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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秋菊更是惊疑不定，她把孩子轻轻地放在摇篮里睡好，又回到了床前依旧跪在那里，等着金凤发话。

　　金凤俯下身来靠近些，伸出手来摸着秋菊的脸颊，目光灼灼地盯着秋菊一言不发。

　　秋菊越发不安，她想低下头避开那目光，可刚一动金凤就握住了她的下巴让她的头低不下去，她只能说："小姐，你……"

　　半晌，金凤终于开口了，只听她幽幽地问道："你为什么回来，为什么？"

　　秋菊想开口说是吕夫人把她硬带来的，可她刚张开嘴，金凤却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又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是回来抢我的儿子的，你是要抢走他对吗？"

　　这下秋菊怕到了极点，她怕小姐又犯了病，就连声地叫道："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啦？"

　　金凤轻轻地笑了笑，还是用那种幽幽的声调说："你们都以为我疯了，都以为我在说胡话，可是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说到这，她突然一把抓住了秋菊的肩头，抓得是那么紧，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语气恳求道："秋菊，我求你，不要抢走我的儿子好吗？不要啊。"

　　秋菊心里是又害怕又难过，一时间，她想到了当初如果死的是自己的孩子，活下来的是小姐的孩子，那可能比现在还要好得多。无论如何，自己都无法天长地久地拥有这个孩子。那小姐也不会因失去亲生儿子而发疯了，这种漫长的痛苦要比那一时之痛更折磨人。

　　秋菊挣脱了金凤的手，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来用那双依旧美丽但已失去了光泽的大眼睛看着小姐说道："小姐，秋菊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小姐的大恩大德。别说是跟小姐抢小少爷，就是做梦都不敢也不会起那种念头。要是秋菊有半点歪念，会遭到天打雷劈的。再说秋菊又哪里配当小少爷的娘呢？要是小姐能信得过，等小少爷不再认生了秋菊立时就走。无论在哪里，秋菊总会祈求观音菩萨保佑小姐、保佑小少爷。要是小姐实在是信不过秋菊，那秋菊情愿死在小姐的面前！"作为一个丫头，秋菊早已习惯了对主子说"是"、"知道了"，这是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自己想说的话。

　　金凤听了之后脸上的神色漠然，她沉下了头，口中不断念叨着："信得过，不，信不过，不、不，还是信得过……"

　　秋菊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听着金凤嘴里的念叨，她在等小姐对她生死的判决。虽然只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可秋菊却觉得像等了一年那么长。终于，金凤抬起了头，脸上的神情不知是喜是悲，她再次紧紧地抓住了秋菊的手，似乎用了极大的力量，下了极大的决心，盯着秋菊死死地看了一眼，目光又转向了别处，说："好，我就信你的话！"

　　秋菊见小姐信了她，内心激动不已，再也顾不得主仆的规矩，伸出了另一只手来，也紧紧地握在了小姐的手上。她想说什么，可喉头哽塞开不了口，只有泪水泉涌而出。

　　不知是心里的疙瘩稍解了一些，还是那参汤里的安神药起了作用，金凤就这么握着秋菊的手渐渐地睡去了。自这晚以后，金凤只是还把小少爷的摇篮放在房间里，却不再要他睡在自己的床上了，秋菊就在屋里打地铺服侍。

　　第二天，太太派人传话来说就让秋菊回来继续伺候小少爷，这下秋菊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陪在儿子的身边了。

　　秋菊觉得自己就像是生活在了天堂里，她尽心尽力地服侍小姐和小少爷，脸上始终带着幸福的笑容。由于不再受到彻夜无眠的折磨，加上心境的安宁，秋菊也渐渐地丰润了起来。虽然在人前她依旧习惯低垂着眼皮，可见过的人都说，她那双让人难忘的美丽的大眼睛又明亮起来了。

　　金凤的病还是时好时坏，只是在药力的作用下，她不再是狂呼乱叫、哭闹不休，发作起来只是躲在屋里不吃不喝，低着头，嘴里喃喃自语个不停。只有秋菊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诉说一番，才能使她平静下来。

　　虽然那喜鹊很殷勤地说要和秋菊分着值夜，可挡不住小少爷与秋菊那与生俱来的母子天性，他就是喜欢黏着秋菊不放，越大越是如此，弄得那喜鹊对秋菊是嫉恨不已。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小少爷会开口说话了，他说的头一个字就是"娘"，就在众人纷纷称赞孩子聪明的时候，金凤脸上的笑意却有些古怪，而秋菊的眼泪暗暗地滚落了下来。自打怀了这孩子起，她从不敢希冀有一天能亲耳听到他叫一声娘，可这一天竟来到了，虽然她已经成了他的奶娘。

　　从吕伯修学会走路之后，秋菊最开心的就是弯着腰牵着他那柔嫩的小手，一步步在花园里走着，听着他用娇软稚嫩的嗓子拖着长音叫着"奶……娘"。这每一句的叫声都在秋菊的心里开起了一朵花，一声又一声，秋菊的心里已建成了一个百花盛开的大花园。

　　小少爷的生日来临了，可与他的三朝宴和周岁酒相比那是简单得太多了，只因为他的父亲吕正龙病了。三月里好不容易传出了吕正龙的病好了的消息，可太太却说他身子太弱，把他送去一个庙里静养。这样一来，太太既没了心情，也没了精力，连孙子的生日也只是草草地过了。

　　秋菊并没有被这一切所影响，为了儿子的生日，她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她抽空精心缝制了一个漂亮的小兜肚，那天蓝色的缎子上面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可爱的白兔，只是在角上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她用同色的蓝丝线绣了一朵小小的菊花。在儿子真正的生日那天，她悄悄地把它给儿子穿上，看着儿子穿上后漂亮的模样，她幸福地笑了。

　　就在秋菊忘情地享受着相守之乐的时候，在吕家堡上的那片天空中，渐渐地聚集起了一片乌云，一场大暴雨即将来临，即将把这朵可怜的，早已饱受摧残的秋菊连根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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