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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她梳着双环望仙髻,只缀了三四枚点翠珠花,再不着华饰,月牙缎子绣花衫,芙蓉襦裙,披帛双挽垂,那模样分明是个谙世不深的大家少女,竟几乎与当年离开凤阳初入九重时候别无二致。

  阿鸾……为何……会在这里?

  白弈微微一颤,似要迎上前去,却还是默然顿在了原处。

  墨鸾却款款步上前来,“哥哥明日要走了,饯行酒却没有我的。只好不请自来,与将军饯行。仰我天军威武,盼旗开得胜,早日凯旋。”她手中执一只白玉酒壶,柔声里也浸着酒的暖香。

  “旗开得胜,早日凯旋。”他将这两句反复低吟,却忽然哂笑,“真的盼我凯旋么,还是只盼天军凯旋,并没有我……”

  语声凄迷,似有凉风起落,刮得人心头寒瑟。

  但她的眸子里却流淌出哀色来,“不然你叫我盼谁?”她在他身旁站住,哂笑,“你以为我是个不知轻重的女人,将战祸当成儿戏,调唆陛下轻战,只为取你性命?你可以看轻了我,但不能看轻你自己。先帝冀望于靖国公,外拒强敌,内镇宵小,靖国安邦,你要往高处走,这一副枷锁该如何除去,你一定比我清楚。你既不信我还有待你好的心意,不如就当我是为了弟弟,贿赂你这取绝世功以立威的良机来讨好。如此想,是否就想得通了?”她说得轻缓,字字句句间的凉意漫过彼此心头。

  “你……”白弈闻之,愈发心中生涩,惨然笑了笑,“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再碰那些伤身的东西。”

  “酒也不能喝吗?”她眼底一晃,闪过无辜又甜美的失望,“看来我这一壶饯行酒是送不出去了,亏我还处心积虑在里面下了无药可解的剧毒。”她轻笑一声,拔开壶盖,仰面对口猛灌下去。

  “阿鸾!”白弈情急地扼住她的手腕去夺。

  墨鸾却抵死不放,争抢时,她像只醉燕儿般软在他的臂弯,温滑琼浆洒在两人身上,浸湿衣衫。

  白弈夺过那酒壶,灌下一口残酒咽了,将酒壶掷在地上,“哗啦”碎了一地。

  那酒是苦的,很苦,便好似真溶着至烈的毒,但又似有醇厚余香,令人甘之如饴。

  她的唇也似散着佳酿芬芳,水润光泽下的娇嫩撩动心底之弦,不由自主地想要触碰,更亲密地交融。

  他无端端地竟想落泪。

  他不放手,盯着她,两人紧靠在一处,几乎贴面,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他的眸色沉了下来,好似最深的琥珀,望着望着,便能将人的魂魄也吸了进去。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需要更锋利的罪孽,穿刺胸口,施舍与他些许活命的空气,即便是最稀薄的也好。

  可是……不,他还不能够。

  “若我不能回来,慕卿也会带阿显来见你。你再不必担心有人会害他。”他苦笑着说完,便跌坐下去,渐渐合了眼,如陷眠醉。

  他昏昏睡了许久,直到朝云与裴远来唤他才醒。

  “看这人,偷偷醉在这里,仔细别要误了明晨的正事。”裴远依旧戏谑他,一如既往。

  头仍有些晕沉沉的疼痛,他揉着太阳穴,“我方才看见阿鸾,她来送我——”

  “你醉了发梦吧,妃主深居大内,哪里能够随意就出来这里。”朝云截口打断他,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上,“回去了,家里人还都等着你。你总要留半日陪陪夫人、公主和阿寐。”

  原是醉梦一场吗?

  他依旧有些恍惚地揉着额角,忽听一旁裴远轻笑,“倒也未必。或许,真是专程来相送,也未可知。”

  一瞬惊怔,低头却见满地白玉碎片,似还沾着酒香,晶莹润泽,臂弯里余香不散,衣衫上湿痕未干。顿时,他酒醒了大半。

  她来过……

  她真的来过……

  可那又如何?

  别时惊梦人已远,满地空余冷香寒。莫道酒泪穿肠苦,遥相醉看心成山。

  章五四 凉州吟

  那种长期在黑暗下滋生的潮湿阴冷刺激了他敏锐的嗅觉。他确实嗅到了,仇恨与求生的血腥气。

  进入凉州地界,沿途景致愈发带着浓烈的西北边土气息,镇甸的空气里浸着大风与草的青味儿,在烈日之下,略有些咸咸的,隐隐像是血汗交织。

  这里的人鲜少衣着光鲜锦华——并不是因为贫穷枯竭,相反,这西北边陲重镇是往来丝路商旅们的第一道门市,除却天朝行商,更有许多异族商人,甘冒天候战祸之险,也不愿舍弃这条淘金线,除非闭关戒严,贸易市场永远喧闹。

  然而,在这里却几乎见不到锦蓝、退红、鹅黄这些亮丽华美的衣色——那些都只是摊铺中好看的货品,一望行路上,满眼尽是青灰、深杏、藏蓝、赭红……不知不觉间,便着染了萧瑟肃穆之气。行人常有提刀佩剑者,擦身而过时,会十分警醒地将手扣在柄上,待确定平安,才略略舒一口气,垂下手去,眼神却依旧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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