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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你做什么?还不去拿衣服!”我张望了一下,衣服在前面挂着。我拿了衣服低着头递给他。好半天没人接,又怎么了?我疑惑地抬起了头,他就坐在床沿,一动也不动。干什么?你的衣服!我们这么互相瞪着,他皱了皱眉,“你看着我干什么?过来给我穿上。”君闻书,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也是个女的,两世连男人的手也没牵过,给你穿衣服!我按捺住火气,在心里提醒自己是个丫鬟,反正他也穿着衣服,我也是二十一世纪过来的人,不算太离谱。

  我不看他,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他却手一动,解开衣服。我往后一跳,盯着他的脸,问:“你干什么?”

  他也极不耐烦,“换衣服!难道你让我穿着睡衣再套外衣吗?”原来如此。是呢,上一世我也要穿睡衣的,到了这一世,我便只能穿着中衣睡觉了。可是这……

  “少爷,奴婢从来没学过这个,只能做点儿粗活,还是让侍槐来吧,他也该回来了。”我把衣服往旁边一放,便要出门。

  “站住!”君闻书的声音里充满了火气,“今天若是走出这门,你……你……你看我不……”他没有说下去,听着却是气极了。

  我咬着牙站着,低头说道:“少爷有事请吩咐。”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君闻书的衣带已解开,前襟敞着,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两眼冒火地盯着我,“好,我现在就吩咐你,过来给我穿衣裳!”

  君闻书想干什么?我冷冷地说:“少爷,我是下人,请自重。”

  “自重?你为了看他的信打了我一巴掌,你就记得自己是下人了?君家的家法,对下人就那么不经事?”君闻书的语气越来越逼人。

  一夜没睡,我的神经也高度紧张,他这么一说,我的火又上来了,使劲儿压着,“请少爷放手。”

  “我让你回来给我穿衣裳!”

  “请少爷放手!”他仍然不动,我气极了,“请少爷放手,我不想再动手打第二次!”他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居然拉着我往后拖。我也顾不得什么了,用力甩着胳膊,大喝道:“你松开!”

  门外突然响起锄桑的声音,“司杏,怎么了?”然后他几步蹿了进来,却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我们。

  君闻书松开手,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谁让你进来的?”

  “少爷,我……她……”锄桑结结巴巴地说,“司杏以为您不舒服,要进来看看,然后……她说,要是她声音不对,我就进来看看。然后……然后……她刚才叫成那样,我以为……以为……我就进来了。”

  君闻书的声音越发冰冷,“你们感情倒不错嘛!司杏,你觉得有什么事情让你的声音不对劲儿?”我也无语,今天这事情越来越说不清了。我施了一礼,“少爷先歇着,我们先下去了。”锄桑也跌跌撞撞地行礼,跟着我出去了。

  锄桑不断偷偷打量我的脸色,好几次想言语又不敢。我立在院子中,阳光照着我,我却不知该去做什么。书库,不必去了吧。厢房,去干什么?我的住处,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到哪里去呢?

  正怔忪间,侍槐匆匆走进院里,“司杏、锄桑,少爷起了吗?”锄桑迎上去,对侍槐耳语了几句,他大惊失色地看着我,动了动嘴巴,却没有说话。我惨然一笑,泪却扑簌扑簌往下掉。我说过今天不哭了的,可怎么还是哭了?我捂住嘴巴,往正房的西山墙跑去。锄桑要追我,侍槐却拉住了他。我蹲在西山墙的阴影里放声大哭。

  惨啊惨啊,我这一世怎么这样惨啊!先是爹娘没了,成了要饭的。要饭怎么就要到这个地方来了?二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这个君家,连条出路都没有,留在这里干什么!反正也把君闻书打了,与其在这儿等着不知是毒打还是活埋的责罚,不如做困兽之斗——逃!

  后来,我无数次想,我进君家四年多,挨了君如海和君夫人两顿毒打,我都没有出逃的念想,缘何君闻书的十戒尺却让我爆发了呢?我想来想去,觉得一是那时候力气小,有些事情做不了。最重要的原因是——君家的生活既没有希望,而君家和我的矛盾又日益累积,瞬间爆发。

  前世的家里,有一本我从来没有看完的书,是加缪的《置身于阳光与苦难之间》。模糊地记得,他在谈到人的反叛时曾说,“奴隶主经常不解,为什么一贯顺服的奴隶,常常会为一件小事而突然反叛以至于不惜生命呢?”他对此的解释是,每个人面对挫折和痛苦的承受能力都有一个平衡点,当日益累积到超过这个平衡点时,所有的忍让都会变成不耐烦,继而爆发。也许,我的平衡点就在君闻书打我的一刹那。是,君夫人打我,因为我那时刚去君府,虽然明明自己是冤枉的,却不敢反抗。后来君如海打我,君闻书明知我是冤枉的,也不替我辩白。我是下人,但我也是人,而且是个现代人,现代人所应具有的一切,并没有随着我穿越到宋朝而湮灭。我识书,我断字,我也有自尊自爱之心。君家的主子们可以让我对他们恭敬,却无法让我对他们尊敬,更无法让我对他们产生喜乐的感情。对于他们,我能有的,只是厌烦与反叛。每一次我受到君家人的凌辱,我都会加深这种情绪。我每天生活在这种情绪里,爆发是迟早的事。君闻书打了我十戒尺,这只是导火索,因为,我确实早已想离开君家。对于君家,我从来只当做一个过路的场所,当日子变得压抑、痛苦,而出去的希望变得渺茫时,逃,真是早晚的事。

  我想起我曾动员听荷逃跑所用的那棵杏树,我为什么不自己试试?绳子,我得先有绳子。我听了听四周没有动静,站起身子探头往外看——院子里静悄悄的。我贴着墙边躲躲闪闪地出了院子,一口气跑回我的住处。

  什么都不用带,太显眼。我翻了翻箱子底攒的工钱,拿了萧靖江的两封信,解开腰带,把这些东西绑在腰上。环顾了一下四周,绳子是来不及找了,我取下窗帘,扯下床单,捆起被罩,反正逃不成也活不了,不需要再用这些东西了。撕,全撕掉!今天若是逃不出去,我就吊死在杏树上。我爹说了,托杏花的福……我的泪又流了下来,爹、娘,儿受的这苦,你们……你们可要保佑我啊!

  我很快便收拾好了,又看了看房间。这屋子,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哭着进的这间屋子,如今又哭着出了这间屋子。两年了,我像尘土似的,如今也该失去踪影了。我深吸一口气,跺了跺脚,出了门。却又转回来,拿上剪刀。万一跑不了,又来不及上吊,我先捅死自己好了,好坏不再受他们凌辱,也赚个痛快的死法。

  琅声苑到内厨房的路我从来没走过,事到如今,也只有冒险一试了。我怀里反正揣着剪刀,要死很容易。我不敢再回到琅声苑。依稀记得,门前这条路往西是通往圆珠湖,圆珠湖绝对是个活处,肯定有路通往别的地方。八月的太阳仍然很毒,赏景一般都是早上或下午,君家人本来就少,湖边的人应该不多,可以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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