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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智宁俞假鸩复卫 老烛武缒城说秦(2)


  时元咺已奉公子瑕为君,修城缮备,出入稽察甚严。卫成公恐归国之日,元咺发兵相拒,密谋于宁俞。俞对曰:“闻周歂、冶廑以拥子瑕之功,求为卿而不得,中怀怨望,此可结为内援也。臣有交厚一人,姓孔名达,此人乃宋忠臣孔父之后,胸中广有经纶。周、冶二人,亦是孔父相识。若使孔达奉君之命,以卿位啖二人,使杀元咺,其余俱不足惧矣。”卫侯曰:“子为我密致之。若事成,卿位固不吝也。”宁俞乃使心腹人一路扬言:“卫侯虽蒙宽释,无颜回国,将往楚国避难矣。”因取卫侯手书,付孔达为信,教他私结周歂冶廑二人,如此恁般,歂廑相与谋曰:“元咺每夜必亲自巡城,设伏兵于城闉①隐处,突起刺之,因而杀入宫中,并杀子瑕,扫清宫室,以迎卫侯,功无出我二人上者。”两家各自约会家丁,埋伏停当。黄昏左侧,元咺巡至东门,只见周歂冶廑二人一齐来迎。元咺惊曰:“二位为何在此?”周歂曰:“外人传言故君已入卫境,旦晚至此。大夫不闻乎?”元咺愕然曰:“此言从何来?”冶廑曰:“闻宁大夫有人入城,约在位诸臣往迎,大夫何以处之?”元咺曰:“此乱言,不可信之。况大位已定,岂有复迎故君之理?”周歂曰:“大夫身为正卿,当洞观万里。如此大事,尚然不知,要你则甚!”冶廑便拿住元咺双手。元咺争待挣扎,周歂手拔佩刀,大喝一声,劈头砍来,去了半个天灵盖。伏兵齐起,左右一时惊逃。周歂、冶廑率领家丁,沿途大呼:“卫侯引齐、鲁之兵,见集城外矣!尔百姓各宜安居,勿得扰动!”百姓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便是为官在朝的,此时也半疑半信,正不知甚么缘故,一个个袖手静坐,以待消息。周歂、冶廑二人杀入宫中。公子适方与其弟子仪,在宫中饮酒。闻外面有兵变,子仪拔剑在手,出宫探信。正遇周歂,亦被所杀。寻觅公子适不见。宫中乱了一夜。至天明,方知子适已投井中死矣,周歂冶廑将卫侯手书,榜于朝堂。大集百官,迎接卫成公入城复位。后人论宁武子,能委曲以求复成公,可谓智矣!然使当此之时,能谕之让国于子瑕、瑕知卫君之归,未必引兵相拒,或退居臣位,岂不两全?乃导周歂、冶廑行袭取之事,遂及弑逆,骨肉相残,虽卫成公之薄,武子不为无罪也!有诗叹曰:

  前驱一矢正含冤,又迫新君赴井泉。
  终始贪残无谏阻,千秋空说宁俞贤。

  ①闉:城门口外之墙。

  卫成公复位之后,择日祭享太庙。不负前约,封周歂、冶廑并受卿职,使之服卿服,陪祭于庙。是日五鼓,周歂升车先行,将及庙门,忽然目睛反视,大叫:“周歂穿窬①小人,蛇豕奸贼!我父子尽忠为国,汝贪卿位之荣,戕害我命。我父子含冤九泉,汝盛服陪祀,好不快活!我拿你去见太叔及子瑕,看你有何理说?吾乃上大夫元咺是也!”言毕,九窍流血,僵死车中。冶廑后到,吃一大惊。慌忙脱卸卿服,托言中寒而返。卫成公至太庙,改命宁俞、孔达陪祀。还朝之时,冶廑辞爵表章已至。卫侯知周咺死得希奇,遂不强其受②未逾月,冶廑亦病亡。可怜周、冶二人,止为贪图卿位,于此不义之事,未享一日荣华,徒取千年唾骂,岂不愚哉!卫侯以宁俞有保护之功,欲用为上卿。俞让于孔达。乃以达为上卿,宁俞为亚卿。达为卫侯画策,将咺瑕之死,悉推在已死周歂、冶廑二人身上,遣使往谢晋侯。晋侯亦付之不问。

  ①穿窬:穿壁窬(逾)墙的盗窃犯。
  ②受:接受。不强其受,不强求他接受。


  时周襄王十二年,晋兵已休息岁余。文公一日坐朝,谓群臣曰:“郑人不礼之仇未报,今又背晋款楚。吾欲合诸侯问罪何如?”先轸曰:“诸侯屡勤①矣。今以郑故,又行征发,非所以靖中国也。况我军行无缺,将士用命,何必外求?”文公曰:“秦君临行有约,必与同事。”先轸对曰:“郑为中国咽喉,故齐桓欲伯天下,每争郑地。今若使秦共伐,秦必争之,不如独用本国之兵。”文公曰:“郑邻晋而远于秦,秦何利焉?”乃使人以兵期告秦,约于九月上旬,同集郑境。文公临发,以公子兰从行。兰乃郑伯捷之庶弟,向年逃晋,仕为大夫。及文公即位,兰周旋左右,忠谨无比,故文公爱近之。此行盖欲借为向导也。兰辞曰:“臣闻:‘君子虽在他乡,不忘父母之国。’君有讨于郑,臣不敢与其事。”文公曰:“卿可谓不背本矣!”乃留公子兰于东鄙,自此有扶持他为郑君之意。

  ①勤:帮助。
  
  晋师既入郑境,秦穆公亦引著谋臣百里奚,大将孟明视,副将杞子、逢孙、杨孙等,车二百乘来会。两下合兵攻破郊关,直逼曲洧,筑长围而守之。晋兵营于函陵,在郑城之西。秦兵营于汜南,在郑城之东。游兵日夜巡警,樵采俱断。慌得郑文公手足无措。大夫叔詹进曰:“秦,晋合兵,其势甚锐,不可与争。但得一舌辩之士,往说秦公,使之退兵。秦若退师,晋势已孤,不足畏矣。”郑伯曰:“谁可往说秦公者?”叔詹对曰:“佚之狐可。”郑伯命佚之狐。狐对曰:“臣不堪也,臣愿举一人以自代。此人乃口悬河汉,舌摇山岳之士,但其老不见用。主公若加其官爵,使之往说,不患秦公不听矣。”郑伯问:“是何人?”狐曰:“考城人也,姓烛名武,年过七十,事郑国为圉正,三世不迁官。乞主公加礼而遣之!”郑伯遂召烛武入朝,见其须眉尽白,伛偻其身,蹒跚其步,左右无不含笑。烛武拜见了郑伯,奏曰:“主公召老臣何事?”郑伯曰:“佚之狐言子舌辨过人,欲烦子说退秦师,寡人将与子共国。”烛武再拜辞曰:“臣学疏才拙,当少壮时,尚不能建立尺寸之功,况今老耄,筋力既竭,语言发喘,安能犯颜进说,动千乘之听乎?”郑伯曰:“子事郑三世,老不见用,孤之过也。今封子为亚卿,强为寡人一行。”佚之狐在旁赞言曰:“大丈夫老不遇时,委之于命。今君知先生而用之,先生不可再辞。”烛乃受命而出。

  时二国围城甚急,烛武知秦东晋西,各不相照。是夜命壮士以绳索缒下东门,径奔秦寨。将士把持,不容入见。武从营外放声大哭,营吏擒来禀见穆公。穆公问:“是谁人?”武曰:“老臣乃郑之大夫烛武是也。”穆公曰:“所哭何事?”武曰:“哭郑之将亡耳!”穆公曰:“郑亡,汝安得在吾寨外号哭?”武曰:“老臣哭郑,兼亦哭秦。郑亡不足惜,独可惜者秦耳!”穆公大怒,叱曰:“吾国有何可惜?言不合理,即当斩首!”武面无惧色,叠着两个指头,指东画西,说出一段利害来。正是:

  说时石汉皆开眼,道破泥人也点头。
  红日朝升能夜出,黄河东逝可西流。

  烛武曰:“秦、晋合兵临郑,郑之亡,不待言矣。若亡郑而有益于秦,老臣又何敢言?不惟无益,又且有损,君何为劳师费财,以供他人之役乎?”穆公曰:“汝言无益有损,何说也?”烛武曰:“郑在晋之东界,秦在晋之西界,东西相距,千里之遥。秦东隔于晋,南隔于周,能越周、晋而有郑乎?郑虽亡,尺土皆晋之有,于秦何与?夫秦、晋两国,毗邻并立,势不相下。晋益强,则秦益弱矣。为人兼①地,以自弱其国,智者计不出此。且晋惠公曾以河外五城许君,既入而旋背之,君所知也。君之施于晋者,累世矣,曾见晋有分毫之报于君乎?晋侯自复国以来,增兵设将,日务兼并为强。今日拓地于东,既亡郑矣,异日必思拓地于西,患且及秦。君不闻虞、虢之事乎?假虞君以灭虢,旋反戈而中虞。虞公不智,助晋自灭,可不鉴哉!君之施晋,既不足恃;晋之用秦,又不可测。以君之贤智,而甘堕晋之术中,此臣所谓‘无益而有损’,所以痛哭者此也!”穆公静听良久,耸然动色,频频点首曰:“大夫之言是也!”百里奚进曰:“烛武辩士,欲离吾两国之好,君不可听之!”烛武曰:“君若肯宽目下之围,定立盟誓,弃楚降秦。君如有东方之事,行李往来,取给于郑,犹君外府也。”穆公大悦,遂与烛武歃血为誓,反使杞子、逢孙、杨孙三将,留卒二千人助郑戍守,不告于晋,密地班师而去。早有探骑报入晋营。文公大怒,狐偃在旁,请追击秦师。不知文公从否,且看下回分解。

  ①兼:兼并,吞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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