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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丁相世代忠良,已辅佐云夏三代帝王,是朝中最刚直不阿的大臣,若是连他都涉嫌贪污,这朝中上下,真叫云王不知还能信得了何人去!云王当即就宣丁相入宫,丁相毕竟是多年老臣,未等云王开口,便先发制人,将自己所受贿赂十万白银悉数承上。

  国家已是风雨飘摇,朝臣心中有数,便各自盘算,敛财无数。丁相一生清廉,深知国库艰难,连自己的七十大寿都未曾声张,一声张,便要云王和国家破费了。正值多事之秋,钱当用在刀刃上。但丁相的学生,现任巡抚的顾青却是记得恩师的生辰,考虑到京城时值隆冬,特地派人送来白狐裘一件,供御寒之用。

  既是爱徒所送,丁相不疑有他,也就欣然受之。直到军需大臣追查军饷下落,他才恍然,这件狐裘原是世间极品,仅取万条白狐尾尖上一撮毛,经江南第一绣坊数千工人手工编织加工,才得以完成,是以耗费十万巨资。话说到此,老臣已是涕泪交加,云王不忍,亲手扶起他,内心却哀痛万分。丁相虽有苦衷,但更多的军饷呢,也许就是这样一一流失了。臣子们手中区区一件衣,却是边关士兵数月的口粮。

  云王跌坐在龙椅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云夏局势这般衰落不稳,而身为一国之君的他,是否还有回天之力?从二十七岁即位至今,他兢兢业业,未有一日不为国事操劳,但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才到得今天这一步?

  空寂的大殿里,云王独自伫立中央,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他默然无语,先皇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老态龙钟的父亲拉着他的手:"……我在位三十七年……我疲倦了……云江,对……不……起……"

  那时他只以为先皇是舍不得他,要到后来他方可明白,先皇只怕在临终前便已察觉云夏国早已到了内忧外患的局面,只需外力一推,就可加速它的腐坏。先皇的歉意,来自于他的洞察,他不得不将一个看似华美实则濒临腐朽的帝国基业交付于他的儿子,不得不把当家重担倾囊相授,不得不让儿子继续走他的老路,一路苦苦支撑。

  当家到底有多难,他无人分担,无人倾诉。而独木如何撑得住大厦?

  登基那年,他告诫自己的是,他既得这天下,便要这天下国泰民安。誓言还在,但雄心呢?壮志呢?

  何处才是清明河山……

  门缓缓地被推开了,是长乐,小小的身影径直向龙椅走来,低低地唤:"父王,父王!"

  云王道:"我在这儿。"

  小女儿快步向他奔过来,什么话都不说,只晓得抱住他,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他的衣襟立刻就濡湿了一大块。他说不出话来,不住地拍着她瘦弱的背,她呜咽着说:"父王,孩儿想你,父王,你不要难过,父王……"

  长乐才八岁,于国事她是不大懂的,但皇家子弟,天生就有种敏感,她知道父王的辛劳和忧心,她半点都替不了,她所能做的,也许仅仅是告诉他,父王,我是您的女儿,任何人背叛你,但我不会。

  云夏国的帝王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然而次日太阳依旧会升起,该面对的,该肃清的,一样样,一件件,都得处理。

  光阴便在这了无新意的时光中过去,转眼,长乐已经十四岁了,云王仍在为他的帝国操劳,扶远仍在镇守边关,只是不时写信回来,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几句话。长乐已能书写流利的回信,为他讲述帝都的风景和人事,独独只字不提关于朝歌的一切。

  不提,只因心中早就萌生情意。这些年来,她从懵懂的小女孩长成情窦初开的少女,虽与扶远有一纸婚约,到底是在孩提时期定下的,于她,还是一个含糊的定义,而越长大,她越深知,自己爱慕的人是朝歌。

  刚下过一场雨,雨水沿着墙壁溅下去,落在墙下一泓清碧湖水中,越发衬得水声清脆,恰似珍珠落在玉盘。长乐背靠一棵参天梧桐,斜倚在墙头,悠然自得地望着那个人前来寻他。

  但见他顿足跃起,凌空飞掠,白衫轻扬,行至墙下,朝她那么浅浅一笑,她便飞身旋下,牵了他的手,一袭长发在夜色中纷披如蝶,顷刻便与他飘然而去。

  湖水雾气缭绕,一群白天鹅婉转飞去,石阶清冷,一弯淡月挂在天边。

  这是最好的春天。

  长乐靠在朝歌怀中,拨弄着他的头发,在指尖缠绕,松开,松开,缠绕。这些年过去,他的右手一直未见完全痊愈,幸好虽然不能灵活使用,但拿细微物事并不很费力气。他只是不能再为她吹一曲《星沉雁远》。就连他的流水剑法,历经多年磨砺,他的左手已能练得六七成,虽不够出色,但已不易。

  长乐摁住箫孔,朝歌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教她,她对音律很有悟性,一个月下来,那旋律便能植根脑海,深记不忘。

  她学会了他的《星沉雁远》,用一辈子记住。

  她看着他,知道他又想未央国了。不管那个国度如何刻薄了他和他的母后,但那仍是他的家。想家时,他总是这样,像一株梅树,高洁清冷,眼里含着轻浅的哀愁,这令她亦迷惑,并些微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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