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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又走了五六里地,忽闻侍卫在帘外报道:“殿下,过了这条街便是了。”见定权打起帘来,又指道:“就是前头有棵梧桐树的巷口,转进去便是。”定权望了一眼,道:“落轿吧。”同阿宝二人下来,又吩咐道:“你们先抬了空轿去,我走过去。”那侍卫面露难色,定权道:“去吧。”那二轿夫便先去了,侍卫定是不肯离开,定权也无奈,只得随他跟在后面。街市两旁皆有商铺,此时已近酉时,游人也愈集愈多。阿宝随着定权挤来挤去,想起晌午之事,只觉不过是半日,便已隔了几重天地一般。但见那街中来往妇女,发上皆簪着剪绒的艾草、石榴、萱草一类应节饰物;道路两边也都是卖角粽的摊铺。定权忽而想起,并不曾用过午膳,便停下买了几只角粽,那侍卫见状,忙上去付了钱。定权自己留了一只,剩下的交到阿宝手上,道:“你们去分吧。”自己慢慢地剥开了粽叶,边走边吃,阿宝见他手里擎着粽子,一面左顾右盼,唇角粘了一颗米粒,也不察觉。那散漫神情叫已斜的日光一照,便如寻常少年一般。阿宝望着他半张侧脸,心中突然狠狠抽动了一下,便如被雷击一般,适才的喜乐瞬时烟消云散,蔓延开来的却是无尽的悲凉。这街市上人来人往,那么多的人,忙着回家的,刚刚出来的;笑容满面的,板着脸孔的;妆金裹玉的,粗头乱服的;年老的,年少的;可是她只看见了他——一个身穿白?#91;的“寻常”读书人。

  许昌平的家门只是两扇黑漆小门,定权回首对阿宝道:“你到轿中坐着等吧。”又吩咐侍卫道,“去叫门。”那侍卫打了十数下,门方开了,却是一个白首老翁,问道:“官家何事?”那侍卫道:“许大人可在府上,我家主人拜访。”那老翁看了一眼定权,道:“敢问尊上贵姓?”侍卫方想开口,定权答道:“我姓褚,是许大人旧交,烦请通禀一声。”那老翁慢慢摇着去了,片刻,许昌平便亲自迎到了门外,见定权上下打扮,不好见礼,只得一揖,将定权让了进去。定权安排侍卫留在院中,随着许昌平进了客房,许昌平这才倒身拜道:“殿下折节驾临,臣万不敢当。”定权随手扶了他,笑道:“只是今日无事,出来看看京中过端五。不想走得近了,便顺道来你府上走走。”便撩袍坐了,许昌平接过童子捧来的茶盏,亲手献给定权。定权转手放在几上,四顾叹道:“白屋出公卿,不想大人贫寒如此。”又道,“大人不坐,孤竟是反客为主了。”许昌平这才坐了,笑道:“殿下取笑了,虽是白屋,却无公卿。”定权道:“大人在孤面前还是如此作态。”许昌平微微欠身道:“殿下所赐符录墨宝,臣感恩不尽。”定权笑道:“不过是映节的玩意,算得了什么。早知大人家如此,送些银钱过来倒是更好,只怕又折辱了大人。”许昌平道:“殿下作此言,臣便是戴罪之身了。”

  当下宾主又说了两句不相干的,定权喝了口茶,只觉颇是涩口,倒也不动声色,放下转口问道:“长州的军报,大人知道了吗?”许昌平道:“承殿下所赐邸报,已知道了。”定权道:“大人以为如何?”许昌平略一思忖,道:“殿下恕臣直言。”定权道:“大人请讲。”许昌平道:“凌河之战拖了这许久,顾将军是不想痛快赢了此役。说到底,拖于殿下有利。此役为我朝战事扭转之仗,若是胜了,则离决战之日不远,按照朝廷车马钱粮筹集派送的进度算,至多三年之间,虏祸彻底可肃清。三年时间,于殿下太过仓促,难以安心陈画,周密安排,国舅这是在为殿下作打算呀。”定权道:“你说的我知道。不过我前日已给顾思林去信了。”许昌平忙问道:“殿下信中所述何事?”定权咬牙望了窗外,半晌方道:“我叫他速战速决。”

  许昌平闻言,脑中竟如裂雷击过一般,半晌方还过神来,起身问道:“殿下的信去了多久了?”定权抚头笑道:“已有月余了,大人还是坐下听孤说吧。”见许昌平只是一脸焦灼望着自己,又笑道:“大人这又是何必呢?我现下虽是将不孝不悌、弄权预政、心狠手毒的骂名都背上了,可心中也知这凌河军民,皆是我朝臣子。”许昌平听了,颓然落座道:“殿下果真是这么说的?”定权道:“是。我也知此举与我甚是不利,只是军中将士,背长弃幼,饮冰踏雪,终不免马革裹尸,埋骨塞外,皆是为守我国江山之门户,护我万万臣民之平安。边鄙疆民,亦皆有父母兄弟,天伦骨肉,世代为我朝开边垦土,向来虏祸肆虐,铁蹄踏处,便成修罗地狱,家破人亡。年年望王师佑黎庶,王师又怎可将其视作胙肘,拱手相送与贼寇。我同齐王之争,若是败了,不过我一身之事,至多再搭上顾氏一族。但若任由战事这样拖延下去,便是我一朝之事,是天下之事。我既身为储君,怎可不知爱惜子民?怎肯为一己之私,让千万子民落入虎狼饕餮之口?”

  见许昌平望他不语,轻轻一笑又道:“我的元服冠礼行得不易,想是大人也听说过的。但究竟如何,恐怕你却并不清楚。寿昌五年,我已十六岁,父皇却迟迟不肯为我加冠,李柏舟那时候是副参知,又掌着一支府兵,一心只想顶了齐王上去,看见父皇这个样子,只是四处走动,拔剑在手。顾思林隔得太远,一时孤根本无法,只等坐毙,是卢大人拼死带了一干旧臣,为我争来的这个冠礼。卢大人因此事至仕,其余的人贬的贬,流的流。真待我行冠礼的那日,卢大人已不在朝中。”定权说到此处,声音已有些喑哑,他自己也觉察了,便不再说话。一时屋内二人只是相对无语,半晌方听定权清了清嗓子道:“那日给我加冠的有司,我还记得他说‘侍亲以孝,接下以仁。远佞近义,禄贤使能。’我答道:‘臣虽不敏,敢不祗奉。’心里只想,若母后看到便好了,若卢师傅看到便好了。哪知就在孤行完冠礼的当夜,卢大人便缢死在了家中。”

  许昌平垂首跪下道:“殿下,您还是不可如此呀。”定权道:“我知你是为我好,但若我不做了此事,便是当了皇帝,百岁之后也难见母后,难见恩师。孤此日来,也是为了告诉你此事。你欲抽身,孤不拦留。”

  许昌平顿了片刻,抬首道:“殿下若为君,必是明君。臣为明君而死,死而有荣。殿下意既已决,则京中卫禁领军之名号、身家,请殿下尽早收罗,臣亦好为殿下早作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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