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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我知道废督这事很难办。"念卿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难,相当难。"霍仲亨直言不讳承认,也只有在她面前才可尽数道出心中烦恼,"废督不成,和谈就难办。现在北边已经愿意谈,南边却仍在观望废督能否真正执行。"

  "大总统必是受了陈久善的挑拨,他的个性素来优柔,对北洋派系又久存偏见……"念卿叹息,"你虽然开了废督的头,真要做起来,又岂是三两句话那么简单。这些人将事情也看得太轻易,怎能指望一朝一夕就把这件大事办好。"

  "不是他们想得轻易,是根本没打算往难处想。" 霍仲亨冷冷道,"你知道这帮混账东西今日会议上提了什么建议吗?"

  他将那些馊主意一一说给念卿听。

  听见设北方联军总司令统辖各地军务时,念卿只摇头叹息,这一厢情愿的想法根本不合实际;再听到有人提出设军务自治委员会时,便蹙了眉,心知这与旧日督军制并无不同,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可最后听到竟有人说只需直接改督军名衔为省长时,饶是她如今性情已和婉许多,也禁不住恶从心头起,只想骂一声 "饭桶"!

  "可不就是一群饭桶!"霍仲亨也恨得牙痒,"这帮人若是我的部下,立刻踢出去一人抽上一百鞭子再说!"

  念卿笑,一面笑一面拿手帕掩了唇,又咳了几声。

  霍仲亨拍抚着她后背,皱眉道:"风寒也不可大意,要让医生看看才好。"

  话音未落,就听侍从在外面敬礼道:"报告!薛晋铭带了一名德国医生前来拜访夫人。"

  念卿讶然,旋即想起今晨同他通过电话,原是怕他独自一人心忧,故致电问候,却被他在电话里听见她有些咳嗽……想不到这就带了医生上门来。

  "难得他有心,"霍仲亨毫无芥蒂地笑道,"正好,我早想与他会面。"

  念卿淡淡而笑。

  这两人是早该见面了。

  仲亨近日忙于要务,晋铭又伤心梦蝶之死,歉疚不已,前几日将她未嫁前住过的一处旧屋买下,要按照梦蝶幼时心愿,将那屋子改建成一处四季有花的花房……念卿未曾劝阻,任他自去忙碌,有一桩事忙着总能缓释些悲伤,多完成一桩梦蝶生前遗愿,也可令他心结稍解。

  第三十记 暮云低·晓风急

  一大早云低风急,到此时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檐下水滴如珠,溅落在房檐下的青瓷浮莲金鱼缸里,一尾锦鲤耐不住雨天气闷,啪地跃出水面,跌在门口青砖地上。女仆正为两位客人上茶,没留意这小小动静,只有薛四公子上前将那尾鱼儿捧在掌心,俯身放回鱼缸。他身旁那位高鼻金发洋人笑着说了什么,叽叽咕咕女仆听不明白。

  廊下脚步声近,督军爽朗语声远远传来,"薛晋铭,你怎么挑了这样一个天气来?"

  薛晋铭一抬眼,见雪亮军靴踏入门来,霍仲亨戎装在身,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念卿施了眉黛薄妆,珍珠犀梳绾起低髻,含笑随在他身侧,一身雪青色旗袍,泠泠如水沉的颜色本是十分压人的,偏生被她穿来,自有一种停云敛雾的风流态度。

  霍仲亨走到薛晋铭面前,直呼其名,同他半分寒暄客套也没有,"要来也不早说,害得念卿一点准备也没有。"

  薛晋铭微微一笑,率先向他伸出手。他二人的握手短促有力,俨然有老熟人的默契。

  念卿从旁瞧着,不觉莞尔,"可不是,你一来就下雨,我这不贤惠的名声竟是被你带累了。"

  按照南方的习俗,主人家会客之日若赶在下雨天,便是这家主母不贤惠之故。

  "夫人自然贤惠,我只怕督军嫌我讨厌,特地赶了这时辰来。所谓人不留客天留客,今日怎么也要在府上讨杯酒喝。"薛晋铭亦不客气,趁此挤兑霍仲亨。他携来的异邦友人含笑站在一旁,听不懂三人笑谈,一双蓝眼只惊艳地望向念卿。

  薛晋铭适时为他引荐,"这位是李斯德先生。"

  李斯德是薛晋铭给他取的中文名。他到南方游历已有数月,虽是第一次来北平,却对古老帝都景仰已久。他用生硬的英文表达对霍督军的敬意,盛赞霍夫人的美丽。

  看李斯德热情有礼,念卿心存好感,却听薛晋铭介绍他是有名的胸科医生,一时微觉意外。

  "这次将李先生请来北平,本是为了梦蝶……他在这方面极有权威,只可惜我们到得太迟。"薛晋铭淡淡解释,霍仲亨闻言望向念卿,眉宇间掠过一刹那异样的阴霾,旋即平复如初,"多谢你有心,念卿正巧有些着凉,劳烦医生看一看也好。"

  念卿无奈而笑,虽觉得他二人小题大做,这番盛意却不好辜负。

  李斯德随身携了诊箱,提出最好到房间里去,需要贴身检查。

  念卿只得笑笑,"那去楼上吧。"

  她温润目光从薛晋铭脸上扫过,转而望着霍仲亨,似有一丝欲言又止。

  霍仲亨颔首微笑,"去吧。"

  看念卿领了医生往楼上去,身影消失在转梯处,霍仲亨这才看向薛晋铭,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薛晋铭脸色亦转肃,"她接触梦蝶多日,小心为好。"

  霍仲亨浓眉纠紧,"当时医生已检查过,说她无恙。"

  "我听李斯德说,这病过了人不见得立时能显现,每人体质不同,有的快有的慢……"薛晋铭语声有些发涩,怔了一刻,勉强笑道,"我向来多事,你不要见怪,总之让医生瞧瞧总没坏处。"

  霍仲亨没有说话,目光定定地望着楼梯处,良久才沉声道:"多谢。"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檐下雨滴如注,庭中花树摇曳,风里携来青苔香气。

  薛晋铭端起茶来浅抿一口,"贡茶?"

  霍仲亨一笑,"万寿龙团。"

  "难怪,"薛晋铭亦笑,"眼下等闲已喝不到上好滇茶,川滇盐茶之路垄断至今,但愿督军此次废督功成,也让我等早日喝上好茶。"

  "川滇这头向来偏安,自成一系,惯会见风使舵。"霍仲亨不以为意,摆摆手道,"但此次废督,最不情愿便是这些个人。明里不敢叫嚣,暗中阳奉阴违。"

  薛晋铭笑道:"你废掉的是他们手中的真金白银,一旦不在其位,这些人操纵不了权柄,所把持的烟土、黄金、盐茶等买卖,少了哪一单不是剜他的心肝?"见霍仲亨沉吟不答,他垂下目光,以茶盖专注拂去浮叶,淡淡道,"逼得太狠,狗也要跳墙,总得给人留条活路。"

  这话说到霍仲亨心坎上,正是他近日踌躇难以决断的关键。废督的决议一下,便是劲弩离弦,再不能收回。若遇阻抗,只得强力执行,否则内阁威望何存,往后号召力何在?一旦因此激起兵事,却又与废督初衷相违,自是下下策。但若此时从权妥协,不从根基上彻底废督,民众舆论必定失望,对和谈与新宪的信心也会受到影响。日后再要削弱藩镇武力,只怕又需大动干戈。照霍仲亨一贯的手段,打蛇打七寸,既要动手便不会再留退路。但毕其功于一役,终究是不合实际的空想。

  "你这话,道理是不错。"霍仲亨犀利目光落在薛晋铭脸上,缓声道,"依你看来,此事以缓行为宜了?"

  薛晋铭并不即时回答,那双总带着三分笑意的凤眼,悠然看向门口的金鱼缸,"督军可曾听闻过一个烹菜的法门,叫做慢火煎活鱼,温水煮青蛙?"

  霍仲亨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似乎觉得这句话实在有趣,他足足笑了半晌,才扬了扬眉道:"这倒是你薛四少的手段!"

  "过奖。"薛晋铭笑得谦和温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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