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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十三年,洞庭焦郡,一士子过海遇大风,没于浪。数日尸浮于岸,有渔人见其口噙一珠,如鸽卵,华光煜煜,触之则灼痛难忍,以为不祥。俄顷生醒,自云入龙宫与龙女缱绻,突觉水波翻涌,而不知身在何处也…… ——明;野枵子《平山草堂笔记》 卡塔星位于另一爱因斯坦宇宙,周径一十六万公里,有一道十色光环围绕。 两个热恒星交替起落,无休止地向星球倾泻热量,赤道的温度高达千度以上。在卡塔星漫长的过去,智能生物是从遥远的两极开始发展的。这是一颗幸运之星,在宇宙智能生命的发展史上,卡塔星的智能生命没有异化成自然的对立面,没有用阉割和幼稚的冲动去主宰宇宙亿万年的自然平衡。 卡塔人懂得用不同的方式可以认识若干不同的宇宙,倘细分则凭空增多无数的外延。观察主体的变异,因方式的不同,客体将呈千变万化的结局,最后你将沉溺于外部杂沓纷繁的表象之中迷不能返。他们追求与宇宙的“原创力”融合,追求过程中强大的宇宙能量帮助产生了若干外化物,使卡塔星掌握的技术远远高于宇宙中的同类。但这并不是他们追求的目的,他们力图避免把在对真理的追求过程中分裂出来的泡沫当成本质和进步的标志。“原创力”浩瀚博大,接近她的路千条万条,没有相同的方式,却有一致的目的。卡塔星的智慧者在领悟生命本质时会促使他周围的有机物发出蓝色乳雾似的气体,这使得所有的一切都沐浴于一种智慧而祥和的光芒之中,沟通,感应,融合。他们的视力先天即具有双向性:一方面观察外部世界,一方面反观内视——看自己的血液流动,神经细胞的传递,骨骼的生长变异,胚胎的形成……正因为这种非凡的能力,他们对智能生物的认识是深刻的。在漫长的探索中,他们发现宇宙中没有任何物种可以和智能生物相比,他们是“原创力”离家的孩子,他们的使命就是再回到那个无可命名、无法比拟的世界中去。 卡塔人的寿命一般为三个千年纪,生命的长短由对原动力的领悟和对生命的欣悦程度决定。他们并非完美,在近一个千年纪中,因为实行“空间开拓计划”,生活在外层空间的新一代卡塔人开始产生异化。 这个计划又叫作“树”计划:利用星球的重力和自旋带来的离心力建立起一座座扎根星球直通宇宙空间的“通天塔”,这是树干。树干内是利用重力和斥力两种相反力量推进的高速升降器,树干之上是巨大的树冠——庞大的宇宙空间站。空间站彼此相联,形成卡塔星辉煌的外太空城。太空城把热恒星的能量均匀地送到母星的各个地方,使严酷的自然条件大大改善。许多原来在母星上的生产制造业都搁上了“树冠”。这时他们已经认识并能利用宇宙中的一切能量,其中有几种能量能导致宇宙的塌缩和扩张。这时的卡塔人犹如手执开天辟地利剑的巨神。 变故由是产生。 一位少女写了一篇名为《梦魇》的文章,在一部分青年中流传。文章说: 我们伟大的星球正面临一个催生智婴的时代,我们已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但却让一个关于混沌的梦魇迷惑住,它要我们用几乎毕生的精力去体悟一个“神秘”的存在,一个根本无法证实的世界。看看我们的历史吧,几乎都是关于一个个“智者”若干恍惚迷离的心路历程的东西。我要问:当我们能现实地感受到创造的喜悦的时候,为什么要为那些东西耗费那么多时间?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可能拥有的早已不是卡塔母星和两个热恒星,而是无穷的宇宙疆域和无数的星际殖民地! 这枚青葱而生涩的果子很快摘到卡塔星由十二位最高智慧者组成的议事中心。 他们凝视着虚空,意识到一场灾变将至。近一个千年季,因沉湎于“树”计划的美妙前景与实现这个计划时所鼓荡的热血激起的希冀之中,卡塔人开始迷恋外部的东西,一代人几乎在外太空长大。母星蓝色的乳雾没能浸润他们的灵魂,实用主义和急功近利影响着人们的观念,这样下去,必然会沦为物质的奴隶。争斗、窃掠、杀戮就会发生,无数死星上残留的尸骨写成的历史就会重演。 酒浆醇浓,血流正急,不能强制也难以说明,他们只好宣布了一条互不干涉原则:把卡塔星分成母星和太空城两个区域,划地而居,相互不得干涉对方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可以不理解,但必须尊重。五百年后倘一方能用事实证明自己是对的,卡塔的生活准则将由此改变。议事会的意思很明白:让历史来证明谁是谁非。 他们请求卡塔人准许他们流放那名少女,她牵涉到卡塔星和另一星球的未来,她必须去体会“轮回”。 透过遥远的时空,在另一个爱因斯坦宇宙中。 他们选中了——地球。 他们赋与她地球上绝无仅有的两栖类形体——鱼尾人身,就是中国古代典籍中记载的鲛人,在欧洲人们称她美人鱼。 她叫梅厄。 当远距传物将梅厄的小飞船送到大气层内时,正是公元十三世纪末期,中世纪的长夜将过,启蒙思想曙色微明。 她选中地中海作为自己的流放区域,希望在这个激荡的地区集中观察另一种智能生物善与恶的表演。 在靠近莱茵河出海口一个叫隆巴儿的珊瑚礁形成的小岛下,梅厄安下身,每天有五个小时长长的鱼尾可以变成双腿,她可以方便地到人群中去生活。 在意大利佛罗伦萨,梅厄化身为美丽的少女贝雅特里齐,她发现美帝奇家族一位脸色苍白的少年有着迥异常人的爱憎,异常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激荡不安的灵魂。她认为他是地球智能生物最典型的标本,决定帮助他并观察他的生命和精神历程,这少年就是但丁。她后来成为他伟大的精神恋人,在他心目中是自己与上帝之间交往的桥梁,是他天国之途的指引者。 通过但丁,梅厄认识到智能生物高度发展时的迷惘,对“原创力”和“永生”的最终渴望和与生俱来的“物障”使他们面临一道道厚障壁,永远摆脱不了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思想,最高理念不过物化为一尊尊人格神,把贪婪,淫欲,强权这些远非第一性的东西作为原罪,这使梅厄忆及智者的告诫: 汝将深畏怖,于光中的阴影,于不宁,于意欲。 她毕竟有卡塔的智慧,有些许对“原创力”的领悟。她极力引导他向高空翱翔,在她当老师的时候深悟了母星智者们的担心。 这位少年飞翔到了人类精神领域的高空,但最终摆脱不了对世俗辉煌业绩的向往,在尘世中披荆斩棘,经历了若干磨难,最后客死他乡。他的心路和爱憎就留在他那部传世的伟大著作中。 极短的时间内她几乎透视了从王公到平民的生活,发现这种生命极为可悲: 寿命只相当于卡塔人四十分之一,远未成熟就糊涂死去。其实这颗星球比卡塔星更为神秘,其生命原生物质和巨大的能量还未被发现,其怡养只在远古时代的典籍中有些许记载,如果恰当地使用“四大原素”的合力,生命的极限远远超过三个千年纪。然而人类的心智斜逸旁出,绝无归期,永无宁日。 阴暗面和这种生物美好向上生机勃发的智慧水乳交融,总是陷入矛盾和悖论之中。他们更容易拥抱黑暗的东西,精神上的迷茫,短暂的狂热,怀疑,绝望,无休无止的恐惧使他们极易抛弃智慧,改用原始动物的低级本能去放纵,杀戮,爱恋,仇恨,极力去满足生时的尊荣,用外在价值去衡量短暂的一生。大部分哲学对生命的注释是断裂,偶然,转瞬即逝的,这就更增加了疯狂。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星球上的智能生命能够具有卡塔母星那种洞察过去未来紧抱光明的智慧,而卡塔太空城的群体正被盲目的狂热驱策,卷入无可脱逃的轮回之中。 她回到海洋,开始怀念家乡,每当月明之夜就坐在嶙峋的礁石上哼一首关于母星蔚蓝色乳雾中仙境一样迷离的歌谣。卡塔星人都是天才的艺术家,他们发展各种才能,用不同的感官、心灵和感觉去接近“永恒”,梅厄的歌声如丝如雾般地在海面铺开,这在她的母星是纯洁心灵,感知无涯的时分。一位水手听到歌声,想像那歌唱者是何等绝色美貌的女子,恨不能立时将之带回,迷乱之中不顾四处礁石狰狞,亡命地向岛上硬闯,一曲终结她只来得及看到海面上船只的残骸和一具苍白的死尸。 她异常震怖,埋葬了尸体,深深叹息这因美和善带来的死亡和灾难。 很多年后,一位诗人把这故事写成一首诗,梅厄被描绘成美丽而诱惑的女妖罗列莱,水手成了为爱情献身的悲剧英雄。 晚风凉暮色已苍茫莱茵河水静静流淌 山顶上有一位姑娘一面梳妆一面歌唱 这歌声是那样美妙迷住了小舟水手 哪知道滚滚的波涛将船儿深深埋葬…… 这是一个使梅厄伤透了心的故事,不久她离开了那儿,决定到地球的另一半去看看。 漫长的游历中,她看到奢侈的城市和破败的乡村,干旱少雨的沙漠和洪灾泛滥的江河,战乱,瘟疫,饥饿造成赤地千里,地球陷入不断的破坏—重建—破坏的轮回之中。同类生命彼此相连相因的东西越来越少,外部的划分越益明确细微,民族,国家,党派,团体,兄弟阋墙,父子相残,夫妻互斗,离生存目标和真理越来越远,这是一个拥抱阴暗面造成的轮回。短暂的平衡达到的短暂的繁荣,终将又毁于战火。 像卡塔母星一样,如果有千万年的和平,人们承受得了吗?他们脆弱的心灵可以承受时空的漫长无涯吗?宇宙中真正的幸福,巨大而浩瀚,如果真赠与他们,他们有能力接受吗?卡塔星能够承受,因她有在生命之途上探索开拓的智者,他们建立了无法度量的功勋。 这段时间,卡塔星的外层空间正经历一段如火如荼的历史。 兴高采烈的新一代大大发展了空间技术,实用性研究成了热门,一切都为了扩张,再扩张。人们对外部生存空间的要求瞬间扩大了不知多少倍,生命被归纳成一个戏剧性过程:出生—学习—辉煌—死亡,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扮演而已! 他们建造了大型的为星际航行服务的船坞,各式各样的飞行器,生产出令他们自己都谈虎色变的武器,一但使用整个星系亘古不变的秩序将会彻底粉碎,因多米诺效应宇宙将毁于一旦,当然也包括他们自己在内。于是又忙不迭相互告诫不得使用,怕不保险又订立了一条比一条更为厉害的管制条例。 征服和开拓仍风风火火地进行,为了证实个体的存在,人们驾着太空飞行器去寻找新的移民地,引发战争,杀或被杀,劫掠而返和一去不复返的都被当成英雄传唱。 沿着这种生命观又发明了若干炫耀体魄和技巧的娱乐方式: 最被推崇的一种是只带单人推进器进入流星雨中,九死一生冲出即算胜利者,可以得到一条荣誉绶带,乐此不疲者越来越多。 徒手捕获外星怪兽需要技巧和勇气,谁捉到的模样最怪,形体更大,性情更凶猛,谁就是最荣耀的星际斗士…… 其它如对搏,斗智,更是不一而足。 狂妄,焦躁,成为一代人的特征。因其技术的进步,宇宙中已罕逢敌手,屠刀于是开始举向自己,分裂开始形成,新的迷茫于是产生。 一位青年在《我们在寻找什么?》中写道: 即或征服了宇宙广袤的疆域,我们就得到满足了吗?即或技术使我们的战舰瞬息间能远达任何星系,能把所有星球的财富据为己有,奴役一切外星生物,我们就会幸福吗?难道各种欲望和情感的暂时满足就是我们追求的东西?我们的目的在哪儿?我们动荡不宁,不能满足的灵魂的归宿在什么地方?事实肯定难得多,我们母星上的智者走着另一条探索幸福与荣耀的路,是他们的智慧才使卡塔星在若干世纪以来免遭厄难。 他们走着一条看似平静,实则是每一步都在和灵魂的阴暗面作斗争的路,通向和谐幸福,而我们却创造了这样一个世界,一切都明明确确可以摸得着,也可以量得出,可以计算,可以夸耀,但是我们最终得到了什么?结论也许只有一个,如果卡塔只有我们,她将毁在我们手里! 邀天之福,她幸而不只有我们! 议事中心的十二位智者如释重负,他们一直忧虑地注视着空间移民区发生的变故,这是卡塔星无法避开的“轮回”。他们希望能使母星免遭厄难,风起于青萍之末,这才是缘起。 在明初承平的百年之间,是梅厄在地球上最安宁幸福的一段日子。洞庭波涌,长岛人歌,民阜物丰之中透着来自远古的宁静,东方熟透了的智慧使她依稀有重返故园的感觉。 她在洞庭深深的水底建造她的行宫。 母星告诉她,作为宇宙中高智慧的使者,她应表现出和谐而自然的风度,帮助而不干预。她回家的日子不会太远,可以选择一种她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与这颗星球建立一种缘分。毕竟它曾用自己血与火的历史教育了她,这对母星的帮助是巨大的。 她无时能忘那位因她而死的水手,她曾欠下地球一条生命,她理应补偿,补偿一条更好的、更有价值的,寄托母星蔚蓝色祝福的生命。 也许雌性智能生物的母性在宇宙中是一致的,梅厄为自己的决定激动不已。她物色了一位形容俊美、体格健壮,具有东方人潇洒旷达温文儒雅风格的士子,自己幻化成一名美丽的东方女子,与之燕好,带他到她水底的行宫住了三天。临别时赠他一颗海底最好的珍珠,催眠后将之送到岸边,就是野枵子所记下的的那个故事。 她怀孕了,心中忐忑而又欣喜,她得到了母星的祝福。 这个狂野不羁的女孩子,在决定做母亲的时候就跨过了性格深渊的边缘,她会以别样生生不息,单纯的欣喜来对待生命,这在卡塔星是一种接近“原创力”的方式——女性的特有方式。 母星告诉她:“要升华,不要为偏执、狭隘囿闭。” 她产下一个男婴:鱼尾人身,圆圆的头颅,胖胖的身子,亮如晨星的眼眸。 她的母爱排山倒海般的泛滥开来,自认为体会到了永生般的欢乐。 这是一个宁馨儿,在未来他会负起拯救那批卡塔浪子的任务。地球在第三个千年纪结束时将毁于战火,他得把关于光明和幸福的理念传播给人们,以避免那场灾难。 她非常想把孩子带回卡塔星,接受心智健全的教育。 议事中心告诉她,应让孩子了解地球,孩子大一些,他们会选择一个月明之夜来接她。这段时间应升华,不要拥抱母性的阴暗面。 梅厄困惑了,为什么她感到纯美的东西也会产生那么多阴暗面呢?每当月明之夜,梅厄就抱着她的孩子坐在礁石上,遥望太空,等候来接他们的船只。她急切地想回去,这些年来她看够了轮回的惨剧,深知其非,但又无法想像出还可能建立另一种别样的生活。母星上的大师们会怎样做呢?他们肯定找到了一条更为光明的道路,她要去得到这种超出想像力的东西,她得为自己和儿子找到更为光明的未来。她不相信宇宙中最为超绝的生命会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场大梦,一种浮光掠影式的东西,一种不坚固的外在形式。 一切都要等回到那颗蓝色乳雾润泽着的星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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