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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扎格尔却不肯放手,拉着她爬上马背,左臂牢牢锁住她的腰,“走,带你看看赫雅朵替咱们准备的帐子。”

  连长安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啐道:“你是你,我是我,谁跟你是咱们……”

  扎格尔坐在她身后,见她小脸涨得通红,一双眼睫像蝴蝶的羽翼不住地扑扇,整个人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心中一动,再难抑制,他竟俯下头咬住她的耳垂,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是啊,你是你,我是我……至于谁是咱们,晚上就知道。”

  连长安被这个呵呵笑的厚脸皮家伙闹得没办法,想要冷着脸佯怒,可此情此景,又怎么能怒得起来?像所有陷入此种境地的男女一样,他们只是颠三倒四地斗着嘴,百无聊赖地交换着毫无意义的废话,就这样在一起,就这样什么都不想……温驯的马负着两人,缓缓行走在枯草间——急什么呢?太阳还未落下,黑夜还未到来。何况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阿衍部的塔索和他心爱的女人,谁也不会来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为什么,连长安忽然随口问道:“你们总在说的赫雅朵……那是谁?”

  她没有期待任何答案,她对这个问题本身其实没有丝毫兴趣,她只不过觉得,这样暧昧的情形之下,扎格尔是越来越“不客气”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总该找点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才是……

  然后她便听见了他的回答——简单至极、不容错辨,甚至不带什么感情的回答:“赫雅朵?我还以为额仑娘告诉你了呢,她是我的阏氏啊。”

  第四十一章霹雳弦惊

  连长安没有说话,只是眨了眨眼。奇迹般地,那个词在心底如火花般炸开的瞬间,她并没有伤痛,也没有愤怒,甚至连哀愁与惊恐都没有。就像是脚下一空从半空坠落,陷入大片透明黏稠的泥海——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反应都被绑缚,身体遭遇重重阻力,甚至连呼吸也变得逼仄艰难起来。

  她再一次眨眼,想问句什么,可张开口却莫名失了声。

  扎格尔显然对自己方才泄露的消息毫不在意,见她不再追问,便娴熟地移开了话题。他谈论赛马、射箭和歌谣,谈论部族、习俗与祖先……也许还提及了其他的东西,但连长安此刻浑然像是个全身都是眼儿的空陶罐,声音从一侧传入便从其他孔洞飞快地消失掉——她全都听见了,却一点儿也没有听清,躯壳中盛满了空旷的回音。

  扎格尔终于回到了久别的故土,从没有如今天这般兴致昂扬,侃侃而谈,恨不得将自己为之骄傲的一切通通掏出来与心爱的女人共享。连长安的心却在混沌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她骑在马上极努力地维持平衡,只觉胸口阵阵抽紧。

  他对她说想与她在一起,却从来没有说过只和她在一起,不是吗?既然他不曾骗自己,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难道……不是吗?

  他不曾骗她,只是有些事情有意无意瞒着她,可她不是一样?她也在瞒着他,在利用他,她一直都在利用他,现在不是正好?她再也不用觉得良心不安了……

  她自认不是情种,原来他也不是什么情种;说到底,寄人篱下的自己,有什么资格有什么底气去问一句为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走着,信马由缰。连长安自顾自地胡思乱想,越想越是混乱偏激,身子一阵冷一阵热,脸上却始终结着一层霜。若不是极了解她、极亲密的人,根本瞧不出她的异状……忽然,也不知讲到了什么,扎格尔纵声大笑起来,像个小孩子那样前仰后合难以自制。连长安猛地从自己的世界中挣脱,她很想勉强自己跟着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

  “……怎么了,长安?”他回过头满脸无辜地问,“你怎么变得怪怪的。”

  连长安强抿着嘴唇,不肯说话。她很怕很怕自己一旦守不住最后的防线,不争气的眼泪便会一股脑滚落下来。“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她咬紧牙关,暗暗笃定,“决不能、决不能任软弱掌控自己,连最后的自制力也丢失掉,徒惹人笑,白让他小觑了去——白让所有人小觑了去!这有什么呢?我经历过的险境遭遇过的痛苦,远比这强烈一百一千倍,可我全都挺了下来……我是白莲啊,白莲之主是不会哭的!”

  扎格尔见她板着一张俏脸不言不语,不由得挠了挠头,他全没想到她已生了那么久的闷气,只顾拼命回忆之前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冒犯她的话。可是他只不过是在夸赞草原、夸赞星空、夸赞他们匈奴的好男儿与好女子啊,这些难道也会触及她的逆鳞?百思不得其解之中,阿衍部的塔索不由得嘟囔道:“怎么又突然这样了呢?没头没脑的……这倒让我想起初见你的时候,分明长得那样好看,脾气却硬得像石头、冷得像冰块……”

  若在往常,这不过是句逗她开心的玩笑话,连长安说不定还会满脸羞红回啐道:“你才像石头冰块!”然后扎格尔正可以捉住她作势打来的粉拳,将她揽在怀中,静静享受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甜美时光……可此情此景之下,娜鲁夏塔格丽早已草木皆兵,显然是委屈极了,也气恼极了,小脸骤然煞白,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几乎是在吼了,“你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凭什么还招惹我!凭什么!”

  扎格尔的逻辑真的经不起这样的突兀转折,整个人都呆住了。分明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他只是觉得惊诧,又因为太惊诧而忍不住微微感到好笑。

  笑容的确是个奇妙的东西,至少它可以掩饰尴尬——于是他真的笑了,“长安,别闹……”

  他的笑容令她越发愤怒,仿佛一颗火星落进柴堆里,愤怒十倍百倍地炸开来——他还笑得出来?他竟然还笑得出来!他已笃定她孤立无援,他已笃定她软弱可欺,他已笃定自己将她牢牢掌握在手心里了,是不是?

  她信他,她是信他才跟他不远千里到北方荒凉的草原上来的,他好不容易教她找回了“信任”二字,可他……就这么对她!

  脑海中轰的一声,烧尽她所有的理智。连长安狠狠一甩手中马鞭,胯下胭脂色的良驹受惊般短嘶一声,四蹄腾空急窜出去。扎格尔践行了他的承诺,他献给他最心爱的女子草原上最好的马,就在阿衍的塔索愣神的工夫,胭脂马已带着它的主人纵出五六丈远,视线中枯草乱飞,转眼就只剩一条飞快甩动的马尾巴。

  直到此时,扎格尔才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这不再是什么颇有意趣的小性子,而是真真正正动了火气。可怜的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匈奴汉子面色生硬,一边大声诅咒,一边翻身上马。他明白连长安,至少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真的了解连长安。他绝不会低估她坚毅的性子和她那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执拗劲头——可亲、可敬、可怜,有时候甚至还有一点点可笑——他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认得她、欣赏她,继而死心塌地爱上她的吗?

  既然身为整个部族的塔索,扎格尔的坐骑自然也是万中选一的良骥。起初虽落下了不短的距离,但他的骑术依然是连长安所不能比拟的,二人之间不可避免地渐渐拉近了……若这样继续下去,娜鲁夏塔格丽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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