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申芗著 本 事 词
○周邦彦词
周美成精於音律，每制新调，教坊竞相传唱。游汴，尝主李师师家，为赋洛阳春云：“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阑愁，但问取、亭前柳。”李尝欲委身而未能也。一夕，道君幸师师家，美成仓卒不及避，匿复壁间。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新进者。”相与谑语。周悉闻之，因成少年游云：“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他日师师为道君歌之，询是谁作，以美成对。道君大怒，即令押出国门。越日道君复幸师师家，不过，坐待初更始归。啼眉泪眼，愁态可掬。道君诘之，答以周邦彦得罪去国，略致杯酒郊饯，不知官家到来。道君问有词否，答云：“有兰陵王词。”道君云：“唱一遍看。”师师乃整袂捧觞而歌云：“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首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道君大悦，即命召还为大晟乐正。嗟乎，君人者举动若此，宜其相传为李重光后身，似不诬也。
○周邦彦点绛唇
美成在姑苏日，与营妓岳七楚云相恋，后从京师过苏，则岳已从人久矣。因宴於太守蔡峦子高座上，见其妹，遂赋点绛唇寄之云：“辽鹤归来，故人多少伤心事。短书不寄。鱼浪空千里。凭仗桃根，说与相思意。愁无际。旧时衣袂。犹有东风泪。”楚云得词，感泣者累日。
○周邦彦风流子
美成宰溧水日，主簿之姬美而慧，美成每款洽於尊席之间，因成风流子云：“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念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绣阁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欲说又休，虑乖芳讯，未歌先咽，愁转清商。暗想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其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新绿、待月，皆簿厅亭轩之名。此词虽极情致缠绵，然律以名教，恐亦有伤风雅已。
○周邦彦瑞鹤仙
美成以待制提举南京鸿庆宫，自杭徙居睦州，梦中作瑞鹤仙一阕。既觉，全记其词，初不解其所谓也。未几，方腊乱起，欲还杭州旧居，而道路干戈已遍，仅得脱免。将入钱塘门，见杭人仓皇奔避，视落日在鼓角楼檐间，恍悟词中所谓“斜阳映落。敛馀红，犹恋孤城阑角”者应矣。旧居既不可往，无处觅食，忽有呼待制何往，回视之，乃乡人侍儿所素识者。且曰：“日昃，想尚未食，能同过酒家乎。”从之，遽间连引数觥，腹枵顿解，则所谓“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者应矣。饮罢，觉微醉，耳目惶惑，不敢少留。径出城北江涨桥，诸寺士女已满，惟一小寺经阁，偶无人，遂宿其上。则所谓“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者应矣。嗣闻两浙已为贼据，自计方领南京鸿庆宫，尚有斋厅可居，乃挈家往焉。则所谓“念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归来洞天自乐”者又应矣。美成生平好作乐府，晚年梦中得句而事事皆验，岂偶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