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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要是哥哥能活到现在,今年也是二十岁,和"他"一样,那也许也该娶妻生子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从绣儿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对那奄奄一息的"夫君"产生了一种莫名情愫。她不想让他就这么死去,就像当年她失去母亲、失去哥哥一样。

  绣儿就这么呆呆地想着,由于老太太早已吩咐过何妈等下人,绣儿必须禁食祈祷,以求神佛的保佑。所以,除了小丫头端来过一盏茶之后,并没人再来招呼过她。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的光景,何妈又带着丫鬟们进来了,手中的小托盘里放着两碗参汤。

  "绣姑娘,这碗是老太太命我送来的参汤,是给姑娘补身子的。"何妈这是头一次开口对绣儿说话。

  绣儿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回答。她心里明白,这参汤是老太太怕她不吃不喝,禁食祈祷,撑不了几天才让她补养一下的。娶她来是为了冲喜,是要让她在神佛菩萨面前祈祷求告,让神佛菩萨可怜她的一片虔心,赐下恩典来,保佑她的"夫君"早日脱离病魔,能够康复。就算万一冲喜不成功,她只能是殉夫而死,绝不可以死在夫前。

  何妈说罢,将一碗参汤放在桌子上,就准备替大少爷灌服参汤了。

  "放着吧,让我来。"绣儿开口了,她轻轻地说道。

  何妈一愣,这可是绣姑娘头一回开口说话。"你来喂,你一个人怎么喂?"何妈听了不禁诧异地问道。

  "嗯,去吧,让我来喂他。"绣儿的声音虽然还是那么轻微,可在这声音里却能明显透着坚决。

  何妈和两个丫鬟相互看看,何妈把手里的那碗参汤放到了桌子上,就带着两个丫头走了出去。

  绣儿拿过碗来,坐到了床边。她想伸手抱起吕宏涛来,但手刚一碰上他的身子就像触电般地缩了回来。这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碰触到除了自己父亲、兄弟之外的男人,一阵羞涩涌上心头。绣儿犹豫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心神,告诉自己说:他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夫君,是那个活着她将要侍奉终身,死了她必须相随于地下的男人。只有救活了他,才能够救得了自己。

  绣儿脑海之中再次掠过当年母亲所做过的一切。她轻轻地抱起吕宏涛的头,让他枕卧在自己的腿上,用牙筷小心翼翼地撬开了他的牙关,喝了口参汤,低下头,想用嘴慢慢地喂入吕宏涛的口中。

  两人嘴唇相接的那一刻,绣儿一阵心慌,她像蜻蜓点水般地立刻缩了回来。那含在口里的参汤也咽下了一半,这其中不光是女儿家的羞涩,还有被吕宏涛嘴唇上那不像活人一样的冰冷吓坏了。绣儿怕她的夫君已经死了,就放下碗来,用手在他鼻子下试探了起来,发现她的夫君还有着微弱的呼吸,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略微放松了一点。

  绣儿再次把嘴唇靠近了吕宏涛,她告诫自己一定要稳住,一定要成功。她小心地喂着,让那参汤一点点、一滴滴地进入他的咽喉。终于口里的参汤全部被喂入了吕宏涛的口中,绣儿停了一下看看他的反应,见她的夫君依旧是老样子,她就继续喂了起来。每一口,都会停下来,用手轻轻地抚揉他的胸口,好让参汤能顺利地下咽。

  一碗参汤足足喂了一个多时辰。放下碗来,绣儿仍然抱着自己的夫君,用小手不停地轻抚着他的胸口,眼光凝视着那枯瘦的脸庞,心里暗暗叹道:如今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不想失去他,就像不想失去母亲、哥哥一样。

  参汤没有从他口中流出,绣儿看着平稳地躺在床上的吕宏涛,心里泛起了一丝喜悦,这几天来她脸上第一次有了淡淡的笑意。

  何妈心中懊恼不已,她突然想起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来,刚才忘了替大少爷围上围垫就走了。那绣姑娘给大少爷喂参汤的时候肯定会把他的衣被都弄湿了,这下麻烦可就大了。如果大少爷因换衣被而再次着凉的话,上头怪罪下来,她可吃罪不起啊。想到这儿,她连忙跑进房间来看视,但大少爷身上的被子衣服都是干的,何妈大大地松了口气。但心中也不免奇怪,她想难道绣姑娘真有那么大的能耐?不可能,绝不可能。何妈心里明白了,那一定是绣姑娘实在饿得受不了,借喂参汤之名,自己偷偷地喝了。何妈暗地里想着,这大少爷也不知喝了多少参汤,全部都是吐了出来。绣姑娘也实在是可怜,自己就当不知道好了,真要说了起来,也怕连累自己也有了不是呢。

  傍晚,何妈带着丫鬟端来了二煎的汤药,她有心试探地问道:"绣姑娘,还是你来喂吗?"

  绣儿点点头,"好的,你们放着好了。"

  "这药的温度刚刚好,放凉了那可不好了,你需要我们帮忙吗?"她边说边替大少爷围起了围垫,这次她不会再把这要紧的事儿给忘了的。

  "嗯,我知道了。你们去歇着吧,我一个人来就行了。"要绣儿在人前嘴对嘴地替男人喂药,尽管这男人是她的夫君,她也会觉得难为情,做不出来。

  何妈更加奇怪了,真不知她一人到底如何喂。心中虽是疑惑,但又不好多问,她只得放下药碗,带着丫头们出去了。

  绣儿含了口药汁,照样慢慢地喂入了吕宏涛的口中。她是那样专心,那样仔细,足足喂了一个多时辰,浑然不觉满口苦涩的味道,因为她心里的滋味比那药更苦,苦得足以让她丧失了感觉。

  汤药终于也顺利喂完了,绣儿稍稍地舒了口气。看着那静静躺着的吕宏涛并没有呕吐,她的心中又多了一丝希望。

  晚上,老太太和两位太太又来到了吕宏涛的房里,又带来了一碗参汤。何妈看看绣儿,绣儿低着头没有言语,在老太太的面前何妈也不敢造次,就带领着丫鬟替大少爷喂了起来。但不一会儿,那参汤又是慢慢地流了出来,老太太等见了都是不住叹气。

  "老太太,您看宏儿的脸色似乎好多了呢。"大夫人不知是真看出了点什么来,还是有意安慰地说。

  "是吗?"老夫人闻言也细看了起来,"是啊,看上去是好点了呢。"

  "是啊,宏儿有菩萨保佑,一定可以好起来的。老太太放心吧,这些天为了他,可把您累坏了,还是要保重身体为好。"大太太讨好地说道。

  "绣儿,这两天难为你了。"看孙子的情形似乎不错,老太太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她对绣儿温言道:"我们去了,叫何妈服侍你也早点歇着吧,你也够累的。"

  绣儿低着头轻轻地答应:"是。"

  偏屋里,何妈对着两个丫头说道:"哎,你们可觉得今天这档子事有点子怪吗?我可真的不明白了。"

  "何大娘,你是说……噢,你是说那绣姑娘喂药的事吧。是啊,真奇怪她是怎么喂的呢。我们三个那么多天了都不行,她昨个才来,可真有本事呀。"小丫头答道。

  "不是吧,我看那参汤她根本就没给大少爷喝。你们瞧,老太太赏她的那碗参汤还放在桌子上没动呢,难道她自己还没喝?"另一个稍年长的丫头不以为然地说道。

  "不会吧,那还有汤药呢,难道她连汤药也偷喝了不成?"小丫头不相信地说道。

  "哼,这可难说,人要真到饿极了,那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不信,你也两天不吃不喝试试看。"那丫头显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来。

  "啊,真可怜。"那小丫头想到了绣儿的处境,心里就觉得一阵害怕。

  "我看哪,明天如果大少爷还是老样子的话,就不能再让绣姑娘喂了。告诉你们,这种懒可偷不得。大少爷都这样了,真要出点什么差错,我们三个谁都活不成。"何妈心中打定了主意。

  吕宏涛的屋里,绣儿换下了穿了两天的喜服,洗去了脸上的脂粉,人觉得轻松自在了些。

  夜深了,连续两天身心的折腾,绣儿早已是筋疲力尽了,可心里的苦痛和腹中的饥饿,又使得她难以入眠。

  绣儿拿起了老太太赏给她的那碗参汤,小小地喝了一口,那冰凉微苦的汤液滋润了她干燥的喉咙。参汤慢慢地滑入胃里,稍稍减轻了那因饥饿引起的灼痛。忽地,想起了刚才何妈她们喂"他"的参汤全部都被吐了出来,绣儿考虑了片刻,毅然地拿起碗来,把剩下的参汤又全部喂给了吕宏涛。

  绣儿喂完了参汤,仍然抱着吕宏涛。这次她把他抱得稍许高些,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他是那么瘦弱,抱在怀中几乎感觉不到分量。绣儿用小手轻轻地抚揉着他的胸口,隔着衣裳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一根根的肋骨。

  "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会天天这样喂你,这样服侍你的。大家都说那叶神医的药是很灵验的呢,能起死回生的呢。还有这参汤啊。唉,当年我哥哥如果有这样的好药,他也就不会死了。"

  绣儿知道他听不到她说话,也更不会回答,可是她心中有着太多的愁绪,把胸口涨满,满得几乎就要爆裂,她需要有地方宣泄,她想要对人倾诉。

  "你不要死啊,你真的不要死啊!我娘死了,哥哥也死了,爷爷也死了。我爹爹为了钱财不要我了,为了那贞节牌坊,他叫我也死。你知道吗,我很怕,我真的很怕很怕啊。我也很难受。可有谁会救我,会可怜我呢?如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求你不要死啊……"绣儿用手抚摸着夫君的脸庞,口里呢喃地诉说着。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我不是羡慕你是个有钱的公子爷,我是羡慕你有那么多疼爱你的人啊。今天我看到老太太、老爷、夫人都来看你的时候,他们是那样焦急紧张,满脸都是痛惜怜爱。你要是真的死了,他们一定会非常难过,会非常伤心。可我呢,我死了又有谁会为我难过,为我伤心,为我流泪呢?不会有谁来为我流泪的,也没有人会为我难过。后娘她从来就不喜欢我。爹爹呢,要是爹爹还有半分疼我怜我的心肠,也不会因为贪图钱财,把我嫁进你们吕家来冲喜,更不会因为那贞节牌坊,要我守节自殉了……"说到这些,绣儿心中满是酸痛苦涩。

  "只有娘啊,只有娘才会为我难过,为我伤心。可娘她早就死了,但我知道就是在九泉之下,娘她也会为我流泪的。当年娘拉着我的手说:"绣儿,娘是不行了,不能再照顾你和你爹爹了。你要自己照顾自己,要好好地活着……""绣儿想起了那死去的母亲,那唯一疼爱她的亲娘,喉咙哽咽起来。她那以为早已流干了的眼泪,夺眶而出,一点点、一滴滴地落在了吕宏涛的脸上和她自己的手上。

  她抑低了声音抽泣着,诉说着,时断时续的嘤咛细语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凄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心俱疲的她终于因体力不支而昏睡过去了。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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