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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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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见鬼的中世纪遗风极难对付、极顽强,它低声呻吟着来回摇晃,从屋檐下跳出来向你扑来,像被割断脖子的罪犯那样从滴水嘴上垂下来。我不断扭过头去看身后,一直像一只挨脏叉子扎的螃蟹那样走路。所有这些肥胖的小怪物,所有粘在圣米歇尔教堂正面墙上石板状的雕像都跟在我身后走过弯弯曲曲的小胡同、拐过街角。圣米歇尔教堂的正面到了夜间便像一本集邮簿一样打开了,使你面对着印好的纸张上的吓人景物。灯熄了,这些景物也从眼前消失,像文字一样静寂无声,这时教堂正面的墙显得非常庄严雄伟。古老、粗糙的正面墙上的每一道缝里都回荡着夜风的沉重呼啸声,冰冷、僵硬、呈花边状的碎石上洒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苦艾酒般的雾和霜的涎水。 教堂耸立的这个地方的一切似乎都前后倒了个儿,教堂本身在几世纪以来雪的侵蚀下也一定偏离了它的地基。它坐落在埃德加——基内广场,像一头死去的骡子那样迎着风蹲着。风穿过莫奈街呼啸而来,像胡乱飘扬的白发。它绕着白色拴马桩回旋,这些桩子挡住了公共汽车和二十匹骡子拉的马车的通道。有时清晨从这个出口摇摇摆摆出来后我会同勒诺先生不期而遇,他像一个贪吃的修道士一样把自己裹在修道士的长袍里,用十六世纪的语言同我攀谈。于是我同勒诺先生并排走,这时月亮像被刺破的气球从油腻腻的天空中跃出,我亦立刻堕入了超然的王国中。勒诺先生讲话干脆利落,像杏子一样淡而无味,带着很重的勃兰登保人的口音。他常常一见到我就滔滔不绝地谈起歌德或费希特,深沉、凝重的声音在广场上顶风的角落里发出隆隆的回声,像去年的雷鸣。尤卡坦人、桑给巴尔人、火地岛人,把我从这张海绿色的猪皮下救出来吧!美国北部堆积在我周围,冰河时代的狭湾、顶端呈蓝色的脊骨、疯狂的灯光,还有淫荡的基督教圣歌像雪崩一样从意大利的埃特纳火山延伸到爱琴海。一切都像泡沫一样冻得硬硬的。思想被禁锢,四周结上了霜。从卖弄小聪明的凄凉的包裹里传出被虱子吞食的圣人发出的快窒息的嗓音。这时我在场,裹在羊毛里,包在襁褓里,带着镣铐,被人割断了脚筋,不过我没有参与此事,我一直白到骨头里,不过有一种冷的碱性成分,有桔黄色指尖的手指。无恶意,对了,不过不爱做学问,没有天主教徒的柔肠。无恶意而又无情,像在我之前驶出易北河的人一样。我眺望大海、天空,眺望不可理喻而又相距不远不近的一切。 风吹动脚下的积雪,雪花随风飘动,使人发痒、刺痛,它们发出含混的啸声,被风卷到空中又纷纷扬扬地落下,裂成碎屑洒下来。没有太阳,没有咆哮的海浪,没有拍打堤岸的滔天巨浪。寒冷的北风带着有刺的矛尖吹来,冷冰冰地、刻毒地、贪婪地,具有破坏性,使人疲软无力。街道用弯曲的肘部支撑着身子走远了,它们逃离纷乱的景物,躲开严厉的注视。它们沿着不断变幻的格子瞒珊而去,从前面绕到教堂后面,砍倒塑像,推平纪念碑,拔出树木,封住小草,从土地中吸去其芳香气味。 树叶变得同水泥一样干枯,露水也无法再使它们滋润起来,月亮再也不会把它的银光洒上无精打彩的叶片。四季循环即将陷于停顿。树枯萎了。马车发出明晰的竖琴似的砰砰响声在云母般的车辙中滚动。阴惨惨的、没有骨头的第戎在顶上有积雪的山峦间的空地上沉睡。夜里没有人活着或走动,只除了朝南去、朝青玉色的地域移去的不安分的精灵,然而我没有睡,仍在游荡。我是一个游荡的鬼魂,一个被这个冷冷的屠宰场吓坏了的白人。我是谁?我在这儿做什么?我堕入了刻毒的人性的冷墙中,我是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挣扎、在沉入冰凉的湖水中去,上面压着一大堆脑壳。于是我在高纬度的冷地方住下来,白垩的阶梯染成了深蓝色。黑暗走道里的土地熟悉我的脚步,感觉到上面踩着一只脚,一只翅膀在扑动,一阵喘息,一阵颤抖。我听见学识受到嘲弄,人影在向上攀,编幅口中流出的涎水从空中滴下,落在纸板糊的翅膀上发出叮当声。我听到火车相撞、链子哗啦乱响、车头轧轧响着喷气、吸气,流水。一切都带着陈旧的气味透过清雾向我袭来,还带着黄色的宿醉、诅咒和磨难。 在第戎下面,在极北地域下很深的冥冥核心中站着埃阿斯,他的双肩被缚在磨盘上,橄榄叶吱吱作响,沼泽地里的绿水因为有了哇哇叫的青蛙而充满生机。 雾和雪、高纬度地区、渊博学识、发蓝的咖啡、没有抹奶油的面包、扁豆汤、罐头猪肉煮豆子、放了很久的奶酪、没有烹熟的食物和糟糕的酒已使这整座感化院里的人陷入便秘的窘境中。正当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屎时厕所的下水管道又冻住了,大便像蚂蚁丘一样堆积起来,人们只得从那个小台子上下来,把屎拉在地板上。于是它在地上冻住了,等待融化。到了星期四驼背推着他的小推车来了,用扫帚和一只盘子样的东西掀起这一摊摊又冷又硬的大便,然后拖着一条枯萎的腿用车子推走。走廊里扔满了手纸,像捕蝇纸一样粘在脚下。一俟天气转暖这气味便更浓,在四十英里外的温彻斯特都闻得到。早上拿着牙刷站在这一堆发酵成熟的大粪前,这股冲天臭气会使你的脑袋发晕。我们都穿着红色法兰绒衬衣站在旁边,等着轮到自己对着下水孔漱口。这很像威尔弟一出伟大歌剧中的一段抒情调——有滑车和罗网的砧琴合奏。夜里迫不急待要上厕所时,我便冲进勒桑塞尔先生的专用卫生间,它就在汽车道边上。我们的马桶上常常沾满了血,他的马桶也没有冲洗,不过至少可以坐下来出恭。我把自己的一摊大便留给他,作为一种尊敬的表示。每天晚上饭快吃完时守夜人便进来同大家一起干杯,他是整个学校唯一一个我能引为同类的人。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提着一盏灯和一串钥匙。他整夜巡逻,像一部机器那样机械。大约到了把很陈的奶酪传递给大家的时候,他就会闯进来讨一杯酒喝。他站着伸出手来,头发很坚硬,像一头大猎犬,面颊红润,胡须上沾着晶莹的雪。他咕哝了一句什么,那位卡西莫多便递给他酒瓶。他双脚牢牢地戳在地上,一扬脖子酒便下去了,只是缓缓地一大口便喝完了。我觉得他像是在把红酒灌下肚去,他的这个动作使我感动得不得了,他几乎是在喝下人类同情心的渣滓,仿佛世界上的爱与怜悯能这样一口喝干了事,仿佛日复一日这是唯一能挤压在一起的东西。他们已把他弄得连只兔子都不如了,在他们的筹划中他还抵不上胯青鱼用的盐水呢。他不过只是一堆行尸走肉,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喝完酒后他环顾四周、朝我们微笑时这个世界好像四分五裂了,这是甩过一道深渊的微笑。整个发臭的文明世界像一块沼泽地一样处于这个深渊底部,这种犹犹豫豫的微笑像一座海市蜃楼一样在上面飘忽不定地摇曳。 晚上散步回来时迎接我的仍是这种微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站在门口等老头儿巡逻回来,当时我有一种健康愉快的感觉,我愿意一直等下去。我等了大概半个小时他才打开门,在此期间我安详、从容地观察四周,仔细看每一件景物。我看到学校前那棵树枝像绳子一样拧在一起的死树和街对面的房屋,这些房屋在夜晚改变了颜色,现在轮廓更清楚了。我听到一列火车隆隆驶过西伯利亚荒原,看到于特里约画的围栏、天空、深深的车辙,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两个情人来,他们走几码就要站下拥抱一番。待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我便倾听他们的脚步声,我听到他们突兀地站下,接着便是缓慢、曲折的漫步。 我能感觉到他们靠在一根围栏上时两人身体在下堕,能听到他们拥抱前肌肉绷紧时鞋子发出的吱吱响声。他们在镇上漫游,穿过弯弯曲曲的街道朝水平如镜的运河走去,那儿的水黑得像煤块一样。这事有点儿蹊跷,在整个第戎找不出另外两个像他们这样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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