发现了,就要控告他砍伐森林里的贵重树木。所以,一锯下来,
就赶快弄走了事。
    奥罗兹库尔拼命用皮靴后跟踢马,用鞭子抽马的头,不住地骂娘,骂老头子,好象
这一切全怪他莫蒙,可是木头还是一动不动,在石头缝里越卡越结实。老人家再也忍不
住了。他这一辈子头一回愤怒地高声喝叫起来:
    “下马!”他毫不含糊地走到奥罗兹库尔跟前,去拉他下马。“你没有看到,马吃
不消啦?快下来!”
    惊愕的奥罗兹库尔一声不响地听从了。他穿着靴子直接从马上跳到水里。他好象一
下子呆了,痴了,失去了知觉。
    “来!用劲撬!一齐来!”
    在莫蒙指挥下,两个人一齐用木棒撬,想把木头撬起,让木头从石头缝里脱出来。
    马是多么机灵的畜牲啊!它就在这时朝前猛冲,在石头上拼命地蹬,拼命地揣,将
套索拉得象弦一样直。但是木头只是微微动了一动,滑了一下,又卡住了。
    马又猛力一冲,但再也支持不住了,一下子倒在水里,四蹄在水里乱蹬乱险,又被
套索缠住了。
    “把马扶起来!快!”莫蒙催促奥罗兹库尔说。
    他们好不容易把马扶了起来。马冻得浑身打颤,在水里勉强站着。
    “把套索卸下来!”
    “干什么?”
    “叫你卸,你就卸好啦。回头咱们再套。快把套索卸下来。”
    奥罗兹库尔又一声不响地听从了。等马身上的套索卸下来,莫蒙拉起马缰。
    “现在走吧,”他说。“回头咱们再来。让马休息休息。”
    “给我站住!”奥罗兹库尔从老头子手里夺过马缰。他好象醒悟过来,一下子又恢
复了本相。“你糊弄谁?你哪里也去不成。木头现在就得拖过去。晚上人家要来装的。
把马套上,别给我罗嗦,听见没有?”
    莫蒙一声不响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拖着两条冻僵了的腿,从滩上朝岸边走去。
    “往哪里去,老东西?我问你,哪里去?”
    “哪里去!哪里去!到学校里去!孩子打中午就在那里等着了。”
    “给我回来!回来!”
    老人家没有听他的。奥罗兹库尔将马撇在河当中,追了上来,在快到岸边的沙滩上
追上了莫蒙,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扳回头来。
    他们就面对面地站住了。
    奥罗兹库尔一把扯下搭在莫蒙肩上的旧油布靴,用靴子劈头盖脸地打起丈人。
    “给我走!回去!”奥罗兹库尔声嘶力竭地喊,随手将靴子甩到一边。
    老人家走过去,将甩在潮湿沙地上的靴子拾了起来,当他直起腰来的时候,嘴里流
出血来。
    “坏蛋!”莫蒙一面吐血,一面说。他又将靴子搭在肩上。
    这是从来没有顶撞过任何人的快腿莫蒙说的,这是冻得浑身发青、肩搭旧靴、嘴里
流血的可怜的老头子说的。
    “给我走!”
    奥罗兹库尔来拖他。可是莫蒙使劲挣了开来,头也不回,一声不响地走了。
    “好啊,老浑蛋,等着瞧吧!看我收拾你!”奥罗兹库尔挥着拳头,在他后面叫着。
    老人家头也没有回。他走上“睡骆驼”旁边的小道,坐了下来,穿好靴子,快步朝
家里走去。他再不耽搁,径直走进马棚。从马棚里牵出了一向碰不得的、奥罗兹库尔的
坐骑大灰马阿拉巴什。平时这匹马谁也不敢骑,而且也不用来拉车,免得搞坏了奔跑时
的姿势。莫蒙就象去救火一样,骑着无鞍无镫的马冲出院子。当他从窗前,从仍然在冒
着烟的茶炊旁边经过时,跑出门来的女人们——莫蒙的老婆子、他的女儿别盖伊、年轻
媳妇古莉查玛——马上就看出,老头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还从来没有骑过阿拉巴
什,从来没有这样不要命地骑了马在院子里跑。她们都还不知道,这是快腿莫蒙造反了。
也还不知道,因为这次起来造反,他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奥罗兹库尔牵着卸了套的马从滩上走了回来。马的一条前腿一瘸一拐的。女人们一
声不响地看着他朝院子里走来。她们还一点不知道奥罗兹库尔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不知
道他这一天会带给她们什么,带给她们什么样的灾难和恐怖……
    他穿着噗唧噗唧直响的湿靴子和湿漉漉的裤子,迈着又重又沉的步子走到她们跟前,
皱着眉头阴沉地朝她们望着。他的老婆别盖伊着急了:
    “奥罗兹库尔,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瞧你浑身都湿了。木头冲走了吗?”
    “没有,”奥罗兹库尔摆了摆手。“牵去,”他将缰绳递给古莉查玛:“把马牵到
马棚里。”他朝家门口走去。“到屋里来,”他对老婆说。
    奶奶也想跟他们一起进去,但是奥罗兹库尔不让她进门。
    “你走开,老婆子。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回家去,别住这里来。”
    “你怎么的啦?”奶奶生气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家老头子呢?他怎么啦?
出了什么事?”
    “你去问问他自己,”奥罗兹库尔回答说。
    回到家里,别盖伊脱去丈夫的湿衣服,递给他一件皮袄,将茶炊拿了进来,便往碗
里倒茶。
    “不要茶,”奥罗兹库尔将手一摆。“拿酒来。”
    老婆拿出一瓶没有开过的酒,朝杯子里倒。
    “斟满,”奥罗兹库尔吩咐道。
    他将一杯酒一口气喝下,用皮袄将身子一裹,一面朝毡上躺,一面对老婆说:
    “你不是我老婆,我不是你男人了。走吧。今后你别进这个屋子。走吧,现在走还
不晚。”
    别盖伊长叹一声,坐到床上,很习惯地噙着眼泪,小声说:
    “又来啦?”
    “什么又来啦?”奥罗兹库尔大声吼道。“滚出去!”
    别盖伊从屋里跑出去,一如往常,扎煞着两只胳膊,在院子里放声大哭:
    “我为什么生到世上来呀?我的命好苦啊!……”
    这时候,莫蒙老汉正骑着阿拉巴什去接外孙。阿拉巴什是一匹快马。但莫蒙还是迟
到了两个多钟头。他在路上碰到了外孙。女教师正亲自送孩子回家。这就是那个女教师,
还是那一双风吹鼓了的、粗糙的手,还穿着那件穿了五六年仍然换不掉的大衣。这个疲
惫不堪的女子脸色很不好。孩子早就哭了个够,眼睛都哭肿了。他手里提了书包,路女
教师走着,满脸的委屈,一副可怜相。女教师着实地数落了莫蒙老汉一顿。他下了马,
垂着头站在她面前。
    “您要是不能按时来接孩子,”她说。“您就别送他来上学。您别指望我,我自己
有四个孩子呢。”
    莫蒙又一次表示歉意,又一次保证今后不再有这种事。
    女教师回杰列赛去了,爷爷就带外孙往家走。
    孩子紧靠爷爷坐在马的前面,一声不响。老人家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才好。
    “你饿坏了吧?”他问道。
    “不饿,老师给我面包吃了,”外孙回答。
    “为什么你不说话?”
    孩子听了这话,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莫蒙歉疚地笑了笑,说:
    “你这孩子倒是真有气性。”他摘下孩子的帽子,吻了吻他的头顶,又把帽子戴到
他头上。
    孩子没有扭头。
    他们这样骑马走着,两个人都闷闷不乐,一声不响。莫蒙紧紧地拉住疆绳,不让阿
拉巴什快跑,生怕无鞍马颠得孩子受不了。再说,现在好象也用不着多么着急了。
    马很快就领会了人意,踏着轻轻的碎步走着。马不时地打着响鼻,马蹄得得地敲击
着路面。最好是一个人骑着这样的马,唱着歌,轻轻地唱,自己唱自己听。一个人独自
走路的时候,不是常常唱点什么吗?唱一唱心头的遗憾、逝去的年华,唱一唱当年爱情
中的悲欢……人总是喜欢怀念过去的岁月,因为过去的岁月里还保留着永远得不到的东
西。究竟那又是什么,人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但有时一个人喜欢想想这些,喜欢感慨一
番。
    一匹称心如意的好马,是一位极好的旅伴……
    莫蒙老汉看着外孙剃得光光的后脑勺,看着他那细细的脖子和招风耳朵,心想:自
己一生多灾多难,辛辛苦苦,忙忙碌碌,操了多少心,经受了多少悲痛,如今只落得眼
前这个孩子、这个无依无靠的小东西。要是当爷爷的能把他抚养成人,倒也罢了。要是
以后只剩下他一个人,那就难了。自己才象玉米穗那样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性子。他
还是呆一些、随和一些好……象奥罗兹库尔这样的人,会十分痛恨他,会拼命折腾他的,
到那时候,这孩子就象小鹿落到狼爪子底下了……
    于是莫蒙想起了鹿,想起了今天象一闪而过的影子一样飞速跑过、曾使他惊叫和欢
呼的那几头鹿。
    “你知道吗,孩子?鹿到咱们这里来啦,”莫蒙爷爷说。
    孩子马上扭过头来:
    “真的?”
    “真的。我亲眼看到的。三头。”
    “鹿是从哪里来的?”
    “依我看,是从山那边来的。那边也有保护林。现在是秋天,还家夏天一样,山口
是畅通无阻的。所以鹿就到咱们这里作客来了。”
    “鹿会在咱们这里住下来吗?”
    “要是喜欢的话,会住下来的。要是不去碰它们,它们会在这里住下去的。它们要
吃的东西,咱们这里有的是。哪怕养一千头鹿都行……古时候,长角鹿妈妈还在这里的
时候,这里的鹿数也数不清……”
    爷爷觉得,孩子听到这个消息高兴起来,心里的委屈渐渐消散了,于是老人家又讲
起古时候的事,讲起长角鹿妈妈。他讲得自己也入了迷。于是他想:自己一下子幸福起
来,而且也让别人幸福,多么简单啊!但愿能永远这样生活。是的,就这样,就象现在
这样,就象此时此刻这样。但是现实生活却往往不是这样的。幸福来的时候,不幸总是
悄悄守候在旁边,时时要闯进你的心灵,闯进你的生活,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你,永远跟
随着你,叫你甩也甩不脱。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在爷爷和外孙都觉得十分幸福的时候,
在老人家心中,同时又是喜悦,又是担心:奥罗兹库尔在那里怎么样了啊?他在打什么
主意,打算怎样来整治人呢?他想出什么点子来处罚他这个胆敢不听话的老头子呢?奥
罗兹库尔是不会这样罢休的。要不然他就不是奥罗兹库尔了。
    为了不去想即将临到他和他女儿头上的灾难,莫蒙就给外孙讲鹿,讲鹿的心肠怎样
好,鹿怎样美丽,跑起来怎样快,讲得那样带劲儿,好象这样就可以把躲不掉的一场灾
难躲掉了。
    孩子的心情却非常好。他想都没想到家里会出什么事情。他听得来了劲。怎么,当
真是鹿回来了?这么说,这都是真的啦!爷爷说,长角鹿妈妈不再计较人们过去害它的
事,已经允许它的孩子们回到伊塞克的山里来了。爷爷说,现在这三头底是来探探这里
的情形的,要是它们满意的话,所有的鹿就又要回到家乡来了。
    “爷爷,”孩子打断了爷爷的话.“会不会是长角鹿妈妈亲自来啦?会不会是它要
看看咱们这里怎么样,然后就把它的孩子们叫来,是吗?”
    “也许是吧,”莫蒙含含糊糊地说。他顿住了。老人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是不
是讲得过分认真,孩子是不是对他的话过分相信了?但是,莫蒙爷爷也没有叫外孙不要
相信,而且,现在要他不信,已经太晚了。“谁知道呢,”老人家耸耸肩膀说。“也许
是的,也许是长角鹿妈妈亲自来了吧。谁知道呢……”
    “咱们去看看,就知道了。爷爷,咱们就到你刚才看到鹿的地方去,”孩子说,
“我也想看看。”
    “可是,它们不会老是在一个地方呆着呀。”
    “咱们可以跟着脚印去找。跟着脚印走很久很久。只要看它们一眼,咱们就回来。
这样,它们就会想,人是不会害它们的。”
    “真是个小孩子,”爷爷笑了笑。“咱们先回家再说吧。”
    他们已经顺着房子后面的小路来到护林所踉前。从房后看一座房子,就象从背后看
一个人一样。三座房子都不动声色,叫人看不出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院子里也是空荡荡
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莫蒙预感到不妙,不由得一阵心慌。会出什么事呢?奥罗兹库尔
又喝醉了,打了他那不幸的女儿别盖伊?会不会出别的什么事?为什么这样静,为什么
院子里这会儿一个人都没有?“要是没出什么事,就要去把那根倒霉的木头从河里拖出
来,”莫蒙心想,“这个奥罗兹库尔,真拿他没办法,最好不要招惹他。他要干什么,
最好依着他,一切事都不能过分认真。没办法给驴子讲清它是驴子。”
    莫蒙策马来到马棚跟前。
    “下来吧。咱们到家了,”他竭力不露自己的慌乱心情,对外孙这样说,好象他们
是远出归来的。
    孩子提着书包正要朝家里跑,爷爷喊住了他,
    “等一等,咱们一块儿走。”
    他将马牵进马棚,拉起孩子的手,朝家里走去。
    “你记着,”爷爷对外孙说。“要是有谁骂我,你别怕,不论写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你都别去听。你别管这些事。你的事是上学。”
    可是,根本就没有人骂他。他们进得门来,奶奶只是用责难的目光朝爷爷望了好一
阵子,然后就抿紧嘴唇,又做起她的针线活儿。爷爷也什么都没有对她说。他阴沉着脸,
提心吊胆地在房子当中站了一会儿,随后从灶上端过一大碗面条,拿来汤匙和面包,就
跟外孙坐下来吃早已过了时的午饭。
    他们一声不响地吃着,奶奶对他们连望也不望。她那皱皱巴巴的、褐色的脸上一脸
的怒气。
    孩子明白了:一定是出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可是两位老人家还是一声不响。
    孩子非常害怕,非常惊慌,连饭都咽不下去了。人吃饭时要是闷声不响,各自想着
不快和疑虑的事情,那就再糟没有了。“也许,这怪咱们吧?”孩子在心里对书包说。
书包这会儿在窗台上。孩子的心顺着地面朝前滚,爬上窗台,来到书包跟前,跟书包悄
悄地说起话来。
    “你一点不知道吧?爷爷为什么这样难过?他有什么错儿?为什么他今天去迟了?
为什么他骑的是阿拉巴什,而且没有加鞍?过去可从来没有这种事。也许,他是在森林
里看到了鹿,所以耽误了?……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鹿呢?也许这是编的呢?那又是怎
么一回事儿?他为什么那样讲?他要是骗咱们,长角鹿妈妈会见怪的呀……”
    吃罢了饭,爷爷低声对孩子说:
    “你到院子里去。有件事,要你帮我一下。我马上就来。”
    孩子很听话地走了出去。他刚刚随手将门带上,就听到奶奶的声音:
    “你到哪里去?”
    “我去把木头拖出来。刚才木头在河里卡住了,”莫蒙回答说。
    “啊,你总算想起来啦!”奶奶叫了起来。“亏你想到了!你去看看你那女儿吧!
古莉查玛把她拉回家去了。这会儿谁还要你那个不会生孩子的笨货?你去,让她说说,
她现在算什么吧。就象条癫皮狗一样,叫男人赶出门来了。”
    “那又怎么办,赶出来就赶出来好啦,”莫蒙伤心地说。
    “哎哟!你自己又是什么料呀?你的女儿都没出息,你就想,好吧,那就栽培栽培
外孙做个大官吧,是这样吗?得了吧!真值得为这样一个孩子去闯刀山火海!竟敢骑上
阿拉巴什就跑。真了不起!你顶好还是记住自己的身份,别忘了你是在跟谁打交道……
他会把你的脖子扭断,就象扭鸡脖子一样。你什么时候学会顶撞人的?打从什么时候成
了好汉的?你那女儿吗,你别想领回家来。我连门也不叫她进……”
    孩子垂头丧气地在院子里转悠起来。屋子里奶奶的叫声还没有停。后来门啪地一响,
爷爷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老人家如古莉查玛家走去,但是古莉查玛在门口迎住了他。
    “这会儿您别进去,最好等一会儿,”她对莫蒙说。莫蒙张惶失措地站了下来。
“她在哭,男人打得她好厉害,”古莉查玛说。“她说,这一下子男人再也不要她了。
她拼命在埋怨您。她说,一切全怪老头子。”
    莫蒙一声不吭。有什么好说的呢?现在连亲生女儿都不想见他了。
    “奥罗兹库尔还在家里喝着哩。凶得不得了,”古莉查玛小声说。
    两个人都沉思起来。古莉查玛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我家谢大赫玛特快点儿回来就好了。今天该回来啦。他要是回来,一块儿把
木头拖出来,至少可以过去这一关。”
    “难道问题在木头?”莫蒙摇了摇头。他沉思起来;看到外孙在身旁,就对他说;
“你玩去吧。”
    孩子走开了。他走进棚子,拿出藏在里面的望远镜,擦了擦上面的灰土。“咱们情
况不好,”他忧愁地对望远镜说。“看起来,这得怪我和书包。要是在什么地方另外有
个学校就好啦。我和书包就可以到那里上学去。让谁也不知道。只不过爷爷就要着急死
了,他会到处找咱们的。你呢,望远镜,你又跟谁一块儿看白轮船呢?你以为我不会变
成鱼吗?你就等着瞧吧!我会游去找白轮船的……”
    孩子躲在一堆干草后面,用望远镜朝四下降望。他望得不开心,望的时间也不长。
要在别的时候,他会看不够的:那秋日的森林覆盖着的秋日的群山,上面白雪皑皑,下
面火红一片。
    孩子将是远镜放回原地方,走出棚子,看到爷爷牵着带了马轭和挽索的马从院子里
过。爷爷是朝河滩去的。孩子正想跑到爷爷跟前去,可是他听到奥罗兹库尔的哈喝声,
就站住了。奥罗兹库尔穿着衬衣、披着皮袄从屋里跳了出来。他的脸变成了紫红色,就
象红肿的母牛乳房。
    “喂,你干什么?”他厉声对莫蒙老汉喝道。“你把马牵到哪里去?算了吧,给我
牵回原地方。不许你动。没有你,也能拖木头。现在这里没有你的事了。我代表护林所
把你解雇了。你想到哪里,就滚到哪里去吧。”
    爷爷苦笑了一下,把马牵回马棚里。莫蒙一下子就变得老态龙钟,又矮又小。走路
连脚后跟都抬不起来,旁边的一切他望都不望。
    孩子为爷爷抱屈,憋得透不过气来,为了不叫人看到他哭,他顺着河岸跑去。眼前
的路模模糊糊,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在脚下。孩子含着眼泪朝前跑。又见到了
岸边他那些石头伙伴:“坦克”、“狼”、“马鞍”、“睡骆驼”。孩子对它们什么也
没有说。因为它们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呆站着、呆睡着。孩子抱住“睡骆驼”的驼峰,
俯在赭色的花岗岩上,十分伤心地放声痛哭起来。他哭了很久,后来渐渐止住了哭,平
静下来。
    最后,他抬起头,擦干了眼泪,朝前面一看,愣住了。在他的正前方,在对岸,紧
靠水边站着三头鹿。三头真正的鹿。活生生的鹿。它们刚才喝水的,看样子,已经喝饱
了。其中有一头角最大最重的,重新将头俯到水上,一面慢慢地吸水,一面好象在观看
倒映在浅水里的自己的角,就象照镜子一样。这头鹿是棕色的,胸部发达,十分强壮。
当它抬起头来时,水珠儿从它那毛茸茸的、淡棕色的嘴唇上一滴一滴地朝水里落。它摆
动着耳朵,留神地朝孩子望了望。
    但对孩子看得最多的,是一头白色母鹿。这头鹿腰部肥大,头上长着细而多技的象
皇冠一样的角。它的角稍微小些,但是十分好看。它那样子,活象长角鹿妈妈。眼睛大
大的,十分明亮。它又象一匹年年产驹的精壮的母马。这长角鹿妈妈细心而安详地朝孩
子望着,好象在回忆,它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大脑袋、大耳朵的孩子的。它的眼睛水汪汪
的,远远地闪着亮光。鼻孔里冒出淡淡的水气。在它的身边,是一头没有长角的小鹿。
小鹿扭过身去啃柳条儿。那样子十分自在,无忧无虑。小鹿肥敦敦的,又结实又好玩儿。
它忽然又丢开柳条儿,活泼地蹦了起来,拿肩膀去撞母鹿,围着母鹿蹦了一会儿,又撒
起娇来,拿它那没有长角的头拼命去擦鹿妈妈的两侧。长角鹿妈妈却对着孩子里了又望。
    孩子屏住呼吸,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并且象在梦里一样,将手向前伸着,一直走
到河边。鹿一点也不害怕。它们在对岸安详地望着他。
    那绿莹莹的、湍急的河水,汹涌翻腾地漫过河底塞塞的石头,从他和鹿中间流过。
要不是这条横在当中的河,也许他能走到跟前去摸一摸鹿。鹿站在平坦而洁净的沙滩上。
在鹿的后面,沙滩边上,秋天河滩林浓密的枝丛火红火红的,象一道红墙。在上,是陡
立的粘土岸,陡岸上去,是一片片火红色的桦树和山杨,再往上,就是大森林和山顶的
白雪了。
    孩子闭上眼睛,又除了开来。眼前依然是原来那幅图画:火红的河滩林跟前,洁净
的沙滩上,依然站着那几头神奇的鹿。
    但是,三头鹿终于转过身去,一个跟一个地穿过沙滩,朝森林里走去。走在前面的
是大公鹿,当中是小鹿,小鹿后面是长角鹿妈妈。鹿妈妈回过头来,又一次望了望孩子。
三头鹿走进河滩林,从树棵子中间穿过。红色的枝叶在鹿的头顶上摇晃着,红叶纷纷落
到它们那又平又软和的背上。
    然后它们顺着小路往上去,爬上陡峭的河岸。到了岸上,又停了下来。于是孩子又
觉得,鹿又在看他了。大公鹿伸长脖子,将长角仰靠在背上,象吹大喇叭一样叫了起来:
“巴……嗅;巴……噢!”它的叫声引起长长的回声,在陡岸和河的上空回荡着:“啊……
噢!啊……噢!”
    这时孩子才清醒过来。他撒开两腿顺着熟悉的小路朝家里跑去,一口气跑到家,箭
一般地穿过院子,砰地一声将门推开,气喘吁吁地在门口喊道;
    “爷爷!鹿来啦!鹿呀!鹿就在这里!”
    莫蒙爷爷在角落里望了他一眼。爷爷在那里垂头丧气地、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有
说,好象没有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你别嚷啦!”奶奶小声说。“来了就来了好啦,现在顾不上这些。”
    孩子轻轻地走了出去。院子里空荡荡的。秋日的太阳眼看就要落到卡拉乌尔山和旁
边一排昏暗的秃山后面。红红的夕阳向寒冷的群山上空射来浓浓的、没有暖意的余晖。
这冷冷的余晖又在空中散出晃晃不定的折光,照耀着秋日群山的山顶。森林笼罩起昏沉
的暮霭。
    天冷了。雪山上吹来寒风。孩子打起哆嗦。他浑身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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