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画法家曹秋圃先生,十余岁就教人写
字,但是三十二岁才自觉不足,而真正下功夫练字。
重新来过
我常觉得你不是不够聪明,而是不够傻,今天莱丽叶音乐院艾司纳(Leonard Eisner)教授对你演奏的评语,即印证了我的话。
艾司纳教授说,他发现体有非常好的音感和记忆力,什么曲调只要听一遍,就能模仿得很像,但是你却不在乐理上用功,所以若没有老师的指点,拿到一本深的乐谱,常不知如何下手。他又批评,你似乎不爱弹巴哈(Bach)和莫扎特(Mozart)这些作曲家的古典乐曲,而偏爱抒情和浪漫的东西,却又常不老老实实地照谱弹,而加上太多自己的见解。对于伟大的钢琴家,那或许是可以的,但对你而言,那却是不正确的学习态度。最后,他下的评语是:你弹得很好,但是不够用功!
这句话或许是你一时不能了解的,因为同样的评语,也曾发生在我身上,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我才真正知道它的涵义。
记得我在大二修篆刻,王壮为教授看着我草草交差的功课时,一面为我修改,一面感慨地说:“你刻得不错,就是不够用功!”
当时我很纳闷,心想:既然说我刻得不错,又为什么要批评我不够用功呢?
第二年,当我在美术系画廊展出作品时,王老师看到我所画的“桃花源”图,笑着说:“桃花林”画的感觉很好,问题是,那枝子属不属于桃树呢?
我又心想:既然知道是桃花林,又说画得好,为什么还评论我的桃枝不对呢?
又过了几年,我在新公园开第一次国画个展,王老师莅临会场,在看我一幅有长题的作品时,频频点头地说:“字写得很好,但是练得不够!”
前后连续三次,他几乎讲的是同一类的活,我终于了解那话中的意思。也就是说我的聪明确实可以创作出看来不差的东西,但是也由于过度倚仗聪明,缺乏平实的努力,使展现出来的作品,骨子里不够坚实。就像是在那篆刻之中,刀落得满洒,丰神也不差,但是因为技巧不够熟练,而“刀法”欠佳。在那桃花源作品之中,气氛构图都不错,却因疏于观察,而把握不住桃树的特色和精神。至于书法,看来不错的行草,实际却因为临帖的不足,以致笔画顺序不合章法。
这也使我记起大学毕业不久,有一次参加在台北武昌街精工画廊的一项当代名家画展。要知道,那已经是名家展,包括了张大千、黄君壁、林玉山等大师,而我居然能在被邀请之别,且不沾沾自喜。但是就在这时候,也参展的张德文教授,在看不我的作品之后,赞赏地说:“画得真不错!”并指着画上的远山松树:“还是你过去画的样子。”
张教授的这句话也给了我很大的震撼,我回家之后不断地想,“还是过去画的样子”,是说那已经成为我的风格特色?抑或表示我没有新的突破?
我开始了解,由于自己在大学时的作品就已经被历史博物馆送去亚细亚现代美展,而毕业的第二年就“应邀”全国美展,靠着聪明得来的虚名,使我在自满中不知反省,结果连基础都有问题,居然还不自知。
同年,我在一篇介绍书法名师曹秋圃先生的文章上,看到“曹秋圃十八岁就教人写字,但是三十二岁才自觉不足,而真正下功大练字”。又在与林玉山教授的谈话中,知道他二十二岁从日本留学三年归国,开始担任两个书画社的指导老师,井因连续获奖,在二十六岁获得台展“免审查”的殊荣之后,自觉不足,而结束家里的业务,再去日本京都深造。
不久之后,我也辞去了中视的工作,来美国留学。因为我知道自己不足,而在国内的得意,与四周的掌声,却使我难以自省。
而今天,我的孩子居然犯了跟我同样的毛病。其实这是我早觉察到的,譬如我听你弹琴,初学一首曲子,往往觉得感性不差,但是当你真正熟练之后,在那十指齐飞、眩人眼目的技巧之外,内容却变得贫乏。
我每每在你演奏会中,大家高呼Bravo时,看到你面有得色,也回想到自己的大学时代。所以常对你说:你是“山中无元大木、小草也为尊”,实际跟大师相比,可能连一个小节都听得出差异。
也就因此,我曾提出俄商钢琴大师哈洛维茨(vladimir Horowitz)的演奏和你讨论,发现高龄八十多岁的他,直挺挺地坐着,十指似乎轻松地搭在琴键上,面部和身体的表情不多,指下却流动出如此紧密、情晰而合蕴无穷的琴音。说实在话,他所弹的曲子,许多都是你早就练过的,问题是:他在同样的琴键和音符中,却说出了那么多微妙的东西。他快速的音阶如果表现得像是一颗颗圆熟完美的葡萄,你所表现的却可能有葡萄果酱之嫌。
年轻人!我相信艾司纳教授对你的感觉,就像是我看到一个已经学画十年,又来拜师的学生,面有得色地展开他巨幅的作品,在看来云烟爱魂、气热磅磷的画面中,却发现他连树枝都画不好的惋惜。
站定脚步!从头开始!你会发现在那华丽的音符,和看来娴熟的技巧之后,还有大多不知道的东西。当你退回起点,沿着以前走过的路再行一遍的时候,会发现那路边有许多珍宝,是你过去只愿一味向前冲,而不知拾取的。于是同样的路,你再走到今天同样的位置,却可能已经是极为富有的人。
所以我说: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聪明,而是那甘愿重新来过的傻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