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诗选 叶胡达·阿米亥(1924-2000),二十世纪著名犹太诗人,先后出版了诗集《诗:1948-1962》、《现在风暴之中,诗:1963-1968》、《时间》等十余部,在欧美诗坛上具有较大的影响,被译成数十种文字。他曾经多次获得国际国内文学奖,2000年逝世。
之前 战场上的雨 忘却某人
永恒之窗 没有结尾的诗 肉体是爱的理由
人的一生 秋日将至及对父母的思念 耶路撒冷是一只转马 在库克拉比大街 我的爱国生活 以色列地的犹太人 奥茨维辛之后
耶路撒冷 我研究过爱情
当我归来 爱情忠告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今天,我的儿子
没有人把希望 我的灵魂 阿门之石
敞开关闭敞开 我不是那六百万之一
多年以后 洪水 亚伯拉罕有三个儿子
我要活 我的父亲是上帝 爱的语言和杏仁茶
疼痛的精确性和欢乐的模糊性 我看见茉莉花开
摄影家的方式 我知道是多么纤细
甩开对丧失的恐惧 变迁是神,死亡是先知
秋·爱·史 而谁来纪念那些纪念者
之前 在栅门被关闭之前, 在最后的问题被提出之前, 在我被改变之前。 在野草长满花园之前, 在再无原谅之前, 在水泥硬化之前。 在所有的笛孔被遮住之前, 在物品被锁进碗橱之前, 在规则被发现之前。 在结局被制定之前, 在上帝合拢他的双手之前, 在我们无处立锥之前。
( 董继平 译)
战场上的雨 雨落在我的友人的脸上, 在我活着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用毯子遮头的人。 雨也落在我死去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身上不遮一物的人。
( 董继平 译)
忘却某人 忘却某人就象 忘却关掉后院中灯 因此它在翌日长明不熄。
但因而它也是 那使你想起的灯。
( 董继平 译)
永恒之窗 我曾经在一个花园里听见 一首歌或一篇古代的祝福。
在暗色的树木上面 一个窗口总亮着灯,在纪念
那朝外探视的脸, 而那张脸也
在纪念另一个 亮着灯的窗口。
( 董继平 译)
没有结尾的诗 在新牌子的博物馆里 有一个旧犹太教堂。 在犹太教堂里 有我。 在我的体内 有我的心。 在我的心里 有一个博物馆。 在博物馆里 有一个犹太教堂, 在它的里面 有我, 在我的体内 有我的心, 在我的心里 有一个博物馆
( 董继平 译)
肉体是爱的理由 肉体是爱的理由; 而后,是庇护爱的堡垒; 而后,是爱的牢房。 但是,一旦肉体死去,爱获得解脱 进入狂野的丰盈 便像一个吃角子老虎机蓦然崩溃 在猛烈的铃声中一下子吐出 前面所有人的运气积攒的 全部硬币。
(刘国鹏译)
人的一生 人的一生没有时间 花时间去干所有想干的事情。 没有足够的理由 为所有目的寻找理由。《传道书》 实则大谬不然。
人需要爱的同时也需要恨, 用同一双眼睛微笑和哭泣, 用同一双手抛掷石块而后归拢它们 在作战中做爱也在做爱中作战。
憎恨而后原谅,怀念而后忘却, 规整而后搅混,吞咽、消化 历史 年复一年的造就。
一个人没有时间 当他失去他就去寻找,当他找到 他就遗忘,当他遗忘他就去爱,当他爱恋 他就开始遗忘。 他的灵魂历尽沧桑,他的灵魂 极其专业, 可是他的肉体一如既往地 业余。它努力、它错失, 昏头昏脑,不解一事, 迷醉和盲目在它的快乐中 也在它的痛苦中。
人将死去,就像无花果在秋天凋零 枯萎,充满了自己,满缀甜果, 叶子在地上变得枯干, 空空的枝干指向那个地方 只有在那里,万物才各有其时。
(刘国鹏译)
秋日将至及对父母的思念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最后的果实业已成熟 人们走在往日不曾走过的路上。 老房子开始宽恕那些住在里面的人。 树木随年龄而变得黯淡,人却日渐白了头 不久雨水就要降临。铁锈的气息会焕发出新意 使内心变得愉悦 像春天花朵绽然的香味。
在北国他们提到,大部分叶子 仍在树上。但这里我们却说 大部分的话还窝在心里。 我们季节的衰落使别的事物也凋零了。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时间到了 思念父母的时间。 我思念他们就像思念那些儿时的简单玩具, 原地兜着小圈子, 轻声嗡嘤,举腿 挥臂,晃动脑袋 慢慢地从一边到另一边,以持续不变的旋律, 发条在它们的肚子里而机关却在背上 而后陡然一个停顿并 在最后的位置上保持永恒。
这就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我思念 他们话语的方式。
(刘国鹏译)
耶路撒冷是一只转马
耶路撒冷是一只转马它转啊转啊 从古城到所有街区然后又回到古城。 你是不能下来的。无论谁跳下来就是把他的命攥在自己手里。 而且无论谁在一圈之后下来了就必须得再次偿还 回到这个没有尽头的旋转。 但这里没有大象和跃马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信仰的此起彼伏以及旋转 它们的轮轴发出从祈祷堂里传来的加满油的悦耳音响。
耶路撒冷是一架跷跷板;有时候我降下来 进入过去的年代而有时候我升上天空于是 大叫着像个孩子一样大叫,他的两腿用力摇晃 我要下来,爹,我要下来, 爹,抱我下来。 而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圣人升到了天堂 会像孩子一样大喊大叫,父啊我愿在此居住, 父啊,请莫让我落下,吾父吾主, 请容我们在此居住,吾父吾主!
—— 注:——————————————————————————————————
古城,即耶路撒冷旧城,让人们几千年打得死去活来的地方。 结尾几句原是一个赞美诗,《Avinu Malkaynu》。
罗池 译
在库克拉比大街 在库克拉比大街 我独自行走没碰上这个好人—— 他祈祷时戴一顶皮绒帽 他办公时戴一顶丝绒帽, 都飞扬在死者的风中 在我的上空,飘拂在水面 在我的梦里。
我来到先知的大街——空无一人。 而埃塞尔比亚的大街——寥寥数人。我正在 寻找一个地方好让你跟我一起生活 为你填满你孤单的巢穴, 建立一个地方为我的痛苦用我额头的汗水 查对一条道路你会从那里归来 以及你故居的窗户,一个裂开的伤口, 在关闭与开启之间,在光明与黑暗之间。
有烤面包的香气从一个棚屋里面传出, 那是一家店铺人们在那里散发免费圣经, 免费,免费。远远胜过一个先知 曾给这些混乱的里巷留下的一切, 当这一切倾倒在他的身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在库克拉比大街我独自行走 ——你的墓床在我的背上像一个十字架—— 尽管这令人难以置信 一张女人的睡床将成为一种新信仰的符号。
—— 注:————————————————————————————————————————-
库克拉比,Rabbi Kook,当代以色列最有威望的犹太教士之一,在西方也有一定影响,他的儿子也是一个有名的拉比。而值得注意的是,库克拉比是支持犹太复国主义的强硬的激进的正统派,所谓原教旨主义者。
罗池 译
我的爱国生活 当我年轻的时候整个国家也年轻。而我的父亲 是所有人的父亲。当我快乐的时候国家 也同样快乐,而当我跳跃在她的身上她也跳跃 在我的身上。春天里覆盖她的青草 也同样让我变得柔软,而夏天干旱的土地伤害我 就像我自己皲裂的脚掌。 当我第一次坠入爱河,人们宣告了 她的独立,而当我的头发 飘拂在微风里,她的旗帜也是如此。 当我搏杀在战斗中,她奋战,当我起身 她也同样起身,而当我倒下的时候 她慢慢倒在我的身旁。
如今我开始渐渐远离了这一切: 就像有些东西要等胶水干透之后才能胶牢, 我正在被拆开并卷入我自身。
有一天我在警察乐队看见一位单簧管演奏家 他正在吹着大卫的《堡垒》。 他的头发雪白而他的面容平静:这副面容 就像1946年,一个唯一的一个年份 在诸多著名的和恐怖的年份之间 那年没有发生什么除了一个伟大的期望以及他的音乐 还有我的爱人一个在耶路撒冷宁静的家中安坐的女孩。 此后我再没见过他,但一个追求世界更美好的愿望 决不会离开他的脸庞。
罗池 译
以色列地的犹太人
我们忘了我们来自何方。我们犹太的 姓氏,从大流散把我们打发出去, 又把我们带回记忆,鲜花和果实,中世纪城市, 金属品,化成石头的骑士,玫瑰, 飘散了芬芳的香料,各种宝石,大量的红染料, 手工艺品远远地去到世界各地 (那些手也一样远去了)。
割礼对我们也是如此, 因为有神明的圣经故事和雅各的子孙, 所以我们继续伤害我们所有的生命。 我们在干些什么,返回这里忍受伤痛? 我们满腔的热诚已被排干变成沼泽, 沙漠对我们敞开,但我们的孩子是漂亮的。 即便是半途中沉没的渔船残骸也会抵达海岸, 即便是风在吹。并非所有都是靠航行。
我们在干些什么 在这块黑暗的土地忍受它 黄色的光影刺破双眼? (时不时地有人说起,尤其是四十 或五十岁的人说:“太阳要晒死我了。”)
我们在干些什么,带着这些被蒙蔽的灵魂,带着这些姓氏 带着我们森林般的眼睛,带着我们漂亮的孩子们, 带着我们奔流的热血?
抛洒的热血并不流向树木的根 但这是一种最接近的方式流向 我们自己的根
—— 注:——————————————————————————————————————
雅各,又名以色列。
罗池 译
奥茨维辛之后 在奥茨维辛之后,没有神学: 在梵蒂冈的烟囱,白烟滚滚—— 是红衣主教们选定了教宗的讯号。 在奥茨维辛的焚尸炉,黑烟滚滚—— 是上帝们的枢机团还没有选出 上帝的选民。
在奥茨维辛之后,没有神学: 灭绝营的牢友在他们的胳膊上烙着 上帝的电话号码, 您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 或无法接通,一个接一个。
在奥茨维辛之后,有新的神学: 那些死在“焚烧炉”的犹太佬 就跟他们的上帝一样, 上帝无形亦无体, 他们也无形,他们也无体。
—— 译后记 ——————————————————————————————————————————
翻译这首诗的时候,我很难过,我真的想哭,我停下来很多次,我每一次想重新开始却忍不住颤栗。上帝,如果有的话,或者玉皇大帝,如果有的话,你又在哪里?!作为一个平平凡凡的犹太族退伍军人,阿米亥为所有犹太人一直质询着这个问题:“上帝,你在哪里?”很多原教旨主义的人士认为他邪恶,或不坚定,也许吧,也许,不知道是谁掌握了上帝的奥秘。 ——枉死中国人的比这还多,但我们还没有一首好诗写到这一点。
罗池 译
耶路撒冷 在古城的一个屋顶 衣物晾晒在傍晚的阳光下。 这条白床单属于一个女人她是我的仇敌, 这条毛巾属于一个男人他是我的仇敌, 他用来擦干额头的汗水。
在古城的天空 一只风筝 在长线的另一端 一个小孩 我没看见 因为有墙。
我们已经举起了很多旗帜, 她们已经举起了很多旗帜, 想让我们以为他们很快乐。 想让他们以为我们很快乐。
罗池 译
我研究过爱情 我研究过爱情在我的童年在我童年的犹太会堂 在妇女区在妇女们的帮助下在一座隔离营后面 那里关押了我的母亲跟其他的妇女和姑娘。 但隔离营关押了她们也关押了我 各在另外一边。她们可以自由活动在她们的爱情里而我却被 关押在我的爱情,我的渴望里,跟所有男人和男孩一起。 我真想跑过那边去真想知道她们的秘密 并对她们说,“蒙祂赐福把我塑造 一切尽如祂的旨意。”而隔离营 一道镂花的幕墙洁白而柔滑像夏天的衣裙,那幕墙 在风中摇曳挂满了它的小铃铛它的长线圈, 噜噜噜响的长线圈,露露,噜噜噜低唱的爱情关押在屋里。 女人的脸庞就像月亮的脸庞躲在云里 或像满月在幕墙打开的时候:一种迷人的 宇宙的秩序。在夜里我们都说祝福 外面高高的月亮,而我 心里想的是女人。
—— 注:————————————————————————————————————————-
“幕墙”一段实际上是反讽犹太集中营里的电网。
罗池 译
当我归来 当我归来我不会得到问候 不管是孩子们的声音,或吠叫的 一条忠实的狗,蓝烟也不会升起 不像传说中的描述。
对于我不会发生什么“当他 举目望去”——如 《圣经》所言——“他目睹了。”
我已经跨越了作为一个孤儿的边界。 很长一段时期来人们称我为 一个退役军人。 我再也不需要保护了。
但是我已经创造了一种干哭 而且创造这东西的人 也创造了世界的结束的开始, 那是爆裂声然后滚滚崩塌然后结束。
罗池 译
爱情忠告 给美好爱情的忠告:不要去爱 那些遥远的东西。给你自己找一个临近的。 要建一座明智的屋子还得去找 本地的石头来把它修筑, 这些石头曾遭受过同样的严寒 而且被烘干在同样的烈日下。 找出一位来,她有金色的花环 围绕着她黑眼珠的瞳孔,她 应具备足够的知识 了解你的死亡。爱情同样存在于 毁灭之中,如同把蜂蜜提炼出 力士参孙宰杀的狮子鲜肉。
另外给劣质爱情的忠告:利用 剩余下来的爱情 把先前那一个忘掉 做一个新女人给你自己吧, 然后用这个女人剩余的 再造一个新爱, 并如此继续下去 直到什么也不剩下。
罗池 译
选自界限和诗生活论坛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我听见你的足音,自东而西你走着 最后一次。而世上 失去手帕、书籍,人群。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午后还有很多小时, 你还健在; 你已裹上尸衣 第一次。 而你永远不会察觉 因为它绣满了鲜花。
(胡国贤 译)
今天,我的儿子 今天,我儿子在伦敦 一家咖啡馆里卖玫瑰花儿。 他走进前来, 我和快活的朋友们正坐在桌前。
他的头发灰白。他比我年迈。 但他是我的儿子。 他说也许 我认识他。 他曾是我的父亲。
我的心在他的胸中碎裂。
(傅浩 译)
没有人把希望 没有人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别人的梦在我面前都关闭: 我不在梦里。
甚至房间里的声音 也是荒凉的征象,就像蜘蛛网。
身体的孤寂 空旷得容得下好几个身体。
现在,他们正从搁板上取下 彼此的爱。直到搁板空空。
于是,开始了外层空间。
(傅浩 译)
我的灵魂 一场大战正在激烈进行,为了我的嘴 不变得僵硬,我的颚 不变得像保险柜 沉重的铁门,这样,我的生命 就不会被叫做“先行死亡”
像风中一张报纸挂在栅栏上, 我的灵魂缠挂在我身上。 风一旦停息,我的灵魂便会飘落。
(傅浩 译)
阿门之石 在我的桌面有一块石头刻着“阿门”, 一块三角形的碎石来自很多世代以前就被毁坏的 一个犹太墓园。其它的碎片,成百上千, 乱七八糟地散落各处,但一种强烈的渴望, 一种无尽的思念,把它们充满: 名字寻找家族的姓氏,死亡日期在探索 死者的出生地,儿子的名字想查出 父亲的名字,出生日期试图与灵魂团聚 而灵魂希望得到安息。但除非它们 能重新合为一体,否则它们得不到真正的安息。 只有这一块静静躺在我的桌面,在说“阿门” 。 但此刻这些碎片被一个忧伤的好心人 怀着爱怜收集到一起。他洗净它们的一个个污点, 给它们一个一个拍下照片,在一座大厅 要把每一块墓石重新组合成整体, 一遍一遍,一块一块, 就像死者已复活,就像拼图, 像七巧板。小孩把戏。
罗池 译
敞开关闭敞开 敞开关闭敞开。我们出生之前,万物都敞开 在与我们无关的宇宙。我们活着的时候,万物都被关闭 在我们体内。等到我们死了,万物再次敞开, 敞开关闭敞开。我们尽是如此。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此刻 有千百万人正站在街角 和十字路口,在密林和荒漠, 向另一个指点着该在哪里转弯,走哪条路, 什么方向。他们详细地解说着该怎么走, 到那里最近的路是哪一条,到什么地方可以停下来 再问问别人。那里,然后是那里。 是第二个拐弯,不是第一个,在那里左拐(或右拐), 就在一栋白房子旁边,一棵大橡树右边。 他们解说着,用兴奋的声音,用挥舞的手势 和点头摇头耸耸肩膀:那里,然后是 那里,不不不是那里,是那里, 就像某种古老的宗教仪式。这也是一种新的宗教。 此刻,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死者必复活, 就像一个人想回到一个心爱的地方,总会落下 一些书本,篮子,眼镜,小照片,只是为了 他能找一个借口转回来,所以死者 他们离开了生活也必会回来。 有一次我在秋雾中 来到一座废弃的犹太墓园,但死者并未将它废弃。 那个园丁肯定是花卉和季节的专家, 尽管他不是犹太死者的专家, 但连他都会说:“他们每夜都在练习复活呢。”
罗池 译
我不是那六百万之一 我不是死于浩劫的那六百万 之一, 我也不在幸存者中间。 我不是走出埃及的那六十万 之一, 我是乘船来到应许之地。 不,我不在这些数字里面,尽管我的体内也有火和云, 夜间的火柱和日间的云柱给我指引 。 我的体内也有疯狂的渴望在寻找 紧急出口,寻找软和的地方,寻找裸出的 土地,寻找通向软弱和希望的太平门; 我的体内也有寻找活水的欲望, 与石头静静交谈或者与暴烈的风。 最终,是沉默:没有提问,没有回答。
犹太史和世界史 像两块磨石把我碾碎,有时 成一滩粉末。阳历和阴历 忽前忽后地跳跃, 把我的生命在恒动中设定; 有时我躲藏在它们之间的缝隙, 有时一路跌进这个深渊。
罗池 译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才开始明白 我不能违抗什么,我必须遵从 所有的法则和诫律。 我遵从重力法则,即地心引力的法则, 用我所有的身体所有的力量和我所有的爱; 我遵从物质的均衡法则和守恒法则: 身体与身体,灵魂与灵魂,身体与灵魂。 我厌恶在我的痛苦和我的喜悦里出现真空。
我按照水的法则寻找它自身的平面;过去和未来 又循环到我身上。我站起,我用杠杆法则举起; 我开始理解,就像我的老爷车, 是什么让它工作,活塞和制动器的运动, 奖赏和惩罚,结果和播种, 遗忘和纪念,螺栓和弹簧, 快和慢,以及历史的法则。 就这样从我生命的年岁到我生命的时日, 就这样从我的灵魂到我身体的器官。 这是会堂里的一个教喻,这是给死者的 一篇颂文,这是埋葬这是复活。 就这样成为一个人。
罗池 译
洪水 那个著名的法国皇帝说,哪管我身后洪水滔天! 义人挪亚说,洪水,在我面前; 离开方舟时他宣告,洪水抛在我身后。 而我说,我就正正在洪水当中, 我是方舟和百兽,包括洁净的和不洁净的, 我是一体两性,雄和雌, 我是记念的动物和遗忘的动物, 我是美好世界的葡萄苗子 尽管我不能饮我自己酿的酒。 最后,我将成为一座高高的亚拉腊山 ,孤独而干燥, 肩头扛着一条陌生的空荡荡的方舟 装着一些爱的残羹,祈祷的废料,希望的碎片。
罗池 译
亚伯拉罕有三个儿子 亚伯拉罕有三个儿子,不止两个。 亚伯拉罕的三个儿子是:以实玛利、以撒、还有以弗克 。 头生的是以实玛利,即“神必听闻” , 然后生以撒,即“他笑” , 最后是以弗克,因为他是最小的, 所以是父亲最疼爱的儿子, 是被献上摩利亚山 的那个儿子。 以实玛利有他的母亲夏甲来搭救, 以撒有天使来搭救, 但以弗克没有谁理会。 他还幼小的时候,他的父亲 总是很慈祥地唤他,以弗克呀, 以弗克啊,我亲爱的以弗克小宝贝; 但他仍旧将他做了祭品。 律法书上说是山羊,但实际上是以弗克。 以实玛利再也不会让神听见, 以撒再也不会笑, 撒拉只笑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笑过。 亚伯拉罕有三个儿子, 以实玛,“必听”,以撒,“必笑”,以弗克,“必哭” 。 以实玛利、以撒利、以弗克利。 神必听,神必笑,神必哭。
罗池 译
我要活 我要活到所有的言辞在我嘴里变成空虚 只剩元音和辅音,或仅有元音,仅有悦耳的声响, 我体内的灵魂成为我要学习的最后一门外语。 我要活到所有的数字都被定为神圣, 不仅是一,不仅是七,不仅是十二,不仅是三, 而是所有的数字,呼雷卡战役 中的二十三个死者, 通往神秘之地的十七公里,宽限期的 三十四个夜晚,一百二十九个白天, 光年的三十万公里,幸福的四十三个瞬间 (而我生命的年时中所有的数字还是X)。 四千年的历史和四十五分钟的考试。 白昼与黑夜没有数字——但它们 也应该被计数—— 甚至无穷也将被尊圣,然后,唯有如此 我才能得到安息。
罗池 译
我的父亲是上帝 我的父亲是上帝但他还不知道。他给我定下 十大诫律,但却没有雷鸣没有怒火, 没有火柱和云柱 ,而是温柔的 满怀爱意。他的训诫添加了抚摸和婉语: “你愿不愿”和“请”,同时用同样的语调 吟唱着“记住”和“一定”,以及 在一条诫律和另一条诫律之间 默默的恳求和流泪:汝不可 妄称耶和华你上帝的名,不可妄称。
罗池 译
爱的语言和杏仁茶 “雷拉”,夜晚,最最阴柔的事物,在希伯来语中 属阳性,但同时又是女性的名字。 太阳属阳性而日落属阴性, 阴性之中对阳性的怀念,一个男子体内 对女人的渴望。可以说:咱俩,可以说:我们。 “埃洛希姆” ,上帝,为什么是复数的?因为所有的祂 正坐在亚柯港 一个荫凉的葡萄蓬下 打扑克。而我们坐在旁边的一张桌上,我握着你的手 你也握着我的,却没有纸牌;我们 既属阳性又属阴性,既是复数又是单数, 我们饮着加了烤杏仁的阿拉伯茶,两种滋味 原先并不相识,但在我们嘴里合为一体。 咖啡馆的门背后,靠近天花板,写着: “慎毋遗失,后果自负。”
罗池 译
疼痛的精确性和欢乐的模糊性 疼痛的精确性和欢乐的模糊性。我在想 人们是怎样精确地在医院里向大夫描述他们的疼痛。 即便那些还没有学会读写的人也懂得精确: 这种是一跳一跳的痛,这种是 扭伤的痛,这种是咬痛,这种是灼痛还有 这种是刀割似的痛而这个 是一种隐痛。在这儿。精确地说就在这儿,对,对。
欢乐却把一切弄得模糊。我曾听人说过 在爱情和狂欢的夜晚之后:真是太棒了, 我都飞上七重云霄了。但即便是太空人漂浮 在外层空间,拴在飞船上,他却只能说,真棒, 真奇妙,我无法形容。 欢乐的模糊性和疼痛的精确性—— 我要用那种剧痛的精确性来描述 幸福以及模糊的欢乐。我学会在各种疼痛中说话。
罗池 译
我看见茉莉花开 我在花园看见茉莉花开,香飘在秋风里, 枝斜在葛藤上。哦,多大的过失,多大的浪费, 多么惨痛的一个失败。我看见太阳浮上海面, 我看见上帝,多大的过失,多大的希冀! 我看见两只小鸟在飞机场 被囚禁在阁楼。绝望中它们莽撞地飞。 哦,多大的过失,多大的奋争,多么拼命的爱, 哦,一个没有出口的出路,一个圣灵 扑翅的异像! 而在高空,在这一切之上,一架飞机盘旋。我在努力, 它说,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努力,人们在控制塔 对它说。努力,努力,一次又一次的努力。
罗池 译
摄影家的方式 摄影家的方式是当他构思一个镜头的时候, 如大海或绵绵不尽的沙漠, 他要找一些大的或者近的东西用在照片上, 一桠树枝,一把椅,一块圆石或者一个屋角, 为了表现无穷,他会忘掉大海和沙漠 ——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爱你的手,你的脸, 你的秀发,你在近旁的说话声,同时忘掉 永无尽头的距离和无穷无尽的终结。 当我们死了,这里又只剩下大海和沙漠和上帝。 我们曾多么喜爱通过一个窗口去观看啊。 别了,远的和近的一切,别了,真实的上帝。
罗池 译
我知道是多么纤细 我知道是多么纤细的蛛丝把我和我的快乐维系, 但凭这些纤细的蛛丝我已经给自己织成一副 坚韧的软甲,用快乐的经线和纬线 为我遮掩裸体并保护我。 但有时我似乎觉得我的生活配不上 包裹我身体的这层皮肤,甚至配不上 我用来攥紧生活的十个手指甲。 我就像一个惯于抬起手腕 窥看时间的人,即便没戴手表的时候。 有时,当最后的水汩汩流出浴缸, 在我耳中也是夜莺的歌唱。
罗池 译
甩开对丧失的恐惧 甩开对丧失的恐惧我投入丧失之中的恐惧。 我再也不能待在它们之间在这个小小的 无人地带熬过我永无尽头的日子。 我的手是搜寻的手,试探的手, 祈愿的手,落空的手, 总是摸索在桌面上纸页间抽屉里 柜橱里衣兜里,找到 它们的那一份丧失。用这双 搜寻丧失的手我抚摸你的脸庞 用这双惧怕丧失的手我把你抱紧 摸索着你的眼睛你的唇,就像一个盲人 像是丈量,像是迷失,像是在丈量中迷失。 因为只有惧怕丧失的手才是爱的手。
有一次我在看一个小提琴家演奏,我发现 在他的右手和左手之间仅有的就是那把小提琴, 但这是怎样的一种之间,怎样的音乐啊!
罗池 译
变迁是神,死亡是先知 每一年我们的父亚伯拉罕都带着他的儿子们去摩利亚山, 同样我带着我的孩子去内盖夫丘陵,在那里我打过仗。 亚伯拉罕带着儿子们一路远足。“在这里我叫 仆人们留下,在那里我在山脚下的一棵树上 拴过驴子,而这里,就是这里,以撒我的儿,你问我: ‘请看,火与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 然后刚过了一会儿,你又问第二遍。” 当他们来到山顶,他们歇了一阵,吃东西喝水, 然后他带他们去看扣住了山羊角的那丛小树。 后来亚伯拉罕死了,轮到以撒带他的儿子到这里来。 “在这里我背起柴火,就是这个地方我都喘不过气来, 在这里我问,而我父亲说:‘神必自己预备 作燔祭的羊羔。’ 到了那边,我才明白说的是我。” 后来以撒的眼睛年老昏花了,他的孩子们 领他来到摩利亚山上的同一个地方,为他重述 发生过的一切,他或许已经忘记了的一切。
罗池 译
秋·爱·史 1
这是夏的结束。经过最后一波热浪 的严刑拷打, 夏供认了它的罪行,但我要说:那枯树是帝王而那荆棘 是荣光,蓟草以自身的坚硬来保持自身 就是奇迹。寄生藤比寄主更漂亮, 而葡萄的卷须干枯了还爱恋地紧依着悬钩子。 洁白的羽毛在一个洞口外证实那场惨烈的死亡 同时也证实了那巨翅搏击时的美。 条条裂口和缝沟在饱受折磨的土地上将绘制成 我一生的地图。从这里开始,鸟类观察家可以测定历史, 地质学家可以标记出未来,气象学家可以解读 上帝之手的掌纹,以及植物学家 可以成为智慧之树的内行,明辨善恶。
2
用我的手掌挤压,就像恋人拧了一把, 我检查无花果是否成熟。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对无花果而言 什么才算是死亡,是留在枝头还是烂在地上, 它们的地狱是什么以及它们的伊甸园,它们的拯救 和它们的复活又是什么。把它们吞吃的嘴巴—— 是天堂之门还是阴间的入口?在很久很久以前, 树木是人类的众神。如今或许我们 成了众神,对树木和它们的果实来说。 斑鸠鸟满怀爱意呼唤着它的兄弟角豆树; 它一点也不了解进化演变之万古 横亘在它们中间,它只是呼唤呼唤呼唤着。
3
仰头的凝视想看看是否有云彩—— 何以它如此轻盈一路飘浮:墙壁,阳台, 急待晾干的衣服,想望的窗户,屋顶, 天空。张开的手掌伸出去想看看是否有雨滴—— 那可是最纯真的手掌, 最最坚定,最最虔诚 远胜过所有祈祷堂里所有的礼拜者。
4
飞机升上高空,欣喜归家的人们端坐 在那些离家人的身旁而两者的面孔是相同的。 思念的大气流形成了预报秋天的雨水。 在十字军的废墟,秋的红海葱盛开不败, 它的枝叶在春天里萌发,但它都知道是什么发生 在漫长而干旱的夏季与夏季之间。这是它简明的永恒。 那些纪念碑树立在亚莫迪凯和内格巴 就像在废墟中得以保存的 一份纪念。我们就是这样一个秋的民族, 纪念着马撒大的沦陷和它的自刎 , 约大帕他和别他的废墟 以及耶路撒冷的毁灭…… 尽在西墙 那里举行。啊残余后的残余。就像一个人珍藏 一双破裂的旧鞋,一只烂袜子,一些残存的字母当作留念。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等待着,要不了多久,死亡的时刻。 我们所有的生活,在其中发生着的一切,在其中来来往往的人潮, 是一道篱笆围住生命。而死亡也是一道篱笆围住了生命。
5
我望见一棵树,在秋天里它坚实的种子喀啦喀啦作响, 装满了豆荚。而一个男人的种子倾泄然后滑出,粘粘的, 最后被吞没,不发出一丝声响。 难道是一棵树的种子更优越 胜过一个男人的种子: 它仿佛在欢快地喀啦作响。干旱就是它的情歌。
罗池 译
而谁来纪念那些纪念者 1
纪念日诗章献给战争中死去的人。 但纪念的一代人也在减少和死去, 一半老朽不堪另一半也快要老朽不堪, 而谁来纪念那些纪念者?
2
一块墓碑该怎样打造?一辆汽车熊熊燃烧 在谷门 。一辆汽车烧成黑炭。一辆汽车的骨架。 另一辆汽车的残骸燃烧在另一个地方。 残骸上油着红色的防锈漆,红得 像火焰。残骸旁有一束干花。 干花结成一个纪念的花环, 枯骨构成一个枯骨复活的异象。 在另一个地方,很远,掩藏在树丛中, 一块破裂的大理石碑上刻着一些名字,一枝夹竹桃 遮挡了大部分,就像爱人脸上的一缕长发。 但每年一次那枝条被拂开一旁那些名字得到呼唤, 而蓝天下一面旗帜悬在半杆,欢快地翻卷 像一面拉到杆顶的旗——那么轻盈,那么安逸, 享受着它的色彩,它的风。 而谁来纪念那些纪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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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该怎样出现在悼念仪式?立正还是鞠躬, 像篷布一样坚韧还是像哭丧者一样柔弱, 像罪人一样低头还是仰首藐视死亡, 是两眼翻开像死者一样呆滞, 还是闭上眼睛就像在观测体内的星空? 而悼念的最佳时段是什么?是正午 阴影躲藏在我们脚下的时候,还是黄昏 当阴影延长,就像我们的渴望一样 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就像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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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这种活动应该唱什么?从前我们唱山谷之歌, “在贝塔阿尔法 和拿哈拉之间, 是谁燃起篝火是谁在这里牺牲。” 现在我知道是谁燃起的篝火 我知道是谁牺牲在这里。 他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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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该怎样哀悼?按大卫给约拿单和扫罗的挽歌, “比鹰更快,比狮子更强 ,”我们应痛哭失声。 如果他们真的比鹰更快, 他们会高高翱翔在战争之上, 而不会受伤害。我们可以在地上仰望他们然后说: “看那雄鹰,这是我儿子,这是我丈夫,这是我的兄弟。” 如果他们真的比狮子更强 他们还能继续作雄狮,不会像人一样死去。 我们可以亲手给他们喂食 并抚摸他们金色的魂灵。 我们可以把他们领养回家,深情地说: 我的儿,我的夫,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我的夫,我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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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参加尤德的葬礼,他被炸弹炸得粉碎, 在很远的地方,一场新战争的新死者。 人们对我说要去一个新的殡仪馆: “就在那个大奶牛场过去一点。 如果你跟着牛奶的气味走 肯定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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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跟我的小女儿一起散步, 我们遇见一个人,他问我过得怎样我也问他 过得怎样——像《圣经》里说的。后来她问我,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我说,“他跟我一起打过仗。” 她点点头又问,“如果他跟你一起 打过仗,那他怎么没死却还好好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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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听说过茉莉的果实。 没有哪个诗人赞美歌唱过它。 人人都陶醉地歌唱茉莉的花朵, 它的郁郁浓香,洁白花瓣。 但它顽强的生命力, 像蝴蝶一样短暂像群星一样长久。 没有听说茉莉会结果。 而谁来纪念那些纪念者?
罗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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