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看了一本美国黛安艾克曼(DianeBckeman)写的《感官之旅》(Bnaiural History of the Senss)真是吓一跳。这位小姐写嗅觉、触觉、味觉、听觉和视觉,居然洋 洋洒洒几十万字。句句有出处,不知下了多少考证的功夫。隔不久,又在美国的公共电视, 看到她连续四集的报导,把文字的感官之旅变成影像,让我不得不佩服,她的题材不只是从 书本里得来,更有许多“生活”的经验,怪不得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会发 觉,一个亲身感受过的人,写出的东西,绝不同于纸上谈兵的作品。他谈的不只是知识、是 道理,还会给你一种主动的影像,从文句中跳出来,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
我写文章很讲究这种影像,妙的是,我最早却是受到《诗经》的启发。
(诗经)里有所谓“兴”的写作技巧,先谈别的事,引起你的兴趣,再转入主题。它写 男女约会,先说“东门之外的白杨树”;它写男女偷情,先说“野地里有只死樟,用白茅草 包起来”。让你正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话题一转,跳出一对生动的男女。它也用“蝉”的头 来形容宽宽的额角,用飞蛾的“触须”形容弯弯的眉毛,用幼嫩的小草形容纤纤十指,甚至 以蛀木头的小虫形容女孩白皙的脖子。
但是,因为那些都是诗人亲身接触的东西,所以写来不但不俗,而且生动,优雅。
我常想,写文章的人如果等见到题目,才出去找题材,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一个人真要左右逢源,顺手拈来都“妙造自然”,就得平时多读书、多游历、多感触,好象一位大师傅,把各种五香,干货、酒品、罐头,早早存着。只要捉到“生鲜”,立刻就能下锅。
什么是“生鲜”?生鲜是刚捕来的鱼虾,活杀的鸡鸭,也是写作时突然出现的灵感。你可以在翻报纸,看电视的时候,突然触动灵感,然后冲去书桌,摊开纸,就把灵感发挥出来。那灵感是生鲜,你平日贮存的知识是配料,少一样都不成。
当然,也不是每道菜都能“快锅大火”地立刻上桌。有些菜就非“温火”不成。碰到这 类文章,你得慢慢地“煨”,把灵感和配料,在脑海里慢慢调和,让它们互相作用。好比高 汤煨排翅,那滋味是高汤,精华是排翅;排翅无高汤只是“空质”,高汤无排翅只是“空 鲜”,只在两者相合,才能成第一等的美味。
我不论写散文或小说,都爱这高汤排翅的作法。把平常生活中的杂感,慢慢煨煨人生哲 理。那哲理因为有生活作背景,所以能感人。至于小说,我则喜欢慢慢的烘焙,把气氛整个 酝酿起来,再把排翅放下去,使高潮能引起读者更大的共鸣。这慢火的功夫,我是经过几十 年,才稍稍抓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