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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在她五、六岁,年纪还相当小的时候,她那开始买卖船货的爸爸有钱起来了。他把她带到圣布里厄,后来又到巴黎。——于是她从小歌特变成了“玛格丽特小姐”。她高大、端庄,目光严肃,虽说和在沙滩上流浪的布列塔尼女孩已经大不相同,内心却总有些自由放任,仍然保留着儿时固执的天性。她对生活中一些事情的了解都是偶然之中得来的,没有经过任何选择,然而一种天生的、出众的自尊,对她起了保护作用。她不时有些大胆的举止,会当着人说出一些过分坦率的话,使人大吃一惊,她那清澈美丽的目光不大会由于年轻男子的注视而低垂下来;但这目光是如此坦然印淡漠,不可能引起丝毫的误解,他们立刻就看出对方是一个心地和面貌一样纯洁、规矩的女孩子。

  在这些大城市里,她的服装比她本人的变化大得多。虽说她保留了头巾,那是布列塔尼女人很难摘掉的,但她很快就学会了另一种穿衣的方式。以前当渔家女时自由惯了的、在海风中萌发出美丽轮廓而又发育和丰满起来的身躯,现在用城市小姐们的长袜和长紧身紧束了起来。

  每年她都和父亲一道回布列塔尼——像那些洗海水浴的人一样,只在夏天回来,几天之中,她又重新拾起往日的回忆和歌特的旧名(布列塔尼语歌特即玛格丽特);她有点好奇地看待那些人们经常谈到、却从来不在那儿露面,而且每年总有几个一去不回的冰岛渔夫;她到处听人谈到的这个冰岛,对她好像是个遥远的深渊。——现在她所爱的人就在那儿。

  随后,由于父亲一时心血来潮,有一天她又被永久地带回这渔民的国度。她的父亲想要在故土上终其天年,而且作为一个阔人住在班保尔广场。


  等她把信重读了一遍,把信封封好以后,那贫穷而清洁的善良的老奶奶就道谢着告辞了。老人住得相当远,在普鲁巴拉内乡的入口,海岸边的一个小村落里,她一直还住着那所茅屋,她在那儿出生,在那里生养儿子,又在那儿抱孙子。

  她穿过市区时,许多人向她招呼,她也频频地答礼。她是地方上最老的女人之一,是一个备受尊敬的勇敢家族的幸存者。

  她虽穿着补得不能再补的破衣,但因异常的干净整齐,居然显得穿戴还不错。她总是披着班保尔地方那种褐色的小披肩,这算是她作客的盛装了,六十年来,她的大头巾上纱制的尖角就垂在这披肩上,这是她结婚时的披肩,从前是天蓝色的,儿子皮埃尔结婚时,她把它重新染过了,从那时起,她只在星期天才用一下,所以直到现在还看得过去。

  她走起路来依然腰杆挺直,没有一点老态;尽管下巴确实有点向上翘,可是她的眼睛那么和善,侧面的线条那么清秀,人们不能不承认她还是很漂亮的。

  她非常受人尊敬,单从人们对她的问候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回家的路上,她打她的“恋人”门前经过,他是个细木匠,从前热烈地追求过她,现在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他总是坐在门口,而由那帮年轻人——他的儿子们——在工作台上创木头。人们说她当姑娘时不肯嫁他,后来当了寡妇仍不肯嫁给他,他始终感到难过;年纪一大,这种感情竟转化成一种半含恶意的、可笑的怨恨,他总是这么和她打招呼:

  *喂!美人,什么时候该给你‘量尺寸’哪?……”

  她谢谢他,回答说不,她还不想请人做这身衣服呢。这老头儿稍显笨拙的玩笑里,说的是松木板做的衣裳,一切尘世的衣裳就以此告结束。

  “好吧,你乐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吧!可别客气啊,美人,你知道……”

  他和她开这种玩笑已经有好几次了,今天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她感到格外疲劳,格外被那无休止的劳作累垮了。她想到她亲爱的孙儿,她最后的一个亲人,从冰岛回来就要去服兵役了。五年哪!可能要去中国,还得打仗!到他回来的时候,谁知她还在不在人世呢?一想到这里她就异常难过……不,这可怜的老太太确实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快活,瞧她的脸可怕地痉挛着,好像要哭的样子。

  很有可能,真的,很可能人家不久就会从她那儿把最后一个孙儿夺走……唉!她可能会孤苦伶仃地死去,连再见他一面都办不到……已经有人(她所认识的一些城里的绅士)多方设法把他留下,理由是有一个快要丧失劳动能力的穷苦的老祖母需要他奉养,可是没有成功。因为西尔维斯特的一个哥哥若望·莫昂是个逃兵,家里虽说从此不再提起他,但他毕竟在美洲的某个地方活着,就是他剥夺了小弟弟免服兵役的特殊照顾。而且还有人提起她享有水手寡妇的微薄年金,他们觉得她还不够穷呢。

  她回到家里,为她失去的所有亲人,儿子和孙子们,作了很长时间的祷告;然后又怀着热烈的信仰为她的小西尔维斯特祈祷,她力图快些入睡,却又想起了松木板的衣裳,想到她已经这么老了,孙儿还要离开,她的心都揪紧了。

  另一个女子,那年轻的姑娘,依然坐在窗前,凝视那反射在花岗岩墙壁上的落日的金色余辉,瞧着那黑色的燕子在天空中盘旋。班保尔总是那么死气沉沉,即使是星期天,即使在这漫长的五月之夜,也没有一个人来向年轻的姑娘们献殷勤,她们三三两两地散着步,怀念着远在冰岛的恋人。

  “替我向加沃家的孩子问好……”写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情很激动,现在,这个名字再也不愿离开她了。

  她像一位日阁千金,常常整晚坐在窗前。她的父亲不喜欢她和其他年龄相仿的、过去和她身分差不多的姑娘一起散步。再说,当他走出咖啡馆,和别的像他一样的老水手一道抽着烟斗散步时,他很乐意抬眼看见女儿在那所阔人的住宅里,在那嵌在花岗岩中的窗前,在一盆盆花的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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