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全面战争进入第二个年头。随着华北、华东大地的相
继陷落,武汉,就像个秋后熟透了的果子,孤零零地悬挂着,随
时都可能落向地面。贪婪的日本人垂涎它,是想把这颗肥大的硕
果揣入腰间,再给中国一次重击。中国人关注它,是想抵住外来
强盗的暴虐,保护已越来越少的果实。
武汉,当年人们更多地称它为汉口。其实它是由汉口、武昌、
汉阳三镇隔江鼎立而成。长江无所顾忌地从城中穿流而过,把武
昌孤零零地划在了江南岸。这里,机关楼堂、要员私宅云集,景
点古迹遍地,在青翠的珞珈山、碧绿的东湖水和一片片优雅宜人
的景区映衬下,透着一个政治抠纽不同凡响的气度。江北汉口,则
以其繁华、喧闹而名噪天下。作为旧中国的大商埠,其名气仅在
大上海之下,因而紧紧地吸引住南来北往过客的目光。龟山脚下
的汉阳,同样不同凡响。这里有全国规模宏大的军火城,云集了
旧中国军火工业的精华。“汉阳造”就是今天提起来,人们也不陌
生。事实是,当时国民党军手中的枪炮弹药,除了进口的,其余
大部分是从这里运上前线的。
当1938年第一缕春风吹绿武汉的千花万木时,焦躁不安的
武汉再没有像往年那样,被春的魅力、绿的诱惑煽起激情。大路
上、田野里,一批批携金带银的商贾官吏、绝望无助的难民伤兵,
像一股股令人沮丧的混乱的潮水,涌进武汉的大门。国民政府各
部门名义上虽说是迁往重庆,可到了这儿,都没有再向西挪一步。
一队队西迁的工厂、学校、民间团体,也极其自然地在这里扎下
脚来。工厂又冒出了烟,商店一家家地增多起来,政府的一些军
事、政治机关也开始运转。武汉成了当时中国的战时首都。“战时
首都”使武汉三镇背上了不堪忍受的重负。洋楼私宅、旅馆寒舍,
只要是个能栖风避雨的地方,都挤得满满当当,街巷市面上同样
是人满为患。房租、粮米菜价,随着人潮的蜂拥而至,也像是雨
后冒出的春苗,“呼呼”地往上窜。大武汉从未像今天这样,拥挤
膨胀得像是要裂开来。
武汉南郊林木清翠的珞珈山蒋公馆里,蒋介石倚杖远眺武汉
城区,心潮起伏,感慨万千。自退出南京后,他变得从未像今天
这样对武汉充满依恋。想当初,国民政府建都金陵,蛰居秦淮,武
汉从未真正打动过他的心。每年夏天,他一般都要在庐山的清凉
中度过些时日。可每次上庐山、回南京,他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咫
尺之外的武汉三镇,今天,他却突然觉得。武汉成了他手中最后
一块明珠宝地。他曾充满感情地对武汉卫戍司令陈诚说:“武汉之
价值,今日才真正体会到。这里地处长江、汉水交会口,平汉、粤
汉铁路必经此地。可以说是中部地区的水陆交通抠纽,‘九省通
衢’名不虚传。向南,它连接华南地区,国际社会对中国的援助,
经香港、广州运到我们手里。向东、则直通苏皖浙,是我们日后
收复失地的桥头堡。向北,它又依傍中原大地,是我们发起全面
反攻的前沿阵地。可以说,控制武汉,足以控制东西、威震南
北。”
蒋介石对陈诚没有完全讲出心里话。实际上,仗打到这份上,
中国内地繁华的、有影响的大都会中,能容得了他蒋某人的,也
就这武汉三镇了。他心里清楚,控制武汉,他就能吸引住全国、全
世界的目光,他就仍能自豪地对外界炫耀:中国并未亡于日本,中
国政府依然存在,他蒋中正仍旧领导着国共统一战线,在抗击着
日本人。非常时期、特殊的形势,给武汉三镇又披上层神秘的政
治色彩。
可他看到了这一点,日本人也看到了这一点。1938年新年刚
过,日军不待休整,便擂响了西进的战鼓,从战略上说,仰攻武
汉,必先控制翼侧的安全。为此,东京日军军部,先拿右侧翼广
袤的中原大地开了刀。徐州会战一浪高过一浪的枪炮声和随风飘
来的阵阵硝烟,时时都在提醒着蒋介石:武汉血战已不会太远
了。
半年多来,中国军队在战场上是败了,而且败得挺惨,尽管
其间也有台儿庄、平型关的几缕辉煌。可中国作为一个保种保国
的被侵略民族,无论胜败,她的最终意志都是不会改变的。而且
不管怎么说,中国军队已从战争初期的仓惶失措中镇定下来,仗
越打越好。几百年来,遍体创伤的中国对外敌入侵似乎已经麻木
了,这是一个弱国、一个闭关自守的悲剧必然付出的沉重代价。所
幸的是,中国人几千年“大国梦”所激起的民族意识并未氓灭。他
们以令世人无不为之惊叹的承受力,默默地忍受着战争带来的一
切苦痛。一次次失败后,他们仍能站起来,舔抚着身体创口中涌
出的鲜血,继续在沉默中希冀着、期盼着、战斗着。
中国人的威武不屈,使日本人3个月内灭亡中国的梦想破灭
了,战争明显有一种拖向漫漫无期的趋势,岛国上下,北进苏俄、
南下太平洋等种种战略目的不同而结成的军事集团,眼看着自己
的战略意图因中国战事的久拖不决而变得日益无望,愤怒中把矛
头抬向了内阁,政府一时出现动荡。恼羞成怒的内阁首相近卫文
闾见军事威逼未达目的,便自做聪明,耍起了政治把戏。
1月16日,近卫首相在东京狂妄地向世界声明:帝国今后不
以国民政府为交涉对象,期望真能与日本提携之新政府成立且发
展,而拟与政府调整两国国交。唯恐份量不足,24日,日本内阁
又急忙抛出对华新政策,再次强调: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日本均
不与国民政府交涉。并绝对不容许第三国调停。
好一副胜利者盛气凌人的姿态。
风景秀丽的武昌珞珈山上,闻讯从开封前线返回的蒋介石震
怒不已。日本人这时企图把他晒在一旁,在政治上给他重重的一
击。他明知这是日本人黔驴技穷的一招,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
招的厉害。日本人的声明,无疑是当着国际社会的面掴他的耳光。
尤其日本人鼓励中国各地实力人物,取代他蒋某人,这可说是击
到了他的痛处。疼痛中,他抛开了大国领袖矜持的架子,向东京
发起了反击。
18日,他以国民政府名义发表了《维护领土主权和行政完整
的声明》,指出:“中国政府于任何情形之下,必竭全力以维护中
国领土主权及行政之完整,任何恢复和平办法,如不以此原则为
基础,决非中国能忍受。同时,在日军占领区域内,若有任何非
法组织僭窃政权者,无论对内对外,当然绝对无效。”
向来不吃硬的蒋介石咽不下这口恶气,针锋相对,据理反
击。
气出了,可话不能说说就完,“维护领土主权”,凭什么?两
国交兵,真真硬气的话还是在战场上。手中如果没有强大的军队,
在战场上不能给对手以震撼,日本人当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他
要在战场上找出些加大这话份量的东西。
李宗仁成了幸运者。蒋介石第一次狠下心,真正帮了这个地
方将领一把。尽管李宗仁是他多年的老对手,在他潜意识里也是
未来的对手。可非常时期,他顾不了这些了。李宗仁从中央得到
了大量军火物资,并从蒋介石手里领到了调动附近中央军嫡系的
上方室剑,奇迹出现了、台儿庄大捷,李宗仁不仅给中国人,也
给蒋介石争回些脸面。在备受国际社会瞩目的情况下,让日本现
代化军队第一次扔下上万具尸体,败师而归。举国上下欣喜若狂,
蒋介石也是乐得合不拢嘴。武汉,为此而度过了几个欢腾的不眠
之夜。
蒋介石从东京讨回些面子。可一个台儿庄,并没能拉住中国
军队下滑的战车,李宗仁也无力为蒋介石独挽颓势。他毕竟只是
中国军队的一个普通高级将领。
5月19日,徐州沦陷。正当日本人为占领徐州空城而洋洋自
得、举国欢庆;正当武汉军民议论纷纷,猜测着日本人的下一个
攻击目标时,蒋介石却早把心思放在了武昌中央银行宽畅、坚固
的地下室里,放在了正在召开的最高国防会议上。这时他已开始
设计武汉未来的战争了。
客观地说,蒋介石心理上早已做好了血战武汉的准备。为此,
他也采取一些他过去想都不会想的举措。既然他的中央军嫡系最
终无法替他撑住战局,那他只有接受一切有利于战争的力量和建
议,甚至包括中共和苏俄方面的。眼下只要能顶住,度过难关,其
它以后再说。一向深谋远虑的蒋介石情急间,甚至抛弃了他一直
念念不忘的党派之争,信仰之异。
4月,根据共产党建议,国民政府在武汉召开了临时全国代表
大会。会上,蒋介石提出了抗战建国纲领。这时的蒋介石,既摆
出了一副抗战到底的姿态,又一改过去专断、独裁的法西斯作风,
放出了一点儿有限的民主。这点儿民主,虽然远不能满足民心、民
意,可在被皇命党规束缚千百年的古老大地上,这一举动仍然赢
得了阵阵欢呼。国际舆论、民主人士、中共党人和各界民众一片
赞合。蒋介石军事上虽不高明,政治上却相当老练。他不但是个
创造环境的能人,也是个适应环境的高手。失地千里、损兵百万
之际,如果不采取些措施安定军心、民心,争取国际社会同情,他
很难想象如何应付随时可能袭来的铺天盖地的反对浪潮。他深知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内忧外患,使蒋介石暂时停止了亲痛仇快的自相践踏,民主
之风缓缓地在中国大地上吹拂开来。武汉,国共合作进入黄金时
期。
2月,国民政府军委会在武汉成立了政治部。新任部长,喜欢
标新立异、风头十足的少壮派将军陈诚摆出一副开明姿态,请中
共要人周恩来出任副部长。陈诚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连蒋介石
都感到惊讶。为了把文艺界名流、中共党员郭沫若请进政治部,他
三次致电,并亲自登门拜请。不知是民族正义的感召,还是陈诚
的精诚所至,郭沫若终于铁下了心,把日籍爱妻安娜留在了日本,
独自在武汉安下心来,出任主管宣传的第3厅厅长。
陈诚前言必践,在人事安排、制定计划、调拨经费等方面,给
郭沫若大开绿灯。一批共产党人和进步之士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迈
进了多年戒备森严的国民党政治部门,从隐秘的地下昂首步入政
治前台。有蒋介石在后面撑腰,陈诚出手也极大方。第3厅一次
就能从他手里拿到80万元的经费,足顶得上当时一个正规军的
开销。这一切,使郭沫若和他的第3厅如虎添翼。宣传抗战、发
起轰轰烈烈的“保卫大武汉”运动,政治部政绩斐然,第3厅功
不可没。
滚滚大潮,冲击得武汉三镇又恢复了勃勃生机。参加过北伐
革命的郭沫若,目睹这座沉寂了十余年都市旧地的巨大变化,兴
奋地操起如篆大笔,在报纸上赞颂道:“《新华日报》复刊了,邹
韬奋和柳堤主编的《全民抗战》也复刊了,空气的确在变,沉睡
了10年的武汉,仿佛在渐渐地恢复到它在北伐时代的气息了。”
武汉确实在变,变得像春天,充满朝气;变得万花怒放,充
满生机。
许多曾被国民党取缔的抗日救亡团体,这时重又打出招牌,融
入滚滚的抗日洪流中,几个月里,数十个新的救亡团体,也如雨
后春笋般在武汉冒了出来。
2月,“中国青年救亡协会”在汉成立;
3月,“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也隆重出台;
同月,“中国青年记者协会”也在武汉问世;
……………
一个个新老团体、一群群热血沸腾的人,呼喊着同一个声音:
抗战到底,收复失地。经他们的手,一本本宣传抗战的小册子、一
张张充满民族呐喊的传单,雪片般飞散着,落入中国人手中。他
们的出现,无疑大大促进了武汉乃至全国的抗日救亡运动。
2月。“国际反侵略运动宣传周”在武汉首先掀起救亡的狂潮。
各救亡团体、爱国华侨,外国声援团、学生、市民,都投入到这
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这次活动,使普通的中国百姓第一次听说
了西方的绥靖,了解了国家、民族正面临的险境,也弄清了他们
自己背负的民族使命。青年从军掀起了热潮。
4月,台儿庄大捷的喜讯传到武汉,周恩来、郭沫若等政治部
有识之士抓住时机,动员起在汉的各救亡团体,把祝捷宣传活动
推向高潮。50多万人组成的游行队伍,组成了一幅蔚为壮观的场
面。黄鹤楼下、长江两岸,人潮如海,彩旗林立,欢呼、呐喊声
惊天动地。
每个有幸身临其境的中国人都扬眉吐气,充满骄傲和自豪。胸
中涌动的激情使他们更加坚信:中国不会亡。几千年的文明绝不
会在铁甲枪炮前泯灭。
声势浩大的抗日救亡运动似奔腾不息的江水,在大武汉奔涌
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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