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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今夜明月在荷塘


  发表会在台北市最新的大饭店顶楼举行,一出电梯,便见一直排列到舞台边缘的各式花篮。空气中浮动着各种高级的香气,熏人欲醉。
  舞台上的布幔还末拉起,暗红色的帘幕前方,放置着今夜众人注目的焦点,一只闪闪发亮的金盘奖。中国人参加日本服装界设计大货,第一次获颁特别奖。
  获奖的设计师,是三十岁的程嘉,服装设计界的传奇女子。
  没有家世,没有背景,四、五年间迅速走红,当然居于传奇人物,报章杂志不只一次报导她的崛起,极尽夸饰,强调她的不凡。先前,她还略提一提十一年前,初入此行的艰辛和孤寂,然而,撰稿者总一笔带过。好奇的人并不关心,那不重要。他们要认诚的是个天才;是个一夜成名的美丽女人;是她丰富多彩的罗曼史;她的服装、发型和首饰;她豪华典雅的居所;她在舞台上的灿烂光华。他们的梦想,暑侈而遥不可及,她替他们实现。
  他们为此而爱恋她、歆羡她,同时,也没有理由约忌恨她。
  程嘉或许不是天才,但,她肯定是聪明的。她很早就学会使用媒体,展现一个众人心目中最理想的程嘉──神秘的、冷静的、永远走在潮流的尖端。
  她选择了黑色,一种最高贵的单色,配合着丝缎般的长发,盈亮而透着智能的黑辽,每一出现在展示舞台上,如一道自天而降的黑绫,将所有的绮丽楠旋,尽皆覆盖;独留惊慑全场的绝艳。那绝艳其实是无所不能的灯光变化出的气氛,是烘托产生的效果。
  舞台四面的镁光灯不停闪亮,面带微笑的程嘉眼前一片燃烧的白热,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严重感冒,使她异常虚弱,四个小时以前,才拔下点滴管子。此刻,喧嚣的喝采与旋转的灯光,令她既鞋且盲,感觉渐渐腾升起来,士不住的飘浮。
  模特儿过来献花,并吻她的面颊。
  她的笑容变得仓皇,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求助地,她握住一只手,挣扎着,喉头极干涩:
  “送我回……后台。”
  在震耳的乐曲中,她的声音被吞噬了。
  台上的模特儿为她表演:前后台的技术人员为她工作;记者为报导她而来;观众为欣赏她的才华聚集,她是今夜唯一的主角。
  然而,此刻,她是如此惶恐无助。
  掌声如浪潮击打岩岸,澎湃着,始终不疲倦。舞台中央的麦克风是调整好了的,所有的人都等待她说话。只要几句感谢,这场发表会就可以圆满闭幕,观众的要求并不高。
  但,她不能,她首次感觉到无能为力。
  千万不能在舞台上倒下来,她用残余的意志力命令自己。
  机械地捧着花束,梦游似的后退,裘在晚礼服中的双腿边不开,她第一次在灯光照射之下,显得狼狼。
  舞台后方,站成一排的模特儿,感觉有些异样,不禁面面柑觑。
  跟随她最久的男模特儿赫尔靠近她,一只手边住她纤细的腰肢,嘴唇傲傲开阖:
  “你还好吗?”程嘉竭力扭转颈子望向他。赫尔心中一惊,他从没见过,她眼眸之中,如此彻底的绝望与疲倦。
  每一次演出都守在幕后的程珊珊扯开嗓门喊:
  “熄灯!快!落幕──”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捧在胸前的花束颓然摔落在地上,支离破碎。
  程嘉像一片黑色的羽毛,疲软在赫尔的臂弩中,她在众多眼光注视下,摄影机清晰的焦距里,倒下。
  赫尔将她拖到后台,珊珊立即冲过来,解开她背后的隐藏钮扣。
  她感觉自己被放平了,她听见珊珊在慌乱中指挥,叫救护车、阻止记者摄影,然后,珊珊俯在她身旁,焦急地,擦拭她额角的汗水。
  “姊!你怎么样?听得见我吗:你那里不舒服……”
  珊珊的手停下来,征了征,而后移到程嘉的眼角,迟疑地为她拭泪。
  “姊!”珊珊的声音有些硬咽:
  “你怎么,哭了?”怎么哭了?
  程嘉也觉得诧异,已有许多年不曾掉泪了。
  而今夜,当她用尽所有气力,也不能支撑,终于在舞台上倒下,无比的凄凉孤寂,缓缓笼罩包围。
  再不必挺直背脊,人前装欢,就在意识逐渐撤离以后,辛酸自怜占据全部的情绪。她在泪水中抒解;被释放。突然觅得自由,天地辽阔无边,可以任意邀游。
  躺在云端是什么滋味?
  是一种极端的松弛与惬意,不必运用思考;只要感觉。在微风中悠悠荡荡,往上飘浮,高了再高……更高……还要高……起风了,她被吹得摇晃起来,四面八方都找不到攀附的凭借,风更强,呼啸着掠过耳际。
  她觉得寒冷、不安而焦虑,为什么要到这么高的地方来?这里并没有她要的东西。
  可是,她确实是在这里,即使要离开也不可能。
  “他们说,我要一直一直照顾你,我会在你旁边,保护你的。”那缺了半颗门牙的心男孩,说过这样的话。缺牙使他看起来爽朗快乐。
  那男孩长大了,成为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他不懂修饰;或是根本不屑。承自然造他之功,外加多年教育成果,质朴而不显粗糙;温和而不致细腻。只是,牙缺令他哀伤黯然。
  “高处不胜寒。你得留心,别等到了顶上,才发现,只剩下你自己一个人。”长久的守候以后,他也离开了她。
  程嘉在痛楚的呻吟中苏醒,旁边围着的人纷纷呼唤她。
  这是在医院,程嘉转头寻到珊珊。
  “姊!好一点没有?”
  “我怎么会这样?”
  “医生说你太虚弱,刚才可能是缺氧。”顿了顿,珊珊带着笑意:
  “大概礼服太紧,妨碍了呼吸。”站在病床两测的女孩都笑起来,程嘉摇摇头,随之失笑。
  “所以呀,程姊!我们平时好辛苦的。”最年轻的菁菁在一旁起哄。
  程嘉微笑地,看着这一群美丽的女孩,每个都经她亲自挑选调教,洗褪铅华,则有着骄人的青春灿亮。
  知道程嘉没事了,女孩们七嘴八舌讨论今夜的庆功宴。赫尔抱了一大束鲜花,和程嘉的经纪人一道走进病房。程嘉安静地接受医生的检查,“好好休息”的嘱咐之后,病房又欢腾起来。
  “美不美呀?”赫尔指着花,有得意的神色。
  程嘉微笑着,对他阖了阖眼,表示感谢。
  “你们回去吧。”程嘉说。
  病房中的细语低喃,变为一种嗡嗡地震动,令她晕眩反胃。
  赫尔领着一群女孩离开了。经纪人陈文靠近病床,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轻声说:
  “今天晚上的展示,还是成功的。”程嘉缓缓转开脸,不说话。
  “把身体养好,才是真的。你把自己绷得太紧……”
  珊珊站在病床的另一边,几回犹豫,终究小心地问:“报纸……”
  “很难说。我郑重地拜托过他们,可是,阿嘉现在新闻性很高,即使不借着这个机会大作文章,恐怕也一定要提一提的。反正……”
  陈文仍不停地说着,珊珊专注而忧虑的聆听。这些都是程嘉的事,与程嘉有最深切的关联,可是,那些鲜明的字句,只像飘掠无踪的烟尘,无法凝聚成实质的意义。
  它的眼光游移到窗外,看不见其它的建筑物。假若可以俯视,必然是万家灯火皆在脚下,而四周没有灯,月色清冷。
  许久许久不曾感到如此孤绝。
  正像多年前,从家里冲出来的那个夜晚,天地纵然辽阔,却没有它的容身之处。内部奔腾着一种毁灭的欲望,烘在脑门,令她陷于昏乱混淆。
  巷口驶来一辆脚踏车,车灯刺眼地闪亮,几乎没有思索的时间,她迎上去,以全部的气力,作最后的拚搏。
  煞车声尖锐地把黑夜划破,没有痛楚,没有尖叫,只有肉体结实碰撞地面的声响,甚至,也没有惊疑。
  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十二岁的她以为。
  因强烈的震动而昏厥,却又因猛烈的痛苦而苏醒。首先听见的是类似哭泣的颤抖声音:
  “她会不会死?会不会死呀?”
  路灯黄黄地笼罩,她费力睁眼,看见抱着它的人,白色上衣血渍点点,把眼光往上移,目有些意外,怎么会是这个人,传家的男孩子。
  傅太太和其它的邻居纷纷奔跑过来。
  “妈曰”傅彦辉喘息地:
  “我撞到人了。”
  “是程家的女儿。”大人们惊怪地嚎叫:
  “珈珈!珈珈!你怎么样?”他们把她送到附近唯一的小诊所,医生恰巧不在,倒把值班的护士忙得人仰马翻。
  她仰躺在诊所唯一的病床上,银白色的灯光把周围景物衬得惨惨淡淡。她最明显的伤处住额角,一紧一舒的胀痛以后,几乎麻痹。但,在护士为她消毒并止血的时候,撩起新的、大锐的疼痛,是不能负荷或解脱的,于是,她模糊地呻吟。
  “这样长的伤口,还是缝一缝吧!”不知道那一位太太说。
  “医生又不在,怎么缝啊?”护士的口气透着不耐烦。
  比较大的医院在城里,距离这小镇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傅太太急得拭泪:
  “那怎么办呢?漂漂亮亮的女孩子,要是留个疤……”
  “先止血嘛!把血止住就没关系啦!”这会儿,护士的口吻却又透着乐观的愉悦。
  隔着薄薄的三夹板,可以听见傅太太斥责儿子的声音,大略是怨他车骑得太快,终于闯下大祸。
  她专注地倾听了一阵,没有听见傅彦辉的声音。
  伤口包扎好了之后,护士留她下来,要观察一段时间,确定是否摔成了恼震荡。
  傅太太和邻居们先后离去,一面去取医药费,一面向程家通报消息。
  家里不会有人来的,她知道。事实上,已经没有家人了。
  事实上,已经没有家了,地想。
  睁开眼,王静静盯着它的是傅彦辉,原来他并没有走。他穿着白衬衫、黄卡其制服,八成是补习回来。他的唇部紫肿,取下口中带血的棉花,轻声唤:“珈珈!”那是他第一次呼唤她。她那时名叫程珈珈。
  住在同一条巷子里,时常打照面,而她总不与他招呼。他原是热心肠,久了,也就慢慢淡下来。
  但,她一直给他极特殊的印象。前两年,家里还用煤球烹饪,彦辉常在杂货铺里买盐、买油的时候,碰见瘦弱的珈珈一手抬一个煤球回家。她的小脸极平静,对这件吃力的事,彷佛没有埋怨,而那眉眼之间的神情,完全不属于孩子的。
  傅家和附近邻居的煤球,都是杂货铺老板亲送到府,珈珈的继母和杂货铺老板娘早吵翻了,日常用品都支使珈珈去买。铺里的人暗地怜悯没娘的孩子,而珈珈的脸色一律紧绷,她受惯迁怒的罪,却又不是逆来顺受的温儒性格。
  曾有那么一次,彦辉跟在她背后,眼看栓煤球的绳子断裂,煤球摔在地上,珈珈被吓了一跳。
  彦辉跑两步上前,不暇思索地,只想帮她。他把煤球捡起来,还没有拿称,珈珈劈手便把煤球抢进怀中,瞪着它的眼睛里尽是戒备与不安。
  “我、我……”他忙着说明。
  珈珈已经飞快地跑开了,木屐声清脆地敲击在水泥路上。彦辉楞楞地站立,看着那个崛强的小女孩,突然发现那女孩所有的是如此纤小的双足。
  被他撞伤的,偏偏就是这个女孩。半年前,她的父亲,最后一位亲人,也因肝病而去世。
  怎么能撞上她呢?
  他有着空前的愧悔,觉得这一次意外,必当受到天谴。
  “你痛不痛?现在……昏不昏”珈珈看着他,不说话。
  “不要害怕,你已经不流血了。”
  珈珈曾经非常害怕,从奔进医院,到父亲咽气;然后,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事她遭受屈辱,满怀怨愤,拚命地撞上彦辉的车,激动、痛楚过后,此刻所剩余的,只有了。他有着空前的愧悔,觉得这一次的意外,必当受到天谴。
  深深的疲倦。
  “都是我不好!我真是对不起!”彦辉的眼圈蓦地潮红,十五岁的男孩。
  珈珈再度阖上眼,突然兑得,不那么孤绝,至少,在床边就站着个背了黑锅的男生,寻况之凄惨比她更甚。
  彦辉为闪避她,扭转车身,撞上了围墙。她被车龙头扫到,收不住冲势,摔破了额角。
  彦辉断了半颗门牙,她留下一道半月形的伤疤,因为这场灾难,使他们的生命之中有了一个共同的焦点,自此紧密纠缠,长达十八年。
  今夜,躺在医院宽敞的病床上,却与任何人都没有干涉。
  程嘉,不再是父母双亡,饱受继母欺凌的程珈珈。这是一段多么艰辛漫长的路,她有些疑惑,自己真走过来了?
  许多个坐在故乡荷塘畔的夜晚,她惧怕自己熬不过明天,彦辉总陪在身边,他一直不肯把缺掉的半颗牙补好,每一张开嘴,就给人突兀的诧异。
  若是看惯了,淳厚自然焕发,倒完全没有滑稽的感觉。
  “你干嘛不把牙齿补起来?”他们刚熟识的时候,她忍不住这样间。
  “你脸上的疤也补不起来。”
  “是呀。”自从额上添了伤痕,她开始意识到美,语气中不免淡淡惆怅。
  傅太太早带你去势了刘海,并夸赞蓄了刘海漂亮。
  “可是,你的疤不难看。”彦辉认真看着被风吹散发丝,显露出的饱满额头,一道比肤色深暗的印记。
  他专注地思考,然后说:
  “像一个月亮。”傅家的人,自从挪件事以后,都觉对她愧疚。她因此与傅家人结缘,得到少许温情,重建信心。
  她看着身旁剃短头发的男孩,眉间宽阔,五官舒整。长手长脚地,把自己安措在她身边。
  她突然有些说不清楚的感激,禁不起他的全心全意,于是,皱起鼻子,她说:
  “好丑陋!丑死了。”
  “一点也不丑!真的。”
  “我说你啦!说你的牙齿!”彦辉松了一口气,跟着促狭的她一道笑起来。笑着,伸长腿,拖鞋荡在池边。
  “反正,我也不嫁入!”
  “是啊!我要嫁入,你怕我嫁不出去,是不是?”这种玩笑,有一段时间常挂在嘴边,后来,突然就不再提了,因为说起来不再有趣,却有微妙的紧张。
  “我不怕!”彦辉说,他是拿大人们的戏让当真的。大人们说,把珈珈撞得破了相,你得好好照顾她。
  珈珈是他的责任,他不怕担负责任。
  “要是你撞到别人呢?”
  “一样啊……一样嘛!”她暗暗叹了一口气,怎么这个十七、八岁的大男生,全没有主观审美概念。她不喜欢自己在他心中,和别人都一样。
  怎么可以一样?总有一天,要不一样的。
  要不一样的……“姊─”珊珊的声音好近近:
  “姊!你作梦了?”程嘉睁开眼,微感燥热,病房内的灯已熄灭,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将白墙染成凉凉的蓝。
  珊珊靠在床边,担忧地望着她:
  “是不是很热?什么地方不舒服?”程嘉摇摇头,想坐起来。
  “我来!”珊珊敏捷地,寻找病床的调整。房内光线不足,但她没有开灯。这两年来,程嘉习惯己于黑暗中,珊珊习惯去配合她。
  程嘉的背部被抬高,她看着珊珊开启健康饮料,倾倒在玻璃杯中。
  她接过杯子,握在掌中的冰凉直沁心脾。
  “你没回去上“我在沙发上睡。”
  “我已经没事了,现在,几点了二三点多。”
  “珊啊!”片刻以后,她说:
  “你睡吧!”程嘉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珊珊躺在对面沙发上,外套滑在腿旁,蜷着身子,沉沉地舒眉熟睡。
  程嘉凝望这张晨光中的脸庞,竟有一种往常被她忽略的优柔之美。
  她忽略的其实很多,包括:这几年来珊珊如何费心为她安排生活上的事务;如何委屈自己容忍她的恣情任性……五年了,她梳然而惊,珊珊竟然陪伴了她这么多个日子。
  她记忆最深刻的,仍是那雨后的黄昏,被彦辉领来,发长垂肩,瘦怯怯的女孩,惶恐谨慎,白衣黑裙,低着头,站在客厅一角。
  程嘉一眼便看见珊珊手臂上缠的麻,胸腔中沉埋许久的情绪澎游汹涌,急破而出。
  “怎么回事?”
  “珊珊的妈妈,过去了。”彦辉说,紧紧盯着她看。
  过去了,那么快就过去了。程嘉猛地泄了气,这样长久而巨大的阴影,一夕之间,消解无形一怎么回事?”曾经,程嘉想过,她和继母是怎样一段因缘,她们选择了对方为不能兼容的仇敌,崛强的争斗近二十年。后来,她恍惚地感觉,对手只是个假想敌,真正竭力抗争的,其实是命运。
  从瑟缩悲戚的珊珊身上,程嘉见到那股支持她不断奋斗的恨意与力量,格外清晰鲜明;
  而又非常淡远不真。
  ──克死了你妈你爸,巴不得克死我!该死的,你怎么不死啊──珈珈冲向墙壁,它的头发被揪住,整个人离了地。
  “干什么?要死就死在外头,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那年的那个晚上,她再找不到活下去理由,十二岁女孩,全心全意寻死。
  “珊珊没什么亲人,我带她来找你。”这一刻,彦辉带着珊珊来,静静等候发落。
  她恨继母时,连带珊珊一块儿,尤其珊珊不是程家的女儿,却姓了她的姓。
  她不肯唤继母一声“妈”:珊珊却从进她家门开始,便亲亲热热地唤她父亲“爸爸”,这一点她也恨。
  “你们姊妹俩,要是齐心协力作个伴,也很好。”彦辉再对她说。
  她一动也不动,中蛊似的,眼望向他们,却像什么也看不见。
  彦辉暗暗叹口气,伸手扶住珊珊的肩:
  “我们走吧!”程嘉正努力让自己挣脱一场冗长焦苦的梦成。彦辉注视着她的眼神,混合着了解、怜惜与痛楚,因她终究不能挣脱。
  “等等!”当他们走到门边,她出声阻拦,慌张地:
  “你带她去那儿?”彦辉缓缓回身,坦白地:
  “我不知道。”
  “珊珊要住在这里。”她发现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囚禁多年,突遭释放的松弛,微微战栗。
  她已经不再恨死者;怎么还能恨这个与她冠上同姓的女孩?
  她送珊珊去补习,以专科毕业的学历,考人大学夜间部,珊珊选择了日文系。
  到日本去的时候,珊珊变成她的代言人,但她一直不觉得珊珊早已脱离它的庇护;反而成了她的监护者。在她记忆中停留的,始终是站在墙边,局促不安,等待她来判决命运的程珊珊。
  当她每次站在伸展台上,站在辉煌灯光与热烈掌声中,珊珊总在帷幕之后,在黑暗角落里,为她留意张罗所有事务。
  程嘉走回病床,抱起薄被,小心地替珊珊覆盖。她将每个动作放得轻悄,不愿惊醒珊珊。
  珊珊还是醒了过来,睁眼看见程嘉,紧张地翻身坐起。
  “姊!你怎么样?”
  “我没事了,你再睡嘛。”
  “不用了,我也不困。”珊珊发现身上的被单,有些谄诧异。她们两人坐沙发上,相对微笑,都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找想,回去看看。”程嘉说。
  珊珊不能确定自己听见的话,她注意程嘉脸上的表情:
  “回去?”
  “回中部,去看看。”
  “我陪你去,好不好?”
  “我自己回去,很快就回来。”珊珊点头,她不知道程嘉怎么生出想回家乡的念头。程嘉北上那年,只有十九岁,她才满十四,一路跟随到火车站。程嘉脸上那般义无反顾的坚决,令她害怕。
  火车进站以后,程嘉转头对彦辉说:
  “那,我走了。”
  “姊!”
  珊珊叫唤住她,离别的情绪涨得很高,微头地遮上一叠贴好邮票的信封和信纸:
  “我们等你。”
  程嘉意外地看着她,第一次这样正式的注视,眼光中有许多复杂的情感,而绝对没有怨恨。
  珊珊一直记得月台上那样的一瞥:更记得火车开动以后,彦辉贴放腿侧的手掌,缓缓紧撞成拳。
  她有段时日,曾企盼能与彦辉再到月台上,接程嘉回家,那时,程嘉或许可以放弃都市梦,心甘情愿长久待在小镇,成为傅家媳妇。
  十一年来,即使是逢年过节,程嘉也不肯回去。
  “她放逐自己,离开家乡,却不知要到那里去。如今,你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很孤独,很脆弱……好好爱她,她终究会明白。”彦辉结婚以前,细细叮嘱珊珊,珊珊一一应允,却免不了沧桑的感伤。
  “你还是爱姊,你永远放不下她。”明知不该说,她还是说了。说出口更清楚的知道改变不了任何事。
  “我不知道,受禁得起多少岁月和考验?太长太久了,你知道,我看到自己的白头发……”
  彦辉的声音模糊到无法听清楚的地步:
  “我太疲倦了。”
  珊珊在夜里送彦辉上火车,然后,回到近郊别墅。
  别墅中鬓香舞影,游兴未歇,好象从彦辉订婚以后,程嘉对交际应酬表现得特别热中。珊珊独自上楼,看着举杯笑语的程嘉,蓦地觉的悲哀。
  此刻,程嘉竟然要回去,是受了什么样的召唤?
  “姊!”珊珊忍不住再问:
  “你真要回去?”思念,是一种不能解释的情绪。
  许久以来,程嘉不曾仰望天空,季节时令的变换,是她最忙碌的混乱时期。昨夜在督院,她终于有完全松懈的机会。
  与都市的月亮遭逢,强烈想起乡下的池塘;映照在塘中的明月;那许许多多荷塘旁的夜晚。她的心,因过度渴望而痛楚。
  那里是她年少时的边风港,情感最初依归的地方。
  当年,决定要上台北时,彦辉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我早说过,我不可能待在这里一辈子,让我出去闯一闯,我才能甘心!”她的态度也是无可商量的。
  “你既然决定了,何必告诉我?我反正管不着。”那是彦辉对她说过,最重的话。
  她离开传家,走到荷塘去,坐在一株歪倾在池面的树上。荷花早开过了,几片稀疏的荷叶伸出水面,被风撩拨,如翻飞的幅裙。有一种孤零、柔弱,不肯屈服的意味,恰似她的心情。
  蛙唱停止,顿呈真空的宁静,皎白的明月投射在塘中。除了那一轮白,四周全是墨绿,池水、柳树下远山,层层渲染成一幅图画。
  程嘉屏息,专注凝视。假如可能,地想把眼见的一切镂刻在心里,细细密密。尔后,独自行走的艰辛岁月,将它变成可以慰藉的唯一风景。
  听见走近的脚步声,她知道,彦辉来了。
  “等我当完兵,就到学校教书。你在台北,要是不开心,告诉我,我去接你回来。”他站在她身后说。
  她不说话,泪水漫上眼眶。除了这片荷塘,还有这不肯补好牙齿的男子,都是她的不舍。
  他转过它的身子,握紧她的双臂,眼眸晶亮,牢牢捉住她的瞳仁:
  “千万不要逞强,事事都要小心,我把我最珍爱的交给了你……”
  他的声音硬住,顿了顿,极慎重地:
  “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保重!”
  程嘉压抑不住所有的凄怆,她环抱彦辉的腰,那是放声哭泣是一种长久以来强迫节制,而在今夜决堤,自肺腑肝肠倾泻的伤痛。
  那一年,父亲去世,她为了亲情被横夺,痛不欲生。此时此刻,离乡远走,为了忍心割舍挚情,她以相同的心情哭泣。
  疾驶的汽车经过一大片菜圃,缓缓在社区大门口停下来。程嘉下了车,征征地站在原地,有些不能置信,十一年后,自己真的回来了。
  社区原本都是平房,如今,或是重建为楼房;或是加盖了二楼。黄昏里,渐渐亮起的灯光,把四周暮色衬托得晕淡檬腱。
  原本,她以为曾经熟悉的路径已在记忆中消褪,等到置身其中,一切便都鲜活起来。她经过自己家门口,墙内的花木纷纷丛丛,杂乱的采出头。珊珊在北部定居以后,只留下一把看门锁。左邻右舍都亮着灯,唯有这扇门之后,是寂静的黑暗,像个深不可测的地洞,等在夜里。
  那等待在夜里的幽洞,把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殆尽。程嘉父亲的病弱忧郁、继母的刻薄怨毒,以及她自己的惨淡童年……她不必刻意抬起下巴,如今,自然挺直背脊。顺着围墙走,停留在岁月里的记忆一并飞跃,在转角处,顿失凭恃,深深滑落。
  伴随成长,始终不曾拋离的抑徨、委屈和愤恨,突然一齐崩散,她被紧密里缠十几年,连呼吸都感觉吃力;每每在恶梦中呼喊挣扎,此刻,完全摆脱。她禁不住仰脸,深吸乡间芬芳的气息,让心中渐升的纯净渗透入全身每个细胞。
  为了抹却年少阴影,她改换名字,企图脱胎换骨;多年以后才知道,根本只在一念之间。
  再一次停下来,在一扇攀着九重葛的门前,花叶繁茂,遮掩了门牌,而隐约仍可辫出一个“傅”字。她站住,风中似乎可以听见孩子们的笑语。那时,因着傅太太的歉疚爱宠,她常在这栈房子中流连不去,与彦辉兄妹三人共度许多晴雨黄昏。
  孩子喧闹的声音愈来愈清晰真切,她突感惊诧,难道不是幻觉?
  门开了,三个孩子推嚷着跑出来,差点与程嘉撞个满怀。
  “咬哟!”扎辫子的小女孩瑶怪地,打量程嘉:
  “你找谁?”
  程嘉恍惚赶来,传家已经搬家了?他们不住在这里了?
  一个年轻女子在孩子们身后出现:“什么事啊?”那声调像乐曲。
  “请问……”程嘉终于找到组织语言的能力:
  “傅家搬走了吗?”
  “哦!”女子脸上有一种然的喜悦:
  “没搬。你要找那一位?请进来坐。”
  “老师再见!”孩子们挥着手跑开了。
  程嘉仍伫立,未曾移动,她盯着眼前的女子,彦辉的新娘。努力地,让这陌生的窈窕身影在瞳中凝结。
  女子也停住,转身看着她,客气的微笑:
  “你是彦加的朋友?彦妤……还是,彦辉?”“都是。”她回答得有些仓卒。
  院子里一棵芭乐树,已经长得既高又灶,她怀疑是否是当年和彦辉合力栽种的。
  “这是芭乐树。”女子向她介绍,如数家珍:
  “都有十几年了。”
  “我知道。”程嘉说:
  “我以前就住在附近。”
  女子再度微笑,颊畔的酒窝嵌得正好,晕黄灯光照射下,特别温柔婉约。
  “真可惜,今天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进来生生吧!”程嘉进了客厅,一切都重新装潢布置过,窗上贴着双喜红字,整齐雅致。女子匆匆卸下墙上的小黑板,两三下便把餐桌上的茶杯小碟拾缀干净。
  “还没请教你的芳名?”
  “程嘉。”
  “程小姐。我叫秋芳,你大概不认识我。我跟彦辉结婚,还不到两个月……”
  程嘉点头,对她友善她笑笑,彦辉的结发妻,彦辉的。
  秋芳转进厨房去了,可以听见杯碟撞击的轻微声响。程嘉无意识地浏览,猛然与微笑的彦辉撞个正着,穿黑色西装、打领结,头发异常黑亮光洁。她像触电一样逃开,心脏遭受压迫,呼吸变为不顺畅的喘息,有片刻不知置身何处。然后,她强迫自己,注视相片上的彦辉和秋芳。
  彦辉看来有些不一样,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是因为他太刻意而正式?或是他们太久没有相见?
  大约一年前,彦辉在她客厅的大沙发上,她把灯光调暗,轻轻挨着彦辉坐下。
  他们刚闹了一次大瞥扭,为的是程嘉与纺织业巨子似真似假的恋情曝了光。程嘉不肯认真解释,其贸她自己也不知道意欲何为,可是,见到彦辉伤痛,她真确感受心慌。
  彦辉饮干她递上的酒,站起身,准备离去。
  “你不要走!”她唤而后,降低音调:
  “今天晚上不要走。”彦辉转头看她,他的声音极暗哑:
  “咖咖!”她攀住它的颈项,专注地吻他。他浑身战栗,喘息粗浊,它的拥抱令她窒息:
  “嫁给我!嫁给我……求求你,珈珈……嫁给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向她求婚。
  她不回答,疯狂地物他、抚他、爱他,把他推倒在沙发上。
  “珈珈!”他捆住它的胳臂,并且加重气力:“我要你嫁给我。你听见没有?”
  “我不能嫁你。”她像作梦一般,飘忽地:
  “除了嫁你,什么都可以答应。”
  她把披在身上的黑绸褪下,同他伸出手,全心全意地等待,丝毫没有意乱情迷的激动。
  这是一场绝对的奉献;不意尘埃的际会;半生的约盟。
  彦辉纹风不动的站立,彷佛面对一个陌生的女人:
  “我要的不只是这个,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这是你应得的。”
  “我,应得的?”
  “这么多年,你一直付出,我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
  “回报!”他严厉地,眉眼纠结成愤怒的线条:
  “在你的脑子里只有回报、只有价值、只有名利、只有斤斤计较。这么久、这么久了,你只是想着回报……”
  “是我亏欠你……”
  “是啊!”他用力把她拉向自己,咬牙切齿地:
  “你欠我太多,你来还吧!来回报啊!”
  她无法应付他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愤怒与痛苦,垂头可见巴黎缚衫被他践踏在脚下,就像她瑟缩狼狈的心情。
  “你是在屈辱我。”彦辉松开她,宽阔的肩膀垮下:
  “我配不上你,我明白。”
  “你了解,我没有这个意思。”她沮丧地,不敢触碰他。
  “我不了解。”他的眼光穿越厚重的落地窗,穿越层层山水,寻找家乡小镇的月台,追踪进站的火车,隆隆开动之后,永不再回头。
  “我熟悉的是珈珈,十年前;坐着火车走了。我却不了解程嘉。”他收回视线,平静地看她:
  “我想,是我弄错了。”五个月之后,他订了婚,半年后,结婚。
  他的新婚妻子,名秋叫芳的年轻女子,正在程嘉面前送上一盅银耳汤:
  “你尝尝,彦辉最爱喝的。”是彦辉最爱喝的,今天以前,她完全不知道;此刻之后,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你是从台北来的?”
  “是呀!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台北人有台北的气质;我们乡下人有乡下的味道。”
  秋芳的通达,使她不卑不亢、怡然自得,在程嘉面前,丝毫不见畏怯。
  世事皆有缘定,程嘉在心底叹息。这样的女孩,遇到彦辉那样的男子。
  “彦如生孩子,彦辉送爸妈到高雄去看外孙。你留下来吃饭吧:到夜里,彦辉会赶回来,他不放心……”秋芳自皙的面颊染上淡淡的粉红,忽然她笑起来,而后强自抑止。
  这是一个平凡的女人,程嘉清楚地知道,这也是个幸福的女人。
  决定起身告辞,她不愿和彦辉相遇,想看到、想知道的,都已完全。但,仍忍不住再一次曾向墙上的结婚照,觉得彦辉的确不同,她迅速梭巡他的肩眼、鼻梁、嘴……终于惊讶的发现,他多了半颗牙。
  他补上那颗缺牙。
  告别时,程嘉忍不住握秋芳的手,彦辉曾坚持不肯补好的牙,为她改变了主意。
  “恭喜你。”
  “谢谢。”程嘉出了门,秋苦在后面问:
  “你要到那儿去?”
  “随便走走。”
  程嘉原本要去寻找那片荷塘,现在,却朝着车站的方向走。
  明月是否依旧映在塘中?
  荷塘是否完好如故?
  今夜,一点都不重要。只要天上明月在,可以投影在每个水面上,包括台北她的别墅,阳台上养莲花金鱼的那方小池。
  迢迢而来,却在这里豁然开朗。
  她安详地在站牌下等车,站牌后方是个面店,老板招呼她:
  “要八小时以后才有车,吃碗一牛肉面吧!”
  她不经意回头便决定吃一碗面。杂货店老板改行卖面。
  老板娘跷着脚,盯着电视里的杨丽花歌仔戏;专心投入的程度,正和当年听收音机里的梁祝哭调。
  事事都改变;事事都没变,她禁不住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吃完面,就要赶回台北,台北有许多事等待着她,许多个明天,必须妥善安排。
  属于明月的,属于荷塘的,属于年少的,往事,都走远了。
                    〈创作完成于一九八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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