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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深情(7)

    野姜花

  野姜花,只听那“姜”字,就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又仿佛gingerale甜美中带着一丁点儿的“辛”香。至于加上个“野”字,就更有味了,那无拘无束,在山溪水滨一片摇曳的长叶白花,更幽幽地在记忆中摇摆了起来。

  我爱姜芬,如同我爱童年,姜花就是我的童年的化身,我的童年也如同姜花。

  小时候,常到家附近的溪边捞小鱼,我总是一手捧着竹制的畚箕,一手拨开丛丛的姜花,行至膝深处,再缓缓将畚箕浸入溪水。

  小河里偶有水蛇出现,色彩斑斓地成群顺流而下,每次守望的一叫,溪里的孩子就拉着姜花往回听。姜花的茎很结实,根又所得深,所以抓着姜花,就像抓着绳子,连涨水也不用怕了。

  捞到小鱼之后,我们常坐在岸边,抽姜花叶鞘的纤维,把鱼串起来。鱼腥,而姜花的叶子正能去腥,有时回家洗手之后,鱼腥没了,倒还觉得留下一抹淡淡姜花的辛香。

  最爱在夕阳消逝,将夜未夜,晚天泛上一抹深蓝的时候看姜花,每一朵花都变得无比亮迎,仿佛能从水边跳出来似的。

  最爱在月夜看姜花,那光滑劲直的叶片,在月光的照射下成为了银白色,如同出鞘之剑,高举着欢呼。

  最爱在风中、雨中欣赏姜花,宽大的叶片,点滴凄清,且摇曳摩掌着,发出絮语,更有那冷冷的幽香,似有似无地在水边飘游,突然吸到,心头一震,随之一醉!

  成年之后,就少接触姜花,有一回到乡下去,看见溪边的姜花,便停车与朋友下去采,结果我满载而归,对方却败兴而迟。

  看他羞得脸红,我笑说:

  这不能怪你,因为你不熟悉姜花,徒手搏斗,当然折不断她那强韧的茎。而我先在路边捡了一块锐利的小石片,用割的方法,所以能带回整把的姜花。不过你如何跟我比呢?我是在姜花丛中长大的啊!?

  至于近年印象中最美的姜花,要算是一次大溪之行所见到的了。由于花店里买的,总被剪得只剩一两片叶子,而不适合写生。当我从角板山回台北,路过大溪的一处河边,看到成片的姜花时,虽然夜色已浓,仍冒险走向水边。

  沁心的幽香啊!不知因为姜花如同晚香玉,属于夜里特别芬芳的花种,抑或清凉的晚风,最宜于凝聚姜花的冷香。我如童年般涉入溪水,摇曳的花影,使我觉得像是游走于儿时的梦境。一轮银月,则透过晚风,洒下柔柔的光晕,仿佛一张银网,撒人溪中,激荡起万点轻波。突然有一闪白光,从姜花丛中腾升而起,翩蹑如一位白衣的仙子,水的精灵、花的化身,瞬时穿过那团月晕,消失在千顷烟波之间。

  于是我以勾勒法画了那片水边的姜花,淡淡地加上几抹水绿,表现反对射着月光的花叶,又以喷雾遮掩的技巧,制造一片夜色和朦胧的月晕,至于那凌波的仙子——白鹭,则以淡墨表现一袭白羽,逆光看来的莹洁与透明,且让她幽幽地翳入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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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依恋恋地这边送情人上了车,

  跟着飞奔另一位情人,

  且到达时不能露出一丝香、

  一滴汗,

  否则便不是翩翩佳公子的洒脱!

     群花有约

  这几天被花忙煞!花之忙人,大概一是种花人为花辛勤,一是赏花人目不暇给。至于我,则属于少有的第三者——为画花而忙。

  杜甫有诗:“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其中用“无赖”形容春色,又以“造次”比喻花开,真是对极了!大概冬天忍得太久,春天一暖,花便争发,茑尾、芍药、紫藤、蔷微,几乎一夜之间,全开了。使我这个既爱赏花,又喜欢画花的人,顿时乱了方寸。

  画花的人,最能惜阴,今日花开、明日花开,你因为忙而不画,难保后天没有一阵狂风骤雨,瞬间谢了春红。古人说“若待皆无事,应难更有花”,就是这个道理!

  因此,不论手头的事有多忙,花一开,便不得不搁下来,拿着写生本,一花接一花跑,倒像是忙碌的政客,应付许多应酬。

  以政治应酬来比喻画花,真是煞风景,画花本是风流事,要得闲散飘逸的趣味,一沾上忙碌二字,就落得俗了。

  赶赴群花之约,功夫就在这儿。尽管在一花与一花之间奔劳,既然来到花前,便要气定神闲,迈着方步,左看看,右探探,一会儿俯视,一下子蹲在地上仰观,只有这样才能找到最美的角度。然后坐定,更是徐徐展纸,先看位置、布局,然后才能落墨。否则左边花起高了,右边的花,就出了画纸之外,如何在小小写生册中,容得群芳,而且各见姿态,最是学问。

  所以我常比喻赴群花之约,像同时交许多女朋友,得早早算好各人的时间,排定约会顺序,而且地点距恰当,于是一约扣着一约,依依恋恋地这边送情人上了车,跟着飞奔另外一位情人,且到达时不能露出一丝香、一滴汗,否则便不是翩翩佳公子的洒脱!

  眼看天气要变,怕明早盛开的芍药全低了头,十点多仍然拿着手电筒,到院子里的剪了几枝,插在瓶里,打算熬夜画了,纸才摊开,却见妻睡眼惺松地下楼:“梦里,突然被一阵花香薰醒,才发现你楼上的昙花开了!”

  “才五月!雪没过去多久,就开昙花?”我冲上楼,果然满室馨香,那朵偷偷绽放的昙花,开得比秋天还大。

  “昙花最不等人,只好放下芍药,先画昙花了!”

  我教儿子把昙花盆推到屋子中央,架起灯光,比了又比,既恐不够亮,又怕直射的强光伤了娇客,再搬来一只纸箱当桌子,把写生册和工具全移上楼,那花朵已经由初绽,逐渐开满。尤其糟糕的是,当我由花的一侧起笔,画到另一侧,花瓣已经转换了斜度。

  绕着垂在中间的昙花,趁着盛放,从不同的角度写生,手心冒汗、脚底也冒汗,更惦着楼下一瓶芍药,门前一丛鸢尾、檐前一片紫藤,竟觉得自命风流的唐伯虎,有些登徒子的狼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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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小妖怪,

  只要浇水,

  就会慢慢长大……。

     被尊重的主命

  儿子的同学送他一个耶诞礼。迷你的红色水桶里,坐着毛绒绒的玩偶,上面戴着一顶白色的小帽子,露出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水桶边上扎着一朵粉色的蝴蝶结,还插着朱红的耶诞果和青绿的叶子,放在书桌一角,真是漂亮的摆饰。

  直到有一天……。

  我看到孩子居然往玩偶的四周浇水,过去责怪,才发现那毛绒绒戴着帽子的小东西,居然是活的!

  “这小妖怪,只要浇水,就会慢慢长大!”孩子说:“因为它是一棵小小的仙人掌!”

  可不是吗?在看来毛绒绒的小刺间,透出淡淡的嫩绿,那两只塑胶的眼睛和帽子,是用强力胶沾上去的,小水桶里面,则装满粗粗的砂砾。

  自从知道那是一棵活的仙人掌之后,每次经过孩子的门口,就自然会看到它,而每一触目,总有些惊心,仿佛被上面的芒刺扎到一般。

  那桶中的砂砾经过化学材料调配,坚硬得像是水泥,仙人掌则被牢牢地锁在其中。它不可能长大,因为扎根的环境不允许。它也不可能被移植,因为连皮带肉都被紧紧地沾住,它确实是个生命,一个不被认作是生命的生命,向没有未来的未来,苟且地活着。

  小时候,大人曾说熊孩子的故事给我听,走江湖卖艺的坏人,把骗来的孩子,满身用粗毛刷刷得流血,再披上刚录下的血淋淋的熊皮,从此,孩子就变成熊人,观众只以为那是个特别聪明的熊,却没想到里面,有个应该是天真无邪又美丽的孩子。

  今年又听到一个故事:养鸡场在鸡蛋孵化之后,立即将公鸡、母鸡分成两组,除了少数留种之外,公鸡全被丢进绞肉机,做成肉松,井拌在饲料里喂母鸡,所以那些母鸡是吃她兄弟的肉长大的。

  “那根本不是生命,而是工业产物,所以不能以一般生命来对待。何况那些小母鸡,到头来还是死,也就无所谓谁吃谁了!”说故事的人解说。

  这许多命运不都是由人们所创造的吗?既创造了它们被生的命,又创造它们被处死的命,且安排了它们自相残杀的命。

  问题是,如果我们随便从那成千上万待宰的小雏鸡中提出一只,放在青青的草地喂养,也必然可以想见,会有一只可爱的、能跟着主人跑的活泼的小公鸡出现,且在某一个清晨,振动着小翅膀,发出它的第一声晨鸣。

  许多国家都有法律规定,不能倒提鸡鸭、不能虐待小动物,人们可以为食用,或为控制过度繁衍而杀生,但对“生命”却要尊重。

  可以剥夺,不能侮辱!

  如此说来,那小小的仙人掌,是否也应该有被尊重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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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许许多多的生机,都是预先藏在里面的,

  如同存款,

  到了该绽放或发芽的时候,

  就从银行里被提出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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