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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变


作者:施叔青


  尽管九龙尖沙嘴以东的新填海地,最近半年,先后建成了好几家国际水准的豪华酒店,用以招徕国外的观光游客,然而,以品味、年代、身份等级而论,九龙这些年来由暴发的财团支持下的新酒店,依然超不过香港文华酒店的优雅矜贵。难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的英国苏富比拍卖公司,一年两季,选择了这家酒店,做为中国瓷器、文物的预展和拍卖的根据地。
  五月一个小雨刚歇的黄昏,六点钟不到,香港的劳斯莱斯几乎全部出笼,不约而同地朝着文华酒店驶了过来。名车的主人们,全是应了苏富比拍卖公司的邀请,前来二楼康乐厅,参加瓷器预展酒会的本港名流雅士。
  今年展卖仇炎之毕生的藏品,果真不同凡响。这位最近死在瑞士的中国人,生前独具慧眼,早年从上海、香港,凭着他天生的审美观,以及潜心钻研之后,对瓷器的深刻认识,为他的子孙留下了质与量都足以傲世的艺术品,震动了全世界的同行。
  近十多年来,以拍卖中国瓷器闻名于世的苏富比公司,老谋深算,看准香港惊人的购买能力,又抓住了收藏家希望中国文物回归本土的心理,付了天文数字的保险费,将这批无懈可击的艺术品运抵香港。下午这场预展酒会的慎重其事是可以预料的。为了防备香港每况愈下的治安,康乐厅门口站了两个荷枪的警察,应邀者必须凭请柬入场。
  方月得知今晚到场的宾客均非等闲之辈,她特地从任职的博物馆提早下班回家,颇费了点心思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得体大方,捏着请柬姗姗到来。原本以为到早了,大厅里却已尽是衣履风流的绅士淑女,他们为了一睹仇炎之的精心收藏,显然比方月还心急,六点钟不到,全出现了。方月从川流不息的侍者手中的银盘,接过一杯红酒,站在不显眼的角落,一边冷眼旁观,心想这位充满传奇性的收藏家,果真具有无比的吸引力,除了本港的显贵,还从世界各地招来了无数著名的陶瓷收藏专家,宾客当中,还不乏名重一时的权威欧洲的大古董商。
  方月认出荷里活道几个开古董店的老板,集雅齐的黄经理、文珍阁的李先生,此时正围住一位白发苍苍的外国绅士,使出浑身解数在攀交情。她知道这些人不会匀出工夫来和她周旋,此时此刻,他们甚至连礼貌性的招呼都嫌浪费。
  方月偶而和朱琴喝茶,听她形容此间的古董商参加伦敦的拍卖,为了私利,往往在拍卖会上失去理智地哄抬价钱,自相残杀。这般人表面上笑容可掬,摆出艺术爱好者的姿态招摇。据这位一脸精明的上海太太说,其实同行之间彼此相互倾轧,实在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听人说,最近朱琴也下海做古董生意了,比她大二十多岁的丈夫老病在床,朱琴不顾丈夫的反对,擅自开了保险箱,把丈夫一辈子的精心收藏取出来做起买卖,现在也跟着人家伦敦、纽约来回跑。
  方月在人丛中发现了她。多时不见,只见朱琴脸上红红白白,打扮得更入时了。她旁边站了一位一身珠翠的肥胖女人,正对着架子上一只绿紫镂空的鸳鸯枕指指点点,朱琴陪笑侍候一边。方月认出是杨士鹏的夫人,丈夫是此间的船业巨子,也是有名的粉彩官窑收藏家。早两个月,有人看到朱琴和杨士鹏的机要秘书同进同出,方月还以为同行中人故意糟踏朱琴,看这样子,朱琴目的已然得逞。
  受不了朱琴逢迎的嘴脸,方月转过身,视线正巧落在门口闪入的唐衫老者身上,只见拍卖行的几个工作人员亲切过度地将老者簇拥了进来。
  原来是吴遥邦中医,此间著名的明瓷收藏家。上一回,他把藏品中元、明早期的白地青花瓷借给博物馆展览,为了编写目录,方月曾经被接见过几次,到他中环拥挤的诊所,询问一些资料上的疑问。
  吴遥邦医生灰绸唐衫施施然地过来,方月赶忙礼貌地朝他微笑。对方拿眼角扫了她一眼,似乎觉得有点眼熟,却又很矜重地转过去,径自昂起头,和他认识的人周旋去了。方月本来预备打招呼的一朵笑,僵在脸上,只好讪讪地假装欣赏瓷器,心中希望姚茫即时出现,免得她一人形单影只,侗促在这名流云集的场合。
  此次拍卖的焦点,集中在一只不及三寸高的明朝成化门彩摹鸟高足杯,印刷精美的说明书上指出世上仅存的另一只现在保存在台北的故宫博物馆,惊叹赞赏声不时从围观的人群发出,方月无意去挤在人群中凑热闹,争相传观这稀世之宝。
  仇炎之生前所珍爱的其它数十件精品,端雅地摆在丘克力的透明陈列柜里,等待识者取出赏玩鉴定。方月请工作人员拿出一只洁白如玉的白釉莲子盅,小心翼翼地放到绒布上。
  这两年苏富比的瓷器预展,方月每次躬逢其盛,多半由姚茫带着,先要她除下手中的戒指,为的是怕碰裂胎薄如蛋壳的官窑瓷。姚茫耐心地教她鉴定瓷胎、釉色,以及如何从纹饰图案来辨识年代特征,现在方月可以像模像样地捧着价值连城的官窑瓷,摆出一副鉴赏者的神气。这完全是姚茫一手调教出来的。
  捧着这只底下有“大明正德年制”款的白釉莲子盅,方月凝神看个仔细,发现盅内浮着暗花细纹,倘若姚茫这时在身旁,一定会熟极如流地道出“缠枝蕃莲瓣纹”一类术语。想到这,方月微微地笑了。


  会结识姚茫,也许可以说是前缘注定的吧。前不久,方月陪他到大会堂听京戏,杨宗保马前惊艳,擅自和穆桂英私定终身,老父杨六郎怒不可遏,把儿子绑在午门,眼看就要问斩,穆桂英闻讯急急赶来,杨六郎问她:“你小姐不在山东潇洒,来此作甚?”
  能唱几句老生戏的姚茫,学着杨六郎的口气,推推身边的方月问道:
  “你方月不在台北潇洒,来香港作甚?”
  方月顺口答:
  “为认识你而来的。”
  暗黑中,姚茫似乎受了很大的震动,紧紧抓住方月的手,到终场时还不肯放。
  三年多前,方月在没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跟着前程似锦的丈夫移居香港。台大工商管理系毕业的潘荣生,原在台北花旗银行贷款部任职,美国休士顿来的经理纳尔逊先生看中潘荣生的勤奋才干,说服他一起到香港来另组股票交易公司,靠着他自己的白皮肤在这殖民地上拉关系,业务由潘荣生打理,名义上是两人合股,事实上纳尔逊是借着有工作狂热症的潘荣生替他打天下,让他过一直想过而始终没有机会的做老板的瘾头。
  住进铜锣湾。冶东酒店的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不到,纳尔逊从楼下打电话上来,潘荣生早已穿戴齐整,拎着新公事包兴冲冲下去。他坐在纳尔逊的平治车子里,迎着香港早晨的阳光,迎着一整个世界的希望,来到中环康乐大厦四十二楼摆满盆景的漂亮办公室,潘荣生掏出梳子,理了一下被维多利亚海港的风所吹乱的头发,拿起桌上早已等着他使用的电话,纽约华尔街的股票市场就要开市。汤玛士·潘的工作不因地方的搬迁转移而间断。越洋电话接通了,他在这异地的办公室一下子又找到了属于他的位置,好像从来未曾离开过一样。
  方月却找不到她所属的位置,她一个人每天在铜锣湾的人海之中飘浮着过了平生最恐怖的一个月。香港到处都是人,可是她举目无亲。熬到十一月底,总算搬入了半山巴丙顿道的公寓。她得一切从头来起,这包括到附近的小市场买一把锅铲、一打筷子。
  白天她在小市场和多半长得精干瘦的广东小贩,彼此言语不通鸡同鸭讲,大尸吵嚷不休;晚上方月又得脱下沾着鱼腥的家常服,换上丈夫指定的服饰,由他带出去应酬,香港、九龙各大酒店、会所去不完的鸡尾酒会,山顶、渣甸山外国人家里开不完的宴会。
  开始几次,方月很为纳尔逊家的宴会中那份荒诞神话般的色彩所迷。纳尔逊太太是个精力充沛型的女人,随丈夫的工作调到亚洲来之前,听说还在休士顿一家律师楼做过事。她现在把过人的精力用来招待她丈夫商场往来的顾客、以及他们私人的朋友。每天在她渣甸山宽敞的花园洋房翻阅日历,一年四季,纳尔逊太太从来不漏过任何一个可资庆祝的中外节日。
  圣诞夜,她特地从附近天主教中学,请来白衣银冠的唱诗班,群集花园,站在星空下大唱“弥赛亚”。纳尔逊太太连中国新年也热烈庆祝,除夕夜,只见她通身一片红,拖地红绸旗袍,发际之间还插上一朵朵小红绒花,她把家里也布置得像新房一般,古董店买来八仙喜账高悬门梁,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乡下人做被面用的土红大花布,用在圆桌上当台布,喜气洋洋一片。每位客人前面水晶杯下还压了个红包,也真难为纳尔逊太太这一份心思。
  有一回方月接到一张浅绿色的请帖,庆祝圣派屈克日,请帖上注明女宾得穿绿色服饰,潘荣生来到香港之后,对西方的礼节习俗熟悉到令方月叹服,他说这天是爱尔兰人的节日,当晚他戴条绿领带。
  结果潘荣生突然出差到纽约,临行嘱咐方月一个人赴会,方月果真穿了件苹果绿的麻质洋装。当天晚上席设香港会所,那一阵子翻腾是在此间外国人圈子和本港上流社会的一则大新闻,是这栋殖民者所建的百年建筑,虽然屡经古迹保存委员会的陈情,终于免不了拆除的命运。纳尔逊太太一等客人坐定,举起高脚水晶酒杯,伤感地表示这是她和好朋友们共聚香港会所的最后一晚。再过半个月,它将在无情的铲土机摧残之下,荡然无存。在座的中、外宾客,无不跟着纳尔逊太太唏嘘不已。
  方月拿起银匙喝着特为圣派屈克日调制的绿色的汤,听她左边的美国可口可乐驻港经理大谈如何将这饮料倾销亚洲落后国家的故事。右边的理查·蔡,十足黄皮肤的英国人,以他流利已极的牛津英语,和他邻坐红头发的洋女人抱怨中国大陆的肮脏与原始。
  “……别的不去说它,理查,你一定住过白云宾馆吧?”红头发的女人音调高而刺耳:“新旅馆,不是吗?可是——哟,理查,房间里的窗帘,脏到——噢——”她做出无以形容欲呕的神情。
  方月一旁听着,一下子觉得寒毛竖立,才四月天,冷气实在开得太低了。耳边理查·蔡兴奋地附和,方月坐不住了,一个突如其来的触动,她重重地放下喝汤的银匙,推开高椅背的餐椅,在所有客人的瞪视下,淬然起身出去。
  抱着突然之间觉得不舒服起来的胃,方月攀扶坚实无比的橡木楼梯扶手一步步走上去,二楼大厅奋然无人,昏黄的老式水晶灯,照出大厅一片黯淡的辉煌。方月在角落一张橙黄色皮椅坐了下来。香港会所的全盛时期,她没赶上,象征殖民地的阶级、特权的这建筑,和台北来的女小说家毫不相干。纳尔逊太太和她的客人们此刻正关在绿绒窗帘重重的蓝厅咀嚼最后的荣光,那个世界和方月毫无牵连,她走不进去,也似乎从未会兴起走进的念头。
  方月支着头,坐在这即将油尽灯枯的大厅,她只觉得前途茫茫。既然被迫到香港来,她总得在这地方找到凭藉活下去。虽说香港和台湾仅一水之隔,方月却有着身临异国的惶然。记得临离开台北前的两个晚上,文化圈相熟的朋友在新店小陶家为她送行,半打陈年绍兴喝得大家酒酣耳热,小陶一时兴起,拖大伙儿到碧潭看月亮,躺在潭边月光下看起来很干净的小石子上,他们一口咬定方月此行吉多凶少,新的环境将会扩展她的视界、丰富她的经验,大伙儿寄望方月到香港之后写出更成熟的作品的同时,也对于她能够跳出台北小小的文化圈,无不承认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可是,当方月从巴丙顿道的家搭乘双层巴士,沿着拐弯的山路回旋下去,那种眩晕的快感不再使她觉得新鲜时,又经人介绍找到了一个会说几句国语的钟点女工,方月不必再到小市场和小贩们比手划脚,她变得无所事事。曾经计划以纳尔逊太太和她的生活方式为题材,预备写一个中篇小说,也因提不起劲而搁笔丢在一边。
  最初几个月,方月偶而还写点短文章回台北,报道香港的文化活动,她拎着录音机,老远跑到柴湾木屋,访问红极一时,后来染上毒瘾潦倒不堪的粤曲红伶,她也曾到九龙慈云山政府廉租屋,巴巴地爬上十二层楼梯,为仅有的广东杖头木偶的老艺人做特写。邀稿的编辑从台北来信,方月的香港民间艺人专稿,登出之后在台湾起了不少的回响。遗憾的是,隔着海峡,方月听不到对岸的掌声。两篇访问稿写下来,她已是意兴阑珊。
  当方月不再每天下午主动跑到天星码头买台湾来的报纸,当台湾的一切对她都不再重要时,她每天早晨,躺在床上,怔怔地目送丈夫兴致勃勃地上班去了。又是一天的开始,方月却找不到理由起身,她拉起床单,把自己从头到脚蒙住,挺尸一样躺着,希望就此不再醒来。
  正当最绝望的时候,意外地从英文报纸的人事版,看到一则广告,此间博物馆的出版部有一个中文助理编辑的空额,条件之一是应征者需要具有高度驾彻中文的能力,薪水却给得出奇的低。方月好像在茫茫大海中,突然发现了一株飘浮而来的水草,除了拼尽全力去攫取它,她别无选择,香港已经使她变得一无所有,一切必须从头做起。
  她从书架抽出自己出版的两本短篇小说集,提着花了许多心思预备好的履历,在应征途中,从计程车前面的反光镜,她看到自己的脸——一张自我嘲弄、却又万般无奈,比哭还难看的脸。
  经过几回赴战场一样的口试、笔试,凭着她一手可图可点的好中文,方月还是被录取了。台湾来的小有名气的女作家,好不容易在香港这一异地找到了她所属的位置,她还总算占有了一张靠窗的写字台,开始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涯,两年的日子也在伏案抄写之中被打发了。


  方月把手中赏玩了许久的正德款白釉莲子盅还回去,抬起头,外边街道已是暗黑一片,文华酒店对面四十八层高的康乐大厦,圆幢幢的窗只有少数还亮着灯,其中有一个关住她的丈夫。尽管纽约和香港时差十二个小时,丈夫办公桌上的几支电话,此起彼落,还是在响。潘荣生敏捷地抓起话筒,向本港大户报告纽约收市的最后价钱。他的声音气足响亮,斗志昂扬,经过隔洋股票市场一天的搏杀,他的袖肘皱了,额头上的短发因汗湿而扭结成一团,然而,这两年刚崛起的股市奇才汤玛士·潘仍然不知疲倦为何物。
  数不清有多少回,方月午夜梦回,发现另一半的床还是空着的,丈夫又把自己关在小小的书房,挑灯夜战,研究他的股市行情,往往非至凌晨,不肯罢休。心情好的时候,方月还有兴致向丈夫调侃,说他娶的是工作,她宁愿丈夫到外边结交女朋友,也不愿他没日没夜地卖命。
  “荣生,就当你出去找别的女人恋爱吧,起码还有时好时坏的时候,”方月说时似笑非笑,两道清秀的眉却蹙得紧紧的,“你总会和人家吵架,总会失恋,那时你也许还会记得我,还会记得有这个家——甚至你另外再去找人,青黄不接时,我多少还可以派上用场,垫垫空档……”方月终于忍不住,蒙住脸,泣不成声。
  来香港之后,潘荣生的整个人,无论白天夜晚,完完全全地被他的工作所占据,方月自知无力摧毁阻挡在他们之间的商人,如果企图把丈夫从他的工作抢过来,失败的注定是方月,而且她深知丈夫的性格,他会为此而恨她一辈子。
  潘荣生抱着妻子哭泣的肩,多少有点悔意,他承认冷落了方月,尤其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公司刚站稳脚,还是千头万绪,老有做不完的事,他说。他要求方月再忍耐一阵,情况一定好转。潘荣生最后向方月保证,明天去找纳尔逊谈判,要他多聘请一个人来分担工作。
  遗憾的是情况并没有如潘荣生预言的好转。方月不得不承认,丈夫的野心、对工作的狂热,是一种疾病,一种顽冥不灵、无药可医的疾病,尽管潘荣生振振有辞地为自己辩护,他以一种就事论事的态度告诉方月,如果想在这凡事以金钱、成功来衡量的香港社会生存,他必须以命相拚,别无他法。
  方月怔怔地望着突然之间变得十分陌生的丈夫。新婚不久,方月坐在床头,连为丈夫折叠刚洗好的袜子,心里都会充满柔情蜜意的那段日子,现在想想,竟如隔世之遥。
  酒会都快近尾声了,姚茫早应该来了,方月返过身去,在逐渐稀疏的人群中找寻他。姚茫果然从一大群碧眼红发的洋人当中,朝她举了举杯,咧嘴笑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姚茫显然来了有好一会儿了,他立在那儿,等着方月回头去发现他,他知道她迟早会转过头来的。四目交接,方月只觉得心魂荡漾,有如第一次约会一样。
  一阵熟悉的烟草焦香味迎面扑鼻而来,“考你一考!”是方月等了半个晚上的声音:“别翻目录,也不准看盘底,”来人把一只龙泉双鱼小盘放到方月面前,“说一说这只小盘的年代,出自哪个窑?特征是什么?”
  姚茫就在她身后,站得那么近,连呼吸都清晰可闻,方月把玩那只龙泉小盘,像平时抚弄姚茫那只肉多、绵绵的男人的手。
  “这么晚……”
  “嗯,回了一趟,薄扶林道塞车,路上耽搁了。”
  “哟,下了班回去又出来的?难怪……”
  “嗯,让你久等。”
  人多的地方,他们多半不太说话,只用眼睛来交谈,特别像晚上这种场合,姚茫熟人很多。
  “哎,姚生先。”果真有人上前搭讪:“您好,几时来的?上回您到我小店里来,不巧出门了,怠慢得很!”
  “不碍事,那天凑巧顺路,进去转了一下,你两个伙计,看来都很能干。”
  “姚先生过奖、过奖……”
  这一位一脸和气的王老板,据说还读了两年上海圣约翰大学,一九四九年为了逃共产党,孑然一身跑到香港来,初始潦倒了好几年,后来不知向谁筹了资本,进了古董这一行,现在海运大厦的“三友齐”是他开的,凭他早年的英语底子,卖的是洋装货,主要做游客生意。
  姚茫的律师楼和此间同行的外国人很有来往,几个外国律师太太,打听出姚茫是个收藏家,光是他的德化窑一项,就曾被一家很够水准的艺术杂志专栏报道。洋太太们纷纷请他当顾问,介绍可靠的店家。姚茫随口提及这家“三友齐”,洋太太们无不趋之若惊,几年下来,王老板这家店,在上流社会的交际圈里,居然还出了名。
  王老板希望姚茫照规矩取佣金,他把这提议说了,姚茫咬着烟斗,皱眉洒然一笑,说声:
  “举手之劳,王老板何必斤斤计较。”
  把个王老板感激得涕泣泪零,为了表示知恩相报,手上一拿到真正上品的官窑瓷,王老板一定驱车过海,亲自捧到姚茫摩星岭道的家,由他第一个过目。
  “听说王老板到大陆去了,怎么样?此行大有斩获吧?!”
  “姚先生,昨天到家得晚,挪不出空上您那儿,我正想找您说呢……”突然压低了声音,左顾右盼了一下,和姚茫神秘地低语了起来。方月识趣地让开了一点,由他说悄悄话去。
  流行在古董圈子里的传奇,方月时有所闻,大陆这两年对外开放,常听此间做古董生意的人津津乐道,如何以二十元人民币的代价,在北京天坛的文物商店购得一对无款的渣斗,结果竟然是康熙的粉彩,或者上海友谊商店如何看走眼,真正汉代出土的玉钩,标的竟是光绪仿制品的价钱。这般人诸如此类,大声渲染他们的奇遇,眩耀难得的机缘,另外好些不合法的勾当,则被他们狡猾地隐去;例如勾结大陆里边识货的人,施予小惠,派他们到民间乡下搜集上代遗留的古物,以高于文物商店收购的价钱赚取而来,再买通海关走私到香港来。万一消息泄露,同行的人由眼红而中伤,他们索性嚷开来:
  “嘿,好东西留在里头,还不是被糟踏了?!”“这两天我还听说一件事,有个同行出钱给人到乡下找东西,这回在安徽敛县的穷村庄,看见一个老太婆坐在门口剪鞋样,仔细凑前一看,原来剪的是幅宋朝的绢书,后来一查,老太婆的祖先做过翰林,家道没落了,老太婆大字也不识一个,谁晓得多少国宝真迹被她剪鞋样剪掉了?”
  说话的人说到最后,还挺了挺胸,振振有词:“我这是替咱中国人抢救文化遗产,你们这些人,少说两句吧,哼!”
  这一来,听的人面面相觑,无法再置一词。
  姚茫好不容易打发了王老板。
  “看样子,他此行大有收获吧?”方月问。
  “嗯,说是这趟弄出来一个雪花蓝笔洗,底下还有宣德款。杭州附近乡下找到的,庄稼人拿它来装谷子喂小鸡。”
  方月吐吐舌头:“没有被打破,实在万幸!”
  姚茫淡淡地:“可不是吗?”
  他低下头为自己的烟斗点火。方月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位明天就过五十岁生日的中年人,有太多的理由使方月对他眷恋不舍。为了今晚的酒会,姚茫特地回去换了一套深色的西装。平时他总爱穿着瑞士的麻质服饰,颜色淡雅,经常属于米色、灰蓝一类的。看似不着意修饰,其实是用心搭配的服饰,穿在他身上,永远服贴舒适。姚茫倾侧着两鬓微霜的头,优雅地咬着烟斗,闲闲地把玩手中那支康熙豇红豆印泥盒,脸上是一片对生命挣扎过的安适。
  比起他来,潘荣生一副撩起袖子,随时准备战斗的样子,就显得粗蠢得多了。
  和姚茫相识,也快有两年了吧,方月初到博物馆当助理编辑,第一件差事就是协助编“凝趣雅集”的展览目录。这个由一小撮真正雅好陶瓷的收藏家所组成的会,应博物馆的邀请,会员拿出具有代表性的藏品,联合做了个“历代陶瓷展览”。既然参展者均属有社会地位的雅士,又事关中国艺术史,他们对目录的编排极尽慎重与讲究之能事。收藏之外还做点研究工作的姚茫被推派为荣誉编辑,帮助博物馆澄清一些编务上的疑问。
  几次公事上的接触,姚茫对中国文物艺术的丰富知识,颇使方月折服,心性高强的她,为了不愿显得太过浅薄无知,开始从左派书局抱回来大量的陶瓷、艺术史一类的书籍,还强迫自己去读《文物》、《考古》这类冷僻、专门的期刊。有好长一段时间,潘荣生关在小书房挑灯夜战,研读他的股市情报;方月则蜷缩在床上,就着灯光,心无旁骛地恶补她的艺术史,两人居然相安无事地过了半年。
  姚茫觉察出方月有心向学,他带她出入几位收藏家的家去欣赏博物馆级的艺术品,每一个月一次“凝趣雅集”设在福临门酒楼的鱼翅席上,他也偶而请方月列席。每个星期天的早晨,姚茫习惯去逛逛古董店聚集的荷里活道、摩罗街,方月希望和他一起去。
  “不太好吧?星期天应该在家陪陪你先生。”姚茫永远如此善解人意。
  “如果荣生要我陪,那就好了。”方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记得潘荣生获知方月得到博物馆的差事,他那副如释重负,很高兴以后妻子不会再骚扰他的样子,使方月恨得痒痒。她愈来愈感到丈夫和她,只不过是同住一间屋子的两个陌生人。和姚茫频频约会见面,除了心灵上寂寞之外,无疑是对丈夫冷落的一种报复。
  那个星期天,同游荷里活道的收获,是一个很识做的古董店老板,为了讨好姚茫,慨然拿出一只清初粉彩喂鸟的小水杯,做为对方月初识的见面礼,方月开心地捧回家去,有好几天她抚摸着小水杯上精致的花纹,不忍释手。
  方月在她堆满文物、瓷器书籍的办公桌上,复信给台北一家要为她的早期短篇小说结集出书的出版社朋友,她如此写道:

  ……大学时代把自己关在租来的小房间,对着稿纸
  喃喃自语,直至夜深犹不肯罢休的方月,已经是一
  去不复返了。来了香港这几年,总算为自己找到另
  一种生活方式,我现在开始弄瓷器,很时髦、很贵
  族的玩意儿,不过其中学问多多。这几个月来,差
  点把摩罗街的梯阶踩平了。也许有一天,真的被我
  从尘封的古物堆中,摸出一只正德香炉,则我将持
  宝衣锦还乡,与老友把杯共贺……


  仇炎之的瓷器预展酒会已近尾声,朱琴在等电梯时,才看到方月,熟络地把她拉到一边,挽着方月的胳膊问长问短。她向方月打听博物馆负责收购瓷器的是谁,还央求方月把那位同事的名字写下来,小心地放入她的皮包,之后便把方月搁在一边,扭着腰,过去拍了姚茫的肩膀:
  “咳,姚先生,您这位大忙人,总算被我找到了。”粘腻腻的上海国语,甜死人:“刚才在里头,瞧您忙着哩,想找您指教指教,都没有机会。”
  “喔,是谭太,好久不见,谭先生的身体这一向好一点了吧?”
  朱琴的丈夫得病之前,原是颇有点名气的建筑商,喜欢收藏慈禧太后宫中的用品,姚茫多少和他有点来往。
  “很好,谢谢您。哎,有一个小忙,想麻烦姚先生一下,不知您肯不肯帮?我有几件德化观音,想借您这位白釉专家的眼睛,为我觑觑。”
  “谭太说哪儿话?你太客气了。”
  “喏,这是我的名片,上头有我写字楼的地址,上个月才搬进去的,还乱得很,姚先生要是不嫌弃,随时欢迎上来喝杯茶。”
  姚茫从朱琴涂着玫瑰红蔻丹的玉手接过名片,又敷衍了几句,电梯来了,朱琴趁机会凑上去:
  “有个熟朋友,恰巧有一对祖传的万历五彩瓶,托我帮他处理。依我看,论瓶型、釉色,不知比您刚才在里头看到的那一对强多少,还画的是龙凤,说真的,姚先生几时有空……”
  “过了这一阵子,一定去拜访。”
  “好吧,电话打到我写字楼,就在公主大厦的十七楼。”
  走出文华酒店,姚茫和方月相视而笑。
  “真的下海做生意了,连写字楼都租了。”
  “也怪可怜的,丈夫年纪大,又病在床上。”姚茫微喟:“年纪轻轻的,咳!”
  这一晚,他们驱车过海到丽晶酒店二楼的法国餐厅-Leplume,方月坚持由她为姚茫暖寿。
  这间布置典雅的餐厅,沿着海岸而筑,窗外就是维多利亚海港,海的那一边是香港有名的夜景,两人选择了僻静的角落,正巧面对着一大片海,海面上,一只升着风帆的渔船,从一角缓缓驶过来,像一幅移动的画,镶在大玻璃窗上,船头一盏灯指引着方向,渔船无声无息地在水面上划行,顷刻间,消失在黑色的海上。隔了半晌,又有一艘载乘旅客环岛夜游的游轮,从另一个方向过来,游轮上开着一排小小窗口,昏黄的灯火包裹着浪迹的游客。
  方月细细地咽下了最后一口蒜茸焗田鸡腿,啜饮着七三年的波多红酒,台桌上的鲜花放出阵阵微香,方月持着酒杯,注视姚茫优雅到无懈可击的餐桌举止,听他熨平人心的温存细语,还有古董圈子里说不尽的传奇,耳边流泻的琴音,把方月软软地推动,顶上的水晶吊灯似乎轻轻地摇晃,微醉的朦胧中,方月恍如置身一艘情调优美的游艇,任由着音乐轻选朝前驶去。
  方月举了酒杯,“Ce la Vie”一饮而尽。
  她微醺的眼睛秋波流转,姚茫为之神驰,不禁抓住台桌上的她的手。
  “只要你开心就好,方月,真的,只要你开心——”
  方月抬了抬眉毛,又有一艘灰色的大商船擦身而过,桅杆上的万国旗迎着夜风飘动。甲板上似乎有水手在朝她挥手,隔着玻璃,听不见水手们的叫喊,方月只知道任凭外边的世界的惊涛裂岸,她在里头可是很安全。
  “香港真的很奇妙,小小这么一点地方,居然有山也有水。”方月的脸上涂满了遐思:“我的小书房正好对着海,刚搬进去的时候,海面上停泊的那些船只,令我着迷了好久,尤其是夜晚,黑漆一片,船上的灯火,像童话故事被仙女的魔棒一点,全亮了,一瞬间海面都给照亮了,很不可思议……”
  姚茫侧着头倾听。
  “其中一艘涂成银色的船,好像永远停在海当中,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你想想,在海当中——我每天黄昏对着它看,编了好几个故事……”
  “结果呢?”
  “当然一个也没写成。”酒在脑子里巡回,方月却觉得人像通透一样的清醒。
  “人很奇怪,”她说:“有些东西,有些人,在某一个时期,对你像命一样的重要,好像一旦失去了,就活不下去似的,可是,过了那个阶段,回头想想,也没什么了不起。”
  “你其实应该再回去写的,”姚茫诚心诚意地:“方月,会创作的人,不写多可惜。”
  “不见得吧?!像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以前的那个我,自怜、害羞、没见过世面,自己看看就不喜欢,一天到晚,只会在纸上乱涂,为赋新词强说愁一番,糟透了。”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姚茫的声音又苦又涩:“这下半阙词的滋味,也还不是你所能体会得了的。”
  这天晚上,在姚茫很讲究的厚厚床褥上,方月抚爱着他逐渐呈衰老之迹的身体,轻叹一声:
  “不管怎样,姚茫,来香港认识了你,使我觉得这辈子没有白活。”
  “是吗?总有一天,你会厌倦的,你还年轻,前面还有一长段路要走——”
  “不许你胡说哦,我的路到此为止,永远停在这儿,多好!”方月紧紧抱住他:“你总不至于赶我走吧?”她哀恳地望着他。“我不走。”
  “你真傻,我当然舍不得你走。”
  他捧住方月的脸,轻轻地吮吸着,以令人疼心的温柔。
  “要是我年轻几岁,可又好了——”
  姚茫的一双儿女,和他们的母亲住在西雅图,据他说,儿子今年就要上大学了。
  “方月,难为你了,看上我这半老头子。”
  酸楚地拥住他,方月的心隐隐作痛着。
  “好多事,你、我都决定不了的。”姚茫最后疲倦地说:“这些年来,我学会了对人、对事都不敢去强求,每天能见见面,看你开心的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次不快乐的婚姻,使得这位优秀的专业律师心灰意冷,他把西雅图的房产、银行存折,甚至一双儿女全都给了他的妻子,只身到香港来重起炉灶,同两个英国人合伙,开了律师楼,闲时寄情于瓷器古玩,打发时日,十多年也就这样过了。
  方月对姚茫有深一层的认识,还是那回“凝趣雅集”的会员获悉西安临潼秦始皇的兵马诵坑对外开放,特地组团前去目睹,也顺便安排到景德镇去探看明、清遗留的古窑址。方月以工作需要为由,向博物馆拿了公假,以客人名义参加,十来人的小团体中,两对外国夫妇,连驱蚊液、浴巾、厕纸、浴缸用的莲蓬、乳酪、红酒、德国香肠无所不带,仿佛所到之处是蛮荒地带,看得方月啼笑皆非。
  一路上,姚茫对她很是照顾,两人就这样熟络起来。有一晚在宾馆吃过晚饭,方月随着姚茫到他房间去看下午文物商店买到的一件青花玉壶春瓶,瓶身的柳莲水草纹,画得灵逸生动,可惜瓶口有点残,否则这种好东西绝不肯外卖。
  方月坐在床沿,注视着姚茫一双向多雨绵绵的手,游行在玉壶春瓶的肚子一带,无限情深地来回抚摸着,他的神情使方月为之动容。这一晚,她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


  要不是何寒天突然在香港出现,方月早已打算无尽止地享受姚茫的温存柔情,由他引领着,继续过下去方月已经逐渐习惯的生活方式。和姚茫以及他的社会在一起,像是全身浸在温水里一样,给方月一种柔软的松弛,她留恋这种舒服感,希望永远关在姚茫一屋子古董的家,闻着他烟斗散发出的焦香味,厮守一辈子。
  苏富比拍卖仇炎之藏品的那天下午,方月一早去霸位子,姚茫来迟些,一路和认识的熟人点头握手,最后被朱琴抓住不放,一定要他坐到旁边的空位。姚茫朝方月做了个手势,朱琴狠毒地瞪了她一眼,方月笑在肚子里,故意大方地点点头,朱琴把头一拧,不理她。
  姚茫看中第六十七号一件成化斗彩的小盘,方月记得盘心中央绘着精致的波涛卷云纹,姚茫藏品中有类似的一只,他希望配成一对。拍卖官一出现,全场几百人肃然无声,第一号嘉靖款的青花山水人物把壶,拍卖锤一敲下去,是个令人咋舌的数字,接下来,买家竞相减价,看得方月心惊肉跳。姚茫悻悻地嘟囔:
  “简直是疯狂,这些人,理性全失了,我的那只小盘早早飞了。”
  果真姚茫不幸言中,六十七号高于市价几十倍被日本来的大收藏家买去。这次拍卖的焦点,那只成化斗彩摹鸟高足杯,最后以四百七十万港币成交,全场起了一阵骚动,久久不能平息。
  拍卖官适时地在这儿告一段落,把绅士淑女让到另一个房间去,喝茶尝点心,二十分钟之后再继续。方月乘机到洗手间去,折回大厅时,突然被人从后边喝住:
  “方月——”
  被吓了一大跳的方月回过头去。
  “何寒天,是你——”
  把他烧成灰,方月都还会认出是他。
  “今年怪事特别多,谁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他猿一样长长的手臂伸过来,一把搂住方月的肩,不由分说,把她带到二楼的咖啡座。
  大三那年,方月选了几堂轻松的课应付,她把全副精力放在创作上,每天晚上,坐在房东那张老式的大书桌,一支笔、一盏灯伴着她煮字疗饥,写累了,推门到外边小巷散步,何寒天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冬夜发现了她。他以后常说那天晚上方月穿着垂地长袍,披着直而长的头发,在黑黑的小巷里徘徊的形象,完全是挪威画家孟克的画面:梦魇而鬼气。
  两个人恋爱不像恋爱地一起进出,在文化人爱去的“明星”咖啡座,方月注视何寒天以他的小指头徐徐推出火柴盒的内层,像个童心未泯的小孩。何寒天嘴上没滤嘴的烟,一根接一根,似乎从未停过。方月在烟雾之中,似懂非懂地听他的现代艺术观,一边在脑子里经营下一个短篇中的一个象征。
  有一晚,两人半夜潜入台大校园,绕着大操场,不知疲倦一圈一圈地走,何寒天对着夜空挥拳,发誓十年内征服世界画坛,方月则希望以小说扬名。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两个人滚到草地上,何寒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她。
  使方月无法忘怀的,与其说是她的初恋,倒不如说是因为何寒天的不告而别。那天晚上之后,他就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一个不像终结的终结,使方月的心空悬了好久。以后再听到何寒天的消息,说是真的到纽约打天下,已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这个人现在就坐在面前,法国Gauloise Bleu牌子滤嘴的烟还是一根接着一根,他穿着剪裁粗糙的西装,方月一眼看出是国外廉价市场的货色,里头格子衬衫,却系了条大花的尼龙领带。记忆中,何寒天从不在白天来找她,他戏称自己是属于黑夜的族类。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个晦涩的现代诗、作态曲解的前卫艺术在台北的文化圈过度膨胀的年代。
  “后天就到大陆去,早来两天在这里换机,顺便逛逛这个码头。”
  “从纽约来的?”
  “谁说我在纽约?谁要去住那个没有文化艺术的垃圾堆?方月,”何寒天气盛地:“你居然不知道我在巴黎?今年二月还在Gallerie du Mode开了个展?你不看台湾的报纸、杂志?”
  方月不得不承认:“很少。除非有朋友还记得我,自动寄来他们新出版的书,发表的文章什么的,我偶而看看。怎么?台湾报上常有你的消息?”
  “何止台湾?连广东出版的《美术》这期都介绍我。”
  “孤陋寡闻,抱歉。何寒天,果真被你言中,成了名人了。”
  “当然。这趟回来,还是北京邀请的,要我去谈明年开展览的事。”
  “哦?真的?”何寒天终于如愿以偿,方月的心被刺痛了一下,分辨不出是妒嫉,抑或羡慕,嘴上依然说:“那太好了,老朋友出了头,该庆贺一番。”
  “喂,你呢?方月,这些年,你做了些什么?”
  “以你的标准来说,四个字,一事无成。”
  “小说也不写了吧?”
  方月摇摇头:“写那些东西,没什么道理。”
  是真的吗?方月有点疑惑,何寒天的出现把她拉回到了过去。从前的方月曾经为了推敲小说里的对白,上了床,还把纸笔放在床沿,苦思之余,一有所得,立即把手伸出蚊帐外,抓起笔飞快记下,生怕把灵感给睡跑了。
  想及当年的紧张兮兮,方月摇头笑了。这种写作的狂热一直延续到她来香港之前,偶而写出自己认为得意的作品,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一丢,捧着原稿,像捧着刚出炉的馒头,不管夜深,跑到她信任的朋友那儿扣门,强迫人家当场读完。自己一双手续在裙子里,神经质的笑着,迫切地等待朋友的意见。写作的心路历程崎岖而往往令人气馁,然而,完成一篇作品之后的满足感,又不是世间任何东西可以取代的。
  “来香港鬼混这几年,你说你一无所成,我看也差不多。”
  出于自卫的心理,方月赶忙转移话题,提及自己博物馆的工作,有意无意卖弄她这几年来对中国文物的知识,企图令对方刮目相看,仿佛唯有这样做,在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面前,才对自己有所交代。
  “……早就跟你说过,何寒天,你们搞艺术的,占尽了便宜,一幅画,任何人只需拿眼睛看它,立刻有反应,可以直接交通,所以你们这一行,容易得到承认。像我们弄文字的,可就难多了,尤其是经过翻译,味道尽失,看译文,好像看别人的文章,不像是自己写的……”
  何寒天一口口狠狠地吸着烟,他不像在听,到了一个地步,不耐烦了,猝然打断方月:
  “怎么你变了个样儿?”
  方月挺了挺胸:“人总是要变的。”
  摸摸自己的下巴,何寒天不无遗憾地说:
  “你和以前很不同,方月,你变得很俗气。”
  多时以来,这是别人所给予她最漂亮的一击。
  “看你这一身穿戴,又浅薄又做作,要是你走在中环人群当中,我还真认不出来呢!”
  何寒天语气咄咄逼人:
  “方月,以前的方月到哪儿去了?”
  被他这么一质问,方月居然心虚得脸红了起来,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服饰,一时答不出话来。
  识货的人一眼就可看出方月今天身上的配件,全是欧洲的名牌,还是最新流行的款式。姚茫“顺手”送给她的“小礼物”,方月打开来,往往是一条狄奥的丝巾、古奇的鳄鱼皮带、甚至以镶工闻名的卡蒂亚真金耳环。
  方月的薪水不必拿回家用,潘荣生要她用来置装,初初几个月,方月倒也量入为出,对精品店的人口眼饰,只有看看的份儿。她没有忘记当年母亲如何盘算家用,供她和弟弟上大学。姚茫永远如此善解人意,他开始不着痕迹地为她添置新装,每次总有他的藉口:
  “你这皮肤白,适合穿豆沙绿,”他为方月捎来一件Celine的丝衬衫,上星期,方月路过置地广场,眼睛被吸了过去,曾驻足橱窗前,看了又看的这件衬衫,现在捧在她手中,方月记得它的标价相当于她每月薪水的三分之一。
  豆沙绿衬衫除非配上同牌子咸菜绿的裙子,否则不出色,姚茫理由多多,然后是滚草绿边的米色皮包,方月戴起来一定很帅气。
  方月也曾多次抗议道:
  “看你把我宠坏了。”
  每次还是开开心心地收下礼物。
  姚茫咬着烟斗,朝她眨眨眼:
  “女人生来就是给男人宠坏的。”
  年过半百,依然浪漫唯美的姚茫,他对名家设计的丝巾,有特殊的偏好。两年下来,方月抽屉的各式名牌丝巾,加起来足足一打有余。为了下午的拍卖,方月从头到脚精心修饰,胸前垂了圣罗兰的长丝巾,走起路来,飘飘欲仙,姚茫说是花蝴蝶的双翅。
  从巴黎来的何寒天,对她这一身法国名牌的打扮不仅不为所动,还出口批评她俗气。
  “你从前的神采、灵气,全不见了,方月,你好像整个人钝掉了,怎么会?”
  从前何寒天爱蹲坐墙角,不停地在膝盖上的写生簿上挥动,从每个不同的角度捕捉方月的神采。他现在又以同样的眼光寻视她。何寒天的身体,从他廉价的成衣跳出来,化为一个巨灵,以渗透人心的目光瞪视她,方月被他瞪得不能动弹。
  “方月,听老朋友一句话,你来了香港这几年,看的也该看过了,玩的也该玩够了,见好就收,回去写小说才是真,你总不能一辈子把自己放逐在这个码头吧?”
  何寒天临离开时,突然拉住方月的手,十分认真地说:
  “再过几年,我打算搬到巴黎乡下去,自己盖一间大画室,屋顶全是玻璃的,到时候,你来和我一起住。从前我不告而别,负了你,以后让我来偿还,我画画、你写小说……”
  他带着万事已定,后会有期的信心,挥挥手,走了。丢下方月,丢下他对她的指控,以及令方月无从置信的许诺,走了。
  方月捧着逐渐涨疼的头,坐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应该离开了。一个人走回街上,又是下班最拥挤的时刻,方月随着人潮,不知何去何从,刚到香港时,那种人海茫茫无处可依的感觉又回来了。家,她不想回去,除了一屋子的冰冷黑暗,没有人在等着她,方月暂时不想见姚茫,尽管她明知此时此刻,姚茫一定心焦地找遍了文华酒店。
  方月只想一个人,可是,上哪儿去呢?她在人潮中站住,猛然惊觉多时以来,她的活动范围何其狭窄:每天早晨,从半山的家里穿戴齐整出门,就把自己埋在死人堆中,浪费她的才情和岁月,过着日复一日的上班族生涯;傍晚时分,姚茫遣走了他的司机,自己驾着乳白的平治车,停在博物馆大楼门口等她下班。方月喜欢“划船酒吧”,她说一下去有如走入船舱腹中的安适感觉,几杯白酒之后,吉他手的墨西哥民歌、会把方月带到燥热的南美丛林。酒吧的“欢乐时光”过后,要是方月懒得动,他们就转到已经点上蜡烛的餐桌上吃海鲜,姚茫多半嫌阿拉斯加来的冰冻沙文鱼不够新鲜,往往两人绞尽脑汁,为决定上哪儿吃晚饭而大伤脑筋。去遍了港、九的中、西餐厅之后,方月想念家常小菜,姚茫嘱咐他的老女佣烧几样顺德的家乡菜,方月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晚饭后,姚茫把自己陷入柔软的沙发,品尝年份很够的白兰地,聆听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方月踢掉她穿了一天的鞋子,俯懒地把头枕在姚茫的腿上,闭起眼睛,任由姚茫多肉、绵绵的手在她的颈项间游行。
  潘荣生到纽约出差的那一个月,方月索性连家都不回去。
  “你爱过人吗?”刚才她问何寒天:“我是指真正的爱,爱得要死要活的那种?”
  何寒天并不立刻回答。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他隔了半晌,才说:“很恐怖的梦,和死亡有关的,我拼了全身的力量,好不容易醒转过来,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天地之间,只有我孤伶伶一个人。除了自己腔子里的一口气,什么都是身外物,连枕边躺着你最亲的人,也分担不了你的恐惧、孤单……”
  如果连这种有感情的牵联还不能使方月觉得生活有意义,那么,到底她要什么?
  在何寒天先知一样道出方月不是真正的快乐时,方月曾经这样问他,也等于在问自己。
  “创作。回去写小说,你才会觉得真正的活着。”
  猛抬头,方月发觉自己来到香港会所的旧址,铲土机早已将昔日的高楼夷为平地,犹记得今年春天,纳尔逊太太在这儿设宴惜别,方月穿着应景的苹果绿洋装,而今满目疮痍、瓦砾一片。人世间的任何事,都会过去的吧?!


  方月回到家,走入多时没进去过的小书房,从书架的角落,抽出一叠诗集、小说集,全是台北的朋友们两年来的心血,书页很新,没被翻阅过。每口方月接到之后,看也不看一眼,就把这些集子插入书架最不显眼的角落,企图忘记它们的存在。现在拿在手中,竟然沉甸甸的,很有重量。她把全套精装的《故宫文物精萃》推到一旁,生回久违了的书桌,一页页仔细地阅读了起来。至此方月不得不承认,多时以来,她之所以故意忽视朋友们的新作,为的是不愿去面对揉和着嫉妒与羡慕的复杂情绪,今天晚上,她无可逃避地任由这刺心的妒意所噬啃。
  把这份刺痛告诉姚茫,他听了连连拍手,说方月总算有药可救了!为了欢迎她这文学上的逃兵重又归营,姚茫提议到Gaddi's开香槟庆贺。方月穿着正式的黑色洋服,坐在全香港最豪贵的饭店,在白制服笔挺的侍者环绕中,啜饮着冰镇适度的Moet香槟。外国人的乐队奏着怀旧的探戈舞曲,一位带白手套,襟上插了朵粉红康乃馨的中国老绅士,引领着黑色累丝旗袍的女士优雅地跳着探戈舞步。女士脚上的黑色舞鞋,足足有四寸高,她毫不费力随着拍子翩翩旋转,看得方月叹服不已。
  “今晚的气氛,很像四十年代后期的上海——”
  姚茫以怀旧的口吻追忆起方月完全陌生的旧上海。最近香港的新潮青年,掀起一股怀旧情绪,流行一遍又一遍地看《卡萨布兰加》一类发黄的旧片子,女孩们戴上祖母留下的老式手饰,身穿做旧的像叫化子一样褴褛的累丝裙子,在五十年代的!日唱片声中跳伦巴舞,这种“做”出来的怀旧乡愁,勉强做作到可笑,方月不屑跟人家流行。
  然而,姚茫对旧上海的怀念,却是真正的有感而发,他絮絮地说起三十年前这大都会的繁华,南京西路的跑马厅、被拆除之前的哈同花园、他浪荡的大哥口中化乐斯舞厅的风光,姚茫对街边小贩卖的吃食,印象尤为深刻。
  没想到香模也可以喝醉人的,姚茫的两颊泛着驼红,烛光下,细细的皱纹爬满了他的眼眶一带,酒酣耳热使他看起来异常的萎顿。方月注视着突然之间衰老起来的姚茫,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从没有过一刻像现在一样的遥远。
  她搀扶着姚茫坐上计程车送他回家,在车上,姚茫本来一直掌握驾驶盘、操纵方向的两只手,牢牢地抱住方月的腰,好像她是一棵树。
  姚茫住在半山摩星岭道的尽头,粗心的驾驶者很容易忽略这条偏僻的小径。它像袖子一样,从笔直的薄扶林大道斜伸出去,下了一个很陡的斜坡,摩星岭道弯拐而狭长,两旁树丛参天,即使白天也显得过分幽静,计程车在延伸无尽的小径急驶,最后停在尽头一栋独立式的两层古旧砖屋。多年前,姚茫从一对回返英国养老的退休夫妇手中买下,特意保留了殖民式的建筑的外型:红砖的台阶上去,是个很殖民风的阳台,厅下一盏灯在这深夜兀自照出一片昏黄,几盆花草被刚下过的雨打得七零八落,阳台遍地水迹、落叶呈现出风雨过后的萧索,那张老女佣阿钟爱坐的旧藤椅,花布椅垫被取走了,椅子中央徒然露出一个大窟窿,被孤零零地弃置在一角。
  方月没想到平日和姚茫喝酒看日落的阳台,风雨过后竟是这般凄凉,她没叫醒阿钟,径自扶着姚茫,让他在沙发上歪躺着,伸手欲开茶几上的台灯,姚茫阻止了他,说他想在黑暗里静一静,也就不再言语。方月陪坐一旁,五月雨后的深夜竟然有点凉意,没有点灯的客厅更显得幽深,姚茫心爱的白釉瓷在架子上闪着冷冷的光。
  方月第一次上这儿来,是在大陆旅行回来之后,她从街边花市拎来一大束新鲜的蟹黄兰,心中塞满了沿路旅馆缠绵的夜晚,姚茫咬着烟斗,立在阳台等着她。在香港重又见到了这个朝夕相处了半个月的男人,方月笑得有几分羞涩,她把怀中的花塞给姚茫,低着头随他走入屋子。
  眼前的景象立即令她震惊不已,原来姚茫只将这栋旧砖屋留了外边的空壳,里面完全改修过,黑白强烈的对比,完全是现代的冷硬线条,特别设计的灯光打在一屋子的瓷器古物,使方月有如置身现代化的小型博物馆。为了节省空间,几面墙全被挖成空心,镶入一层层玻璃柜,由上而下,像神龛一样供奉着主人的精心藏品,每一件器物全是纤尘不染,看得出屋子的主人是有洁癖的。
  “这哪像一个家,根本是博物馆嘛!”方月禁不住啧啧喷称奇。
  姚茫从厨房出来,手上依然抱着那束蟹黄兰,他歉意地说家里从来不插花,一时找不到花瓶。
  “看你瓶瓶罐罐摆满了一屋子,竟然找不出一件实用的器物,多滑稽!”
  姚茫伸手就要去取西面架子上一只大口的五彩天马罐,方月连忙阻止他。
  “等下打破了,这个罪过我可担当不起。”
  她取出一只啤酒杯,把花插了进去,嫩黄的兰花顷刻间带来一室的盎然生意,以后方月总记得捎去一把鲜花,姚茫戏说方月为他带来了春天。
  也实在是真的,姚茫的家里就少了一份人气,他终日与这批冰冷的古物为伍,闲时对它们喃喃自语。上一回,纽约一家东方博物馆举办中国古玉展览,来了公函,希望借出姚茫藏品中的几件参展。方月去时,姚茫正在为他的玉器编写目录,紫檀木大方桌上,几十盒福寿字的长方型缎盒摊开来,一件件晶莹温润的玉雕躺在黄绸缎里,鸳鸯戏水、白马奔腾、头尾相交的双獾、黑翅的夏蝉、双鱼、阴阳猫,各式各样,凭着匠人一双巧手,将一块块没有生命的玉石点化成惹人怜爱的小动物。
  “哇,又发现你的新天地了,姚茫,原来你拥有这么一个动物园!”
  方月惊叫着。那天姚茫兴致很高,他取出一件件玉雕,不厌其烦地教方月鉴定玩赏。拿起一件“马上封侯”,要方月对着灯光,仔细欣赏猴子生动的雕工。
  “你看,你看,这小家伙多顽皮,还向你眨眼逗闹哩!”
  一件盘着长颈的白鹅玉饰,肥嘟嘟的,姚茫问她像不像惹人疼的胖婴儿。他对古松树下引颈而望的骏马,解释为是在找寻走失的主人。
  诸如此类,姚茫对他手中的玉雕动物,一件件将之拟人化。平时一个人百无聊赖时,一定常常对着这批没有生命的动物说话。方月抚摸着姚茫垂垂老去的脖颈。
  “多么寂寞的人。”她叹息了。轻柔地、很母性地把姚茫揽入自己的怀里,像现在一样,她以相同的姿态抱拥着醉酒的姚茫。他那双多肉、绵绵的手此时无力的垂下,方月拿起它们,包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温暖的是她自己的手。
  夜更深了,架子上的瓷器渗出阵阵寒气,方月打了一下哆嗦。被姚茫重重压住的两腿,渐渐觉得麻木起来,似乎随时就要失去知觉,再不起来活动,方月怀疑自己这辈子再也无法走路了。她费尽全身的力气,把姚茫从她腿上移开,找出纸笔,不加思索地写道:
    姚茫,看来明天仇炎之藏品的拍卖,我不能陪
  你去了,临时决定离开香港几天,也许到南丫岛,也
  许去大屿山的寺庙,想一个人静一静,许多事情需
  要好好想一想。方月留。
  她从茶几上移过一只乾隆青花香炉,压住字条,打电话为自己叫了一辆计程车。回程时,她听到树丛中传来铁锤敲在石碑上的清脆敲击声,她知道自己经过了那一片坟场,敲击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计程车爬上摩星岭道口的斜坡,前面就是宽敞的薄扶林道,方月坐在车里,笔直地朝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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