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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而每次,我即便再无力也会强迫自己撑起身子,将她送来的药汁和粥喝尽,我没有再徒劳地挣扎,浪费力气,亦没有再多问她些什么。我知道,现在我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养足气力,然后,我才可以走出这岩洞,知道我想要知道的事情,见到我想要见的人。我微微闭目,三天了,他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到了第四天清晨,漓陌为我施完针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我尝试着扶着岩壁站了起来,然后一步一步,慢慢走了出去。外面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骤然间从昏暗的岩洞中出来,一时竟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我难受地闭了闭眼,再睁开,定睛看去,面前枯木成林,却没有半个人影,雪地上,一排清浅孤单的脚印,向树林深处延伸而去。我跟着那脚印步入枯林,走了没多远,便见前方状似无序地堆放着几块大石,但细看,便知是一个简单精妙的阵法。

  不由得庆幸,如今受条件所限,苏修缅并没有摆出什么奇难怪阵,否则今日的我,即便看得透,只怕是也没有气力走出去。细细将那几堆石头的摆放暗自默记了几遍,又看了看方位走势,这才缓步入阵。其实并没用多大工夫,可是因为脚步片刻也不能停顿的缘故,待到出阵,鬓间已微有汗意,身体如此虚弱,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略微顿了顿,调顺呼吸,再向前行不远,面前赫然便是一汪深潭,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潭水却并未起冰,宛若昆仑山顶上好的苍玉。碧潭边静坐着一个着青衫之人,怀抱秦筝,背对着我,平静地面向这汪幽碧,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一袭白衣的漓陌,清艳如霜,静立在他身后,当我不存在一般,连半分注视都吝于给予,所有的眸光都静默地投在那人清绝冷寂的背影之上,温柔宛然。

  再一次见到他,纵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仍恐相逢是梦中。不自觉地顿住脚步,那么近的距离,竟是久久迟疑,无法上前。而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有淡漠的话语随风传来,"你自崖上坠下,便是落在这潭水之中,所以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我的唇边,缓缓地带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我自然知道,一直都知道,过往种种,已不可追,也从未有过不切实际的奢望。我也从来没有放任自己去想,如果再见面,将会如何。因为我知道,自己所有的想象,在重新面对他的时候,必然会坍塌、分崩离析。

  似从未远离,又似,已经陌路。在苏修缅身边,总能让人感到一种侵骨的冷,可是这种冷,却带着温柔。而这种温柔,只有用心方能体会。犹如昆仑山顶,由九天落融的冰雪所化而成的天池水一般,虽蕴冷寒之神,却终年不结冰,清绝宛然;又如他的剑,"沉水龙雀",剑光冷,剑意却极温柔,每一剑所激起的惊世风华,无论是谁看到,都会有一刹那的痴迷,而惊醒时,往往便是魂断时,带着些许一去不复返的悲凉。

  与南承曜越微笑就越冷漠的绝然无情不同,苏修缅清绝冷寂,该出手时亦是从不留情,但内心深处,却常怀慈悲之意。

  邪医谷世代定下规矩,若要出师,必先弑师,他做到了。

  在十三岁之时,便以夺命的一剑,了结了从襁褓中便一直将他养大的师父苏古稀,自此以一柄"沉水龙雀",仗剑江湖。

  邪医谷还有另一个亘古不变的规矩,但凡求医问药者,从不收取银两珍宝为酬,但必要受治之人,完成谷主提出的一个条件,方肯救治。

  他拒绝过的达官显贵、江湖名侠无数,我曾亲眼见过,有人在谷外凄厉嚎啕,或哀求或诅咒,直至血涌而亡。而他则冷眼相看,丝毫不为所动。

  我也见过他费尽心力地施针救治乡下农妇、街边乞儿,所要的报酬不过是一杯粗茶、一首童谣。

  唯一的例外,大概便是我吧。

  那时的我,坠崖昏死,自然也就没有办法达成他的要求,而他,却依旧把我从鬼门关外拉了回来。

  后来我曾问他原因,他却只是极淡地笑,什么也不说,犹如寒冰溶化为涓流,润泽新梅。也曾轻笑宛然,问他,可想向我提什么样的要求,就这样平白坏了邪医谷规矩,岂不有损谷主之尊。

  他站在满树海棠花影之下,说,我还没有想到,在我想出之前,你先欠着。

  这一欠,便到如今,而这次他又再度救了我,漫漫岁月中,若要两清,不知要待几时,又可会有那一天。

  这样想着,忽然心底一惊,当年与我一同坠崖的疏影他救下了,可是这一回的臻玉,却不知是怎样的情形,自我醒来,从未见过她。她挟持疏影,又拖我坠崖,我虽并不喜欢她,却也不至于憎恨。因着董铭的事,我本就对她存了几分愧疚,此刻自己毫发未伤,因此希望能再见到他,所以,潜意识里,期待她能安然无恙。

  我暗自深吸了口气,上前在他身侧轻轻坐下,与他一同注视那一汪幽碧,"与我一同坠崖的女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没有任何动作,语气中亦是不带一丝感情,"死了,如今便沉在湖底。"

  我免不了有些难过,当下默不做声。

  他一面随意拨动手中的秦筝,一面淡淡开口,"以你现在所处的位置,如若还是这般心慈,日后的路将会很难走。我教你的棠花针,是让你自保用的,不是用来做游戏的。"

  我垂下眼眸不说话,他的筝音未停,继续开口道:"不说话,看来我猜得没错。你既能那么精准地把针刺进她的阳池穴,令她骤然间手麻无力,何不反手刺向她的咽喉更为简单。如若不是这潭水,一时的心软应该是早已害死了你自己。"

  我闻言转头看他,"你方才说她已经葬身湖底,又怎会知道她手上棠花针的位置?"

  他停了拨筝的手指,第一次转过眼眸来看我,"你以为,我看了她手上的棠花针,还会救她上来吗?"

  我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什么,而他重又转回头,不再说话,自顾自地拨弄秦筝。低首清眸中,是亘古不变的寂寞,温凉得幽冷,幽冷得清绝。

  气氛有些冷涩,我并不想让这种凝滞横亘在我和他之间,于是强迫自己转换话题开口,然而那句话,却也一直放在我心上--

  "苏修缅,你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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