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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吴霜确实过得幸福,丈夫秋白开朗体贴,还会时不时说点儿傻话,冒点儿傻气,更显得可爱,女儿黛西乖巧听话,和妈妈贴心贴肉,弥补了吴霜从小的缺憾。有了黛西后,吴霜和秋白都同意不再要孩子,紫菀乖宝一个就够了,一家人快快活活比什么都好。

  一家三人随着秋白在洋行里的职务忽东忽西,在上海和旧金山来回了几次后,秋白升到洋行襄理的职位,总管在华的生意,这几年便在上海度过。秋白姐姐的儿子夏阳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学土木工程,节假日时常来小住,和紫菀好得形影不离,俨然一对小情人。紫菀随妈妈回老家为外祖母庆寿,他也跟着。算起来他和乔家吴家只是姻亲,没什么血缘关系。

  四个人坐火车回到吴镇,已是午后,吴霜先去拜见母亲,用人赵妈说太太刚睡午觉,等醒了再见。两个年轻人巴不得这一声,在几重院子里乱跑,三转两转就跑到了别院,马上被这个小小的花园迷住了。

  粉墙黛瓦,花园的墙上开着一扇扇的漏窗,用灰瓦砌出不同的花样,夏阳看着一一数去:"锦葵式、葵花式、波纹式、梅花式、镜光式、冰片式、海棠式、六方嵌栀子式……"他学的本是土木工程,对中国古代营造法式也很有兴趣,不由得对这里的一亭一轩都关注起来,说,"这院子就是一本活的教科书啊。菀妹,这也是你第一次来吗?"

  紫菀从地上掐下一朵浅蓝紫色的小花,说:"不是,我小时候来过一次,好像是四五岁的时候,不过那时候太小,不记得什么了。我竟不知道这园子是这么漂亮,要是搬到上海去就好了。"拿着那朵花问夏阳,"这是什么花?"

  夏阳凑近去看一眼,笑说:"紫菀花。"趁机在她脸上亲一下。

  紫菀随手一巴掌打过去,薄怒道:"再瞎闹不理你。"又说,"才不是,是马兰头花。"

  夏阳挨了打,根本不以为意,摸着脸说:"马兰是菊科紫菀属,说它是紫菀花一点儿没错。"拿过那一朵马兰头花,对着它亲亲热热地叫一声,"我的小紫菀花儿哎。"

  紫菀白他一眼,扭头便走,站在池塘边上,看着里头盛开的白色睡莲,忽然耳边似听到隐约的昆曲调子,有女子清婉曼妙的声音在吟唱旧时曲子,仔细一听,又听不到了。她知道这个园子是外婆的父亲养的家班住的,那么听到昆曲一点儿都不奇怪,也跟着耳边那若有若无的调子小声哼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因家里的关系,偶尔也听听昆曲,又喜欢这首《皂罗袍》文辞秀雅,曲调缠绵,便学会了,闲时唱来消遣。

  夏阳看着一身淡湖水绿的紫菀,唱着久远前的曲子,眼前仿佛站着的是一个古时仕女。要不是紫菀穿着白色绣花的水手领洋装和裙子,他还以为时光流转回去了。而紫菀一转身,乌黑夺亮的童花头,清清朗朗的杏核眼,小小圆脸边是一对眼泪形的珍珠耳环,又是一个顶时髦摩登的女学生。夏阳的心怦怦直跳,心中对她爱极,但刚挨了一巴掌,不好再做表示,便唱柳梦梅的词道:"秋影挂银河,展天身,自在波。诸般好相能停妥。她真身在补陀,咱海南人遇她。甚威光不上莲花座?再延俄,怎湘裙直下一对小凌波?"

  紫菀听夏阳唱《叫画》戏耍于她,心头不乐,说:"胡言乱语。"左右一看,看见围墙边上有一个老人在侍弄花草,便过去问,"是赵阿爹?还记得我吗?"

  花匠赵老大放下手里的花锄,点头笑答:"是秋小姐吧?记得记得。难为小姐还记得我。早半个多月就听说你们要来,我就忙着收拾花园了。"

  紫菀笑道:"怎么不记得赵阿爹呢?我小时候养的第一只金铃子就是阿爹捉来给我玩的。赵阿爹这些年身体还好?"

  赵老大说:"谢谢小姐,我好得很。在这里干活,每天只要扫扫地,修剪一下花,轻松得很。这位先生贵姓?"

  紫菀还没开口,夏阳抢先说道:"赵大爹,我姓夏,叫夏阳,是秋小姐的表哥。第一次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老赵摇头说:"没有没有。这大屋子里整年都没有人来,太冷清了,你们来了才好。夏先生,叫我老赵就行了。"

  紫菀和老赵闲聊两句,又在园子里闲逛。方当六月,初夏时节,园子里花开得正好,围墙上爬满了蔷薇,一球球一簇簇的花朵,重重叠叠、颤颤巍巍地挂在枝头,粉红香艳,从墙头一直到墙脚,宛若堆锦披绣一般。紫菀问道:"阿爹,这是七姊妹吧?我认识的花实在不多。"

  老赵指着花答:"这边几棵是七姊妹,这里两株是十姊妹。"

  夏阳说:"那加在一起就是十七姊妹,好,这个名字香艳别致又有趣。"

  紫菀闻言一笑,又指着旁边一株开白色单瓣的问道:"那这个呢?"那十七姊妹都是粉红色重瓣花,这忽然一片单瓣白花在里头,显得出尘脱俗。

  老赵说:"荼蘼。"

  紫菀好奇地问:"这就是荼蘼?开到荼蘼花事了的荼蘼?这么有名的花,原来长这个样子。"

  老赵笑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夏阳说:"还有'荼蘼外,烟丝醉软',你忘了这一句了。"

  紫菀伸个懒腰,笑说:"在这个花园里,不喝酒就要醉了,真想睡一觉。"午后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确实让人昏昏欲睡。

  夏阳笑嘻嘻地说:"要睡就睡,这种天气,本来就容易犯困。那边有藤椅,我们睡觉去。"拉了她往一个垒了两尺高地脚的敞轩上去,这敞轩倚墙而建,三面挑空,只有两根柱子,水磨的箩底大青砖,纤尘不染,比洋灰地还平整。里头摆了两把藤椅,一张藤几。

  两人在藤椅里半坐半躺,都有些睡意上涌。紫菀抬头一看,轩顶上的藻井成螺旋形上升,说:"你看这亭子顶造得好奇怪。"

  夏阳听她这么说,便站起来仔细看了看,说:"我知道了,这不是敞轩也不是亭子,这以前是个小戏台,上头的藻井做成这样是为了聚音,地上的砖是用油浸过的,方便走台步翻筋斗。菀妹,这就是你曾外祖父的家班唱戏的戏台呀。"说完了话没听见她回答,转头一看,紫菀已经在藤椅里歪着头睡着了。夏阳微微一笑,也坐下,慵懒地看了看四周,粉蝶儿飞过,蜜蜂嗡嗡,花香暗盈,阳光斜晒,不觉沉醉其间,眼皮越来越重,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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