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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沈珍珠去搀他手臂,他身躯仿若万钧沉重,那腰弓着,她竟无法扶他直起。仅存的希望已经全然破灭,此时怎样的劝解,对他都如鸿毛般无谓,低声道:"倓还等着你,快进去罢。"

  李俶终于缓慢而艰难的站起,侧面,别有一种落魄情愫凝结眉宇,袖袂飞扬,踏以平常步伐复往室内回转,门槛处足下绞绊。

  "大哥,"李倓阖着眼睛,嘴角淌下黑红的血,浸透软塌流光溢彩的金丝,"我……明白,林致……她……终究……不能,不能原谅我。……当日,我对不起……她。现在,我怎能,……受她施舍……我去了……"他再度微睁双目,眸中黯去最后的光泽,"你……要当心……来世……"声音缓缓低落,终不可闻……

  远方古寺残钟断续,沈珍珠甚至有刹那恍惚,犹若一切均在半醒半梦之间。

  李泌长叹:"建宁王殿下,薨逝--"

  此时窗外雨疏风骤,春寒刺骨。

  长安一去数千里,隔雨相望薄衾寒;红颜红尘两相忘,何处埋骨归故林。

  沈珍珠明明心中有泪,却哭不出来。

  那年亲迎之礼,长安城万人空巷,东市西坊,浮光绚丽,慕容林致人美如玉,李倓倜傥风流,一时多少称羡。

  端午佳节,兄弟妯娌,夫妻共骑,玉鞍白马,飘举过市,市民百姓昂首侧目。李倓以他那洒脱不羁的口调道:"咱们也弄条小船玩玩?"

  宫廷饮宴,制酒千巡,醉卧芙蓉池,佯狂佯欢。

  还有贵妃,一朝仰尽千古恩,霓裳羽衣动京华,梨园子弟云烟似,大唐歌飞响云霄。然而到底是黯然收花钿,血泪相和流。

  人生可如此繁华,却终归如此廖落。

  对李倓原存的一丝怨忿,此际亦消失殆尽。

  有人却呜咽出声,循声看去,却是跟随李倓多年的一名宦人,只躲在室内角落里,掩面悲泣。

  沈珍珠悲从心来,那宦人已匍匐爬行至李俶面前,连连磕头,哭道:"殿下死得冤啊。"

  李俶紧抿下唇,蹲于塌前,眼底有泪翻涌,却强自压抑,左手握着佩剑剑柄,因用力甚大而不觉,丝丝血水渗出。

  李泌斥那宦人道:"你莫非还嫌事情闹不够大,在此胡言乱语。"又对李俶言道:"殿下今日之举,必会传至陛下耳中,事已至此,殿下且慎重,还是速速离开此处为宜,建宁王后事,由臣处置就是。些须颜面,陛下还是会予我的。"

  李俶深自望着李倓遗容,沉声道:"以先生所见,俶此时该当何为?"

  李泌顿一顿,道:"殿下还需忍耐。须知有忍乃有济,无爱则无忧。"说话间,似是无意瞧了沈珍珠一眼。

  李俶站起,转身,忽的朝李泌长揖于地。李泌连连后退,肃容正色道:"殿下作甚,臣受不起。"

  "倓之后事,悉数交托先生。俶为人兄长,以一拜卸责,于天地之前,无颜以对。"说毕,李俶头也不回,佩剑呯当脆响,迈步而去。

  李俶行走极快,元帅府前已备马车等候。

  马车内,黑暗阴郁。沈珍珠全身湿透,车缓缓而行,她只觉得车棚在旋转,身子软若柳絮,浸着雨水的身子使也觉得冷,想要把双臂合抱,却终于摸索着去握李俶的手。

  他的手一样的潮湿阴冷,黑暗中,他眸光若深邃幽远,又如利剑穿透帘帷,直刺向不知名的方向,身子僵直如岸,冷硬若石。沈珍珠握紧他的手,低低哀求:"俶,你若心里难受,那就哭喊一声,莫要憋在心里--"

  "你可知,害死倓的罪魁祸首是谁?"李俶沉默良久,低声道。

  "就是我。"不等她回答,他已接口,声音孤矍清冷,"是我教倓结交趁大和关御敌之机,结交军中将领,纳为已用。是我,是我这个当兄长的,--害了他--"李俶将头深深埋于双臂中,复又抬起头,沈珍珠看见,他眼中有晶亮泪珠滚下。

  李俶当日回去便病倒。他自幼习文练武,根基深厚,沈珍珠从未见他有过羸弱之态,此番病来却如山崩,高热不退。沈珍珠虽然身体也是不适,却知自己此时无论如何不可倒下,强自支撑,接纳太医问诊用药,亲自服侍李俶更衣洗涮。

  李婼前来探视,泪流不止,"身在皇家,凉薄至此,嫂嫂,我只恨自己不能抽身而去。"

  沈珍珠绞一方手巾,覆于李俶滚烫的额上,长孙鄂和慕容林致已无声无息离开凤翔,或许不知李倓已然死去。太医为李俶诊断,只道偶感风寒,无关大碍,服以祛湿发热之药剂,不用几日就可痊愈。然而数服药喂下,现已是第三日,李俶仍不退热,偶尔醒起说不过两句话,整日介昏昏沉沉睡着。

  细长纤指抚过李俶苍白面颊,沈珍珠困倦难当,左右环顾,挥手对室内宫女内侍道:"都下去罢。"这才转过眉,低声对李婼语道:"你听来什么?可知宫中耳目众多,怎么信口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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