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日凌晨,天蒙蒙放亮,71军军长宋希濂少将走出武庙
集一座权充作军部的小院,向着不远处的富金山顶爬去。
他一夜未合眼,满脑子都是眼前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事。孙连
仲被逼无奈,把第一线抗击北路日军的全部重担都压在了他的身
上。他既紧张。又兴奋,以致彻夜难眠。他在一遍遍想着自己的
部署,想着71军整个防线的强点和弱点。他想知道自己的对手获
洲立兵中将会把主力投向哪里,向哪一处阵地发起主要突击。但
一切只能靠他自己去想。
地是一个防御者,从军事上说,他是被动的。攻击时间,攻
击方向,只能由对手决定。日本人打向哪里,他就得防在哪里。而
且还必须统筹到全局。
作为第一线部队指挥官,他是最艰难的一个。整个武汉外围
战,只有中国军人数占优势,而日本人在火力、士兵素质上占绝
对优势。但在富金山,所有优势都属于他的对手,他的敌人。而
他拥有的,就是一副沉重无比的担子。如果71军无法在富金山一
线顶住日本人一周以上,那些尚未部署、调集完毕的第二线守军
将遏制不住这股日军的冲击势头。二线阵地一破,第三道防线更
难立足。日军就有可能一气冲到武汉城下。中国方面筹划数月的
武汉会战落得个惨败不说,长江南北两岸数10万中国军也将陷
入日军合围。果真如此中国军将元气大伤,中国政府也将随着军
事上迅速的失败而名誉扫地。
无论从大的方面、从小的方面说富金山第一线由于第5战区
判断上的失误,实际上变成了整个会战全局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
对这个战役关节点的胜负厉害,宋希濂了解得清清楚楚。
山坡草丛中,湿漉漉的露水打透了宋希濂的裤脚和鞋子,可
他似乎毫无感觉,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地向山顶爬去。
山顶上,宋军长举目远眺,平静的大地已被一阵阵忙乱的脚
步声和车鸣马嘶声惊醒。低洼地段、小树丛中、民房村庄里,日
军士兵土黄色奔忙调动的身影,被他手中的高倍望远镜清晰地拉
到了眼前。
以他战场上10多年的经验,他断定今天日本人绝不是平平
常常的调动、集结。日本人今天就会发动全面进攻。
返回军部,他饭没吃,脸没洗,先把电话要到了左翼陈瑞河
的36师师部。
“陈师长吗?准备得怎么样啦!”宋希濂压住话头,先问道。
“军座,你放心,一切都准备完毕,就等小鬼子来送死啦!”
“好!你们阵地前面有什么动静?”
“现在还没有。可派出的搜索队回来说,小鬼子在后面穷折
腾,不知又在搞什么花样?我总觉得这仗不会等太久啦。”
宋希濂见手下这员武将似乎已有所觉察,心中略感安慰。他
提高了声音说“陈师长,现在鬼子频繁调动,是在集结兵力。今
天日本人就可能发起攻击,部队一定要准备好。你部与钟师的结
合部千万不能马虎,重要的是,一定要在鬼子发起攻击后。判明
他的主攻方向。”
“明白啦!军座。我想问一句,我们在这里到底要守几天?”
陈瑞河师长看来想摸点儿底,好有个准备。
“越长越好。你就照10天半个月准备吧!”
挂断电话,他又要了右翼钟彬少将指挥的第88军。交待完
毕,他才放下电话,舒心地透口气,喊道:“传令兵,洗脸吃
饭。”
上午10点左右,黑压压的一片日机首先飞临富金山。24架日
机像一群发现猪物的乌鸦,在阵地上空盘旋俯冲。成堆的炸弹和
喷吐着火舌的机枪,转眼间便把富金山半腰中国军阵地炸得烟尘
蔽日,火光冲天。
地面上,荻洲师团长集中了第13师团的所有炮兵,伴着肆虐
的日机,加入到对71军的狂轰滥炸中,阵地上一片火海。
日机的轰鸣声,惊动了地图前正苦苦思索的军长宋希濂。值
班参谋反应过来后,大喊:“敌机,快隐蔽!敌机,快隐蔽!”
宋希濂任凭卫兵催促,却一动没动。他相信最先叫他的,一
定是桌上的电话而不是日本人的飞机。
日机未到,倒是有几发炮弹在军部附近炸响。卫兵见状更急
了,催他出去避一避。他生气地一瞪眼:“慌什么,听不出这是炮
弹吗?日本人看不见我们,这炮弹是射飞的炮弹,不会这么巧就
落在我们头上。”
卫兵很少见军长发火,有些怯阵,退到一旁不再说话,这时,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36师师长陈瑞河打来的。
“情况怎么样?”宋希濂急急地问道。
“他奶奶的,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凶得厉害。弟兄们被压在
地上,头都抬不起来。部队有些伤亡,但不大。主力都在棱坎的
反斜面猫着,鬼子打不到。”陈瑞河似乎比军长还轻松,骂骂咧咧
他说着。
“地面进攻开始了吗?”
“嗯。我师当面大约有二三千鬼子在向山上攻,远处还有1千
多人。估计这次日本人的进攻有些试探性质,出动的兵力约1个
联队。”
“老陈,干得好!如果一线部队有能力,主力先不用。但是
听着,要是把阵地丢了,我可饶不了你。”
“放心吧,军座。”陈瑞河还是这么大大咧咧。但宋希濂对他
放心。陈瑞河在战场上从未含糊过,而宋希濂对36师这支自己的
起家部队更是放心。他知道,只要自己呆在山上,36师绝没人敢
后退半步。
36师阵地上,陈瑞河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开战2天了,荻洲
中将似乎专与他过不去。最初以26旅团沼田重德少将指挥整整
一个旅团猛攻36师阵地。但沼田少将的七八千人被陈瑞河顶住
了,荻洲见2天未能打开富金山大峡口,一怒之下,又从103山
田旅团调过2个大队,汇同第10师团的2个大队一起加强给沼
田少将,希望能从左翼突破富金山阵地。
36师一兵未见增加,但面临的对手,却从最初的二三千人增
加到七八千人,再增加到10000人。两天前还大大咧咧的陈瑞河
见日军不断增兵,自己却不断减员,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把电话
打到了宋希濂的军部,要求很简单却很让军长头疼:要么增兵,要
么放弃阵地,向后转移。他的理由很让军长心痛,部队伤亡太大,
减员已过三分之一。
陈瑞河人粗心却细,他觉得宋希濂不会看着自己的起家老本
受难而不顾的。要知道,没有36师,便没有宋希濂的今天;而今
天的宋希濂,也离不开36师。这支部队既是71军,也是宋希濂
的全部“家底”。
宋希濂着实心疼。但做为国民党高级将领,作为一名职业军
人,他的为人处事,职业道德,都远比他的黄埔同窗胡宗南等人
磊落。1个月后,胡宗南敢不战而擅自放弃信阳,他不敢,也不会。
此时,他效忠蒋介石,但他不做昧良心的事。胡宗南可以看不上
李宗仁,但他对孙连仲这个杂牌将领一样敬重有礼。原因简单,孙
连仲是他的上司,他的长官。长官是不分黄埔嫡系还是杂牌的。
宋希濂不但能征惯战,还是一名深明大义的将领。几十年后,
当他深为中共的宽厚大度所折服,在纽约主动为两岸统一奔走呼
号时,台湾国民党当局对其百般辱骂时,送他个“鹰犬将军”的
绰号。但明眼人谁都明白,宋希濂在美国的所作所为,中共不可
能掐着脖子逼他干。他是自愿的。
宋希濂确是自愿的。他是为正义,公理驱使而干的,即使
“晚节不保”,这正是他的性格。
宋希濂的良心、正义,终于使他放弃了私念。他毫无回旋余
地通知陈瑞河:“援兵现在一个没有!36师一步也不许后撤,有多
少人上多少人。”
宋希濂怎么说的,就一定要怎么办。深知军长脾性的陈瑞河
闭上了嘴,也铁了心。
36师阵地前数十道棱坎上,已躺满了日军的尸体。36师阵地
上,工事早被每天翻来覆去“光临”阵地的日机炸弹和地面炮弹,
揉搓得无影无踪。36师官兵踏着半尺深的虚土,凭借弹坑、死尸
战斗着。
一连7天,荻洲师团长的2万重兵被死死拖在富金山下,没
有越过一步。
富金山顶,宋希濂每天都要爬上去观察前线情况。36师浴血
死战的前前后后,他十分清楚地看在眼里。他为自己的老部队每
一次反击得手而欢呼,也为日军每一次突入阵地所担忧。但36师
凭着坚决的防守和顽强的反击,自始至终没给他脸上抹黑,自始
至终让他感到激动和骄傲。
中国要是有20个36师,日本人就休想猖狂。他常这么想。
但山顶上的抵近观察,也常让他觉得遗憾和失望。在山头上,
日军后续部队的南来北调,在小树丛后喷吐着火舌的炮兵阵地,往
来于公路上的运输车辆,甚至架着帐篷的伤兵救护所,都清清楚
楚地展现在他眼前。
“要是有1个炮兵团,哪怕是1个炮兵营,凭着这么有利的
地形,也绝不会让小鬼子们逍遥。”他常常惋惜而遗憾地对身旁的
副官这么说。
但他没有,1个炮兵也没有,这让他不胜悲哀。他想不通,身
为一个国民党中央军、尤其是拥有4师的加强军,怎么就得不到
被称为“战争之神”的炮兵。他不理解,国府大笔大笔的军费都
花到哪儿去了?
炮兵有,却没配给他。胡宗甫罗山之战,把炮兵像个“非”字
一样排列在公路两旁。以至还没开几炮,就被日本飞机炸成了一
堆废铁。胡宗南虽与他同门同师,又深为委员长器重,却常犯愚
蠢得可笑的错误。
好钢没有放在刀刃上。
第2集团军阵地上,兵团总司令孙连仲中将手持望远镜,观、
察着烟尘弥漫的富金山阵地。
久经战阵的孙连仲通过一个细节就感觉到了富金山火药味的
浓烈。几天前,山顶上还立着两座不大的小庙和几十颗大树。但
眼下,山顶上却已是空荡荡的一片。他知道,一般的战斗是不会
有这种效果的。
他拨通了71军军部的电话,对宋希濂说:“宋军长,撑得住
吗?”
宋希濂想了想,说:“司令,仗打得苦。商城方面情况如何?
我们至少还得守几天?”
“至少3天。至少3天商城方面防御才能稳定。宋老弟,你
是条硬汉,守五六天已很不易。刚才白长官来电话,战区嘉奖陈
师之固守奇功。望你们能再撑几日,待友军在你们身后站稳脚跟
再撤。”
“司令放心,希濂当全力而为。”
放下电话,孙连仲感慨地对老部下池峰城说道:“宋希濂是条
汉子,比我厉害。他可比汤恩伯那些混蛋中央军强多了。”
武汉,宋希濂这个名字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也吸引了蒋介石
的目光。
荻洲师团久攻不下,被日本战地记者抓住了话题。很快,东
京的大报小报不时出现“此(富金山)役由于受到敌主力部队宋
希濂军的顽强抵抗,伤亡甚大,战况毫无进展。”“我军遇到强手,
束手无策……”细心的日本人已发现自武汉会战以来,这样的报
道已越来越多。
令人惊奇的是,中、日两国虽杀得你死我活,但东京的报道
几乎当天就能传到武汉。而这些报道一旦到了很富渲染力的记者
手中,马上就能演变出无数令人震惊的新闻,宋希濂和他的71军
一时威名大震。
但远在富金山的宋希濂却全然不知这些。9月9日,他又来到
了富金山半腰36师师部。
令他惊奇的,是师长陈瑞河的变化。可能几天没洗脸了,皮
肤糙得像是要裂开。脸色灰暗得发黑,活像裹了层硬壳。不知几
天没合眼,俩眼珠子向外凸着,爬满了密密的血丝,手指让烟熏
得焦黄。蓬头乱发,像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活鬼。
“难为你们了,陈兄。”宋希濂见人生情,有些心酸。
“没什么,只是弟兄们……”陈瑞河也有些心酸,说不下去
了。
“孙总司令来电话说,战区对你们表示嘉慰,并报请军委会
为你们……”
陈瑞河伸手止住了宋希濂,“军座,死了的弟兄们是不会要功
求赏的。你痛快地说,我们还要守几天?”
“连今天在内,至少2天。”
“钟彬的88师在于什么?”
“钟师也在作战。而且,他们是军的预备队。”宋希濂说最后
一句话时,加重了语气。但当他看一眼神情暗然的陈瑞河后,心
又软了下来。
“陈兄,你师还有多少人?”
“1千多,包括轻伤员。”
“我从88师调一个团给你。两天内,我希望富金山还在我们
手中。”说完,上前一步,一手轻轻拍了拍陈瑞河的肩,“老陈,国
家危难,弟兄们为国捐躯,应该为他们骄傲。36师永远要站着,绝
不能爬下。狠狠地打,弟兄们才能死而无憾。”
步出师部,他走上了战火暂歇的前线。望着三三两两扎着绷
带,像是从地下钻出的土地爷一样的士兵,他感到骄傲,感到鼓
舞,也感到心酸。他走到一位十几岁的娃娃兵面前,正了正钢盔,
拍了拍士兵身上的土,转身离去。
年轻的士兵看见了军长眼中滚动的泪珠。
军长落泪了。他为36师,为眼前这些英勇无畏的士兵,更九
已经倒下的英雄。军长也年轻,他毕竟只有31岁。
9月11日,固始失守。日本人急扑西南,包抄富金山71军后
路,71军奉命西撤商城。
10天,71军阻强敌于阵前,未失一寸土地。淮河南岸,71军
和13师团中、日两军各自的正牌,经过10天血与火的较量,以
中国军的胜利而告终。
富金山下,宋希濂重创荻洲师团,歼敌逾万。
中国守军装备寡劣,伤亡也不轻。仅宋希濂的起家老本36
师,就由参战前的1万来人,锐减到八九百人。整个部队被打残
了。
但71军终究遏住了第2军疯狂的势头,为仓促应战的第3
兵团赢得了宝贵的10天。
9月14日,蒋介石电告全国各地国民党军,称:“……敌之损
失综合各方报告:4联队长伤2、亡3,旅团长沼田德重负伤,生
死莫卜……是则宋军陈师之壮绩,已获得超出之代价,尤其精神
上足使敌确认为愈战愈强,抗战精神,历久弥增,令其气短。
……”
蒋介石看来已被36师深深打动,赞美之辞溢于言表。并号召
全军发扬36师精神,“各奋英勇”,杀敌报国。
71军、36师被通令全军,获得嘉奖。
宋希濂、陈瑞河双获华胄荣誉奖章。
71军当之无愧!危难之时英雄方显本色。
富金山的辉煌从此与宋希濂的个人历史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