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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叶洲在这目光威慑之下,再也吐不出半个字。他狠狠地咬紧牙,拿起她病骨支离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她的肌肤几乎白得透明,隐隐可见之下青色的血管,一丛丛燃烧的火苗的影子便在那瓷白与暗青交织的底色上舞蹈——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尽管微弱至极,那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我不是连怀箴,我是……连长安。”

  我是连长安——这是她在漫长的梦境中最想说、最想说的一句话。

  因为她是连长安:幼稚、愚蠢、自以为是、活在幻想里的连长安;被人欺骗、被人背弃、祸及家族、失去一切的连长安;死不悔改、永不放弃的连长安……无论之前的半生多么失败,她只是她自己,她只愿活成她自己。

  背负自己的罪过走自己的道路,你们的荣光,我从来不稀罕!

  对一个曾经病入膏肓、重伤垂死的人来讲,她恢复得相当迅速。不过数日,全身上下四肢百骸尽已恢复了知觉,只是依旧太虚弱,无法行动自如罢了。

  叶洲自她开口说出那句话起,便彻底沉默下去,仿佛他的沉默是张黑色的铠甲,能够对抗真实的剑刃。他依然殷勤温柔,仔仔细细地照料她的一切,但他的脸始终是冷的,是死灰一般的颜色,始终缄口不言。

  这是塞上,是深秋衰老而低沉的尽头,天高云淡,金风肃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踟蹰在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之间,一路向北而行。多年以后,连长安依然会想起那场沉默的旅途,想起头顶晴空的碧色,想起远处山巅的一抹枯黄,想起乌云的影子从广袤的大地上整片拖过,甚至会想起某一日,冰冷的山涧的水溅湿了她的裙角……一切都始终清晰,甚至越来越清晰,唯有叶洲的脸在脑海中逐渐虚化,最终融入苍茫底色,再也无法分辨出来。

  她情愿记得那一切,就像她情愿忘了他。

  每隔三五日,也许是山穴中,也许是树杈上,叶洲总会将她谨慎地安置在某个相对安全的处所,然后转身独自离开,一去就是两三个时辰。他回来时必定会带着不少东西,吃食、药品、衣物,到后来甚至还赶回了一辆马车。他不说话,不肯告诉她这些东西是怎么得来的,他们要往何处去,今后又有什么打算。他不说,她也不问。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在我们很痛很痛的时候,谁对我们好,谁就是敌人,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敌人。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风也一日比一日更为锋利。每一个清晨,当连长安睁开眼睛之前,她总能嗅到热乎乎的食物的香气。在这连五脏六腑都能彻底温暖彻底抚慰的氤氲之中,她总是想,无论如何是他在照顾自己,无论如何是她欠了他一条命,她没资格坦然承受他的关照,她不应该这样冷淡对他,她至少该说一个谢字……

  可是,每当她睁开眼,望着他突兀避开的目光,在他别过脸去的瞬间,看到那眼底分明是生生撕裂的挚爱与痛恨,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他其实是恨着我的。”每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连长安总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无法克制那股冷彻心扉的寒意,“他只不过是在我的脸上寻找别人的影子,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于是她也冷下去,在皮肤上冻出一层硬硬的壳。

  我已失去一切,仅有的只剩自己,不要将我唯一的“自己”也夺了去!

  我是……连长安。

  宣佑二年十月十八日,深夜。这时刻她本该香梦沉酣,却莫名醒了。宿营的火堆业已熄灭,天色阴沉,无星无月,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她朦朦胧胧中觉得有人在身旁,很轻、很轻地握着她的手。

  分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却清楚地知道,他正近在咫尺,埋头恸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刹那间,睡意消失得干干净净,连长安的心紧紧地纠结在一处,身子不敢挪动分毫。她的沉默和他的沉默,织成了两张比这夜晚还要深暗百倍的网。即使肌肤相贴,即使触手可及,她的世界与他的世界,依然困锁在各自的罗网中央。

  “你醒了?”叶洲恍然觉察出她的异样,声音几乎是惊恐的,充满了来不及掩饰的尴尬和脆弱。

  夜晚赫然有种奇妙的魔力,正因为看不见彼此,正因为他的一反常态,倒没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连长安的恨意和愤怒通通不翼而飞,只觉得心如止水。

  不知为什么,那句话脱口而出,“我杀了你兄弟,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恨我?”

  叶洲愣住,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翻过——是啊,若她是连长安,曦弟不正是死在她手里吗?他还记得绣房的那一夜,她扑倒在青砖地上,染着斑斑血迹的棉质裙裾如花朵般盛开,双肩耸动泪落如雨……他竟然一直没有想起来。他竟然只是不断想着……她不是连怀箴而已……

  原来,她是仇人。

  “那是……舍弟以下犯上,自寻死路。”他这样回答。他觉得自己应该恨的,可偏偏心中空空如也,半丝情绪也无。

  “不是的……不是这样。你的兄弟,他是无辜的……”

  即使看不见,他也依然觉得黑暗里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望着他——她这样对他说着。

  叶洲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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