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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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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岁暮阴阳 定权退到外殿,知道晚上宫中有宴,并不敢出宫。又怕留在晏安宫中复惹皇帝生气,便到了本该是东宫所在的延祚宫。这延祚宫在晏安宫的东南边,挨着宫墙,又正夹在内廷和外廷之间。他自七岁出阁,一直到十六岁元服大婚之前俱是住在其中,此后虽出宫建府,这东宫倒也并没有改作他用,就此空了出来。定权今日确是起得早了些,适才又没有吃好,此刻便唤了一个内监过来,叫他随便弄了点点心,吃过后倚在椅上歇息,迷迷糊糊地也便睡了过去。因为平素没有人住,殿内并不拢火,定权睡梦中只是觉得寒冷。迷蒙中似又见到一张熟悉面庞,臻首娥眉,凤目朱唇,两颊贴着金点翠的花钿,怀中抱了一个小小孩童,望着他展唇一笑,那靥上的花钿随那笑容幽幽一明,旋即又灭了。定权急得只是要去寻,却觉得四顾茫茫,再不见人影,只觉得又是孤单又是失望。待得怔忡睁开眼睛,方发觉浑身已冻得冰凉,四肢也坐得木了,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殿外,见天上竟已飘起了星星小雪,只是不知究竟睡了多久,亦不知已是什么时辰。初睡起身,只觉得心惊肉跳,头脑也是昏昏沉沉,想起适才梦境,心内又复怅怅。 方欲开口吩咐内侍倒茶进来,忽闻殿外有人问道:“殿下可是在此?”守殿门的黄门答道:“是,殿下此刻正在殿中。”话音一落,便听橐橐脚步声渐近,入得殿内,却是皇帝身边的常侍王慎。那王慎见了他,忙上前道:“殿下可叫老奴好找。殿下快去晏安宫,陛下叫您呢。”定权忙问道:“可知是为了什么事?”王慎看他一眼,作难道:“这老奴却不甚清楚,殿下去了不就知道了?”定权无法,只得随着王慎去了。一路望天,却是铁青之色,那霭霭层云压在头顶,更似添了几分阴冷,只教人觉得喘不过气来。定权忽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王慎答道:“回殿下,已经快交未时了。”定权不知自己一觉竟睡到了这个时候,一时只觉得头疼,又问道:“齐王现在何处?”王慎一愣,方道:“齐王和赵王在皇后那里。”走了两步,想了想终是又道:“殿下到时总是顺着陛下的意思回话,节下千万不要置气就是了。”定权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心中却是一沉,也不复多问,只是默默前行。 清远殿的侧殿便是皇帝的御书房所在,定权肃了肃仪容,入到殿内,朝皇帝跪倒报道:“儿臣给父皇请安。”皇帝手中正抓着一份奏呈,并不理会他。定权半日不闻皇帝叫起,抬首又叫了一声:“父皇。”皇帝手一扬,那奏呈滴溜溜地便横飞了下来,啪的一声撞在定权右颧上,接着又是几本,扔到了御案底下。皇帝冷笑道:“太子自己看吧。”定权拾起那奏本,打开略略一看,却都是左右都御史佥同参劾自己的,为的也皆是数日前决狱时赦了几名罪员的事情。定权心中一凛,这时才觉得颊上星星作痛。方欲分辩,忽见那奏呈内一句写道:“东宫仰庇于先帝爱幸,不肯稍加自点,擅权预政,去岁以严刑律之由,罪李氏一门。今复纵其私党,弄三尺于股掌之中。如是种种,唯愿陛下明察之,匡导之,则此社稷之幸也。”又瞧了瞧折下署名,略一思忖,心下已然明了,不由暗里冷笑一声,合上了本子,低头不语。只闻头顶皇帝森严发问道:“你怎么说?”定权答道:“儿臣知罪。”只是语气漠然,眼睛也只索平平望着那案前帷幄,一动不动。皇帝平素最厌恶他这副样子,怒道:“怎么?你若觉得委屈,不妨爽爽利利说了出来。”定权只是淡淡道:“儿臣不敢。”王慎亦是瞧着定权从小长大之人,知他愈是如此,皇帝怒气愈盛。偷眼瞧向皇帝,果见他嘴角抽动,显然是已怒到了极处。一时间父子二人僵持,殿内诸人也皆噤若寒蝉,只听得雪粒子打在檐上砰砰有声,檐下铁马也叮咚作响,雪下得愈大了。 如是对峙了半晌,才闻皇帝吩咐道:“备杖。”王慎一惊,语中求乞道:“陛下?”皇帝冷冷道:“他既认了罪,自然便有罚他的规矩。去传杖来!”王慎道:“陛下,今日节庆,陛下就是要责罚,也不妨过了今日再说。”皇帝怒喝道:“下去!此处可有你置喙的地方?”王慎无法,偷偷望了定权一眼,只得匆匆去了。定权跪在地上,一双眸子垂着,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仿似此处便根本没有自己的干系一般。不过片刻,掌刑的内监便排好了刑杖。定权见来的都是宫正司的人,却知宫正司离这晏安宫并不算近,看来今日这排场是早已预备下的。想到此处,不由轻轻一哂,心底却是一脉冰凉。 因定权今日着的是公服,照着本朝家法,却不能穿着朝服官服受杖。此刻便有内侍托了鎏金漆盘上来,要帮定权除冠。定权面露嫌恶之色,侧首避了过去,自己动手将头上戴的折脚皂纱巾摘了下来,放入了盘中。又伸手去除腰上玉璧,却觉今日的佩璧钩得甚紧,两次都没能解下来。定权忽然想起,这本是阿宝为他系的,阿宝一向如此,自己还曾因这事呵斥过她,此刻思及却无由地觉得有些好笑。想着默默解了通犀金玉束带,又除了外服,两旁执杖的内监见他预备停当,欲上前来搀扶,定权扬手避了过去,朝皇帝叩首问道:“父皇赐杖,儿臣恭领。只是儿臣愚钝,不敢请教父皇,今日杖责儿臣,用的是国法?还是家法?” 众人皆是一愣,皇帝闻他诘问,本是大怒,一只手便欲攥拳拍到案上。一转念,却又慢慢撒开了手,道:“你若定想知道——既是没有去宗正寺,便算是家法吧。”定权微微一笑道:“谢父皇体恤垂怜。”这才站起身走到刑凳前。他素性爱洁,又极修边幅,此刻只着了一袭中单,也是浆洗得雪白挺括。王慎却知道太子问话的意思,年底决狱时赦个把无大罪的官员,本是他权限内的事情,虽若是认真追究起来与律不符,但却早已是朝中私下的成例,众人皆心知肚明。今日本就是皇帝发难,若算是按律治他,则齐王往素亦有此例,皇帝却并未深究过。若是按私治他,就只能算他个不经上报,僭越逾矩,则杖责过后便不能再追究他的过错。想来皇帝亦是思及此处,才作了如是答复。王慎想得明白,看着这父子二人,不免也暗暗觉得心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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