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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二


  男子灼热的气息,酒香馥郁夹杂,浸染着滚烫体温,扑面袭来。墨鸾心惊微颤,欲要推开又不能,一时,不禁成僵。

  但李宏很快便自撑住树干稳了下来,“失礼。请贵主恕罪。”他倚树缓缓坐下,半仰着面看墨鸾,歉意倾泻。

  “太子殿下让我来请大王入席用些元子。”墨鸾轻声道。

  “他刻意编派你来寻我的。”李宏浅笑。

  墨鸾闻之略惊,旋即又尴尬起来,低了头,静立一旁。

  李宏怅然笑道:“如今连他也来撮合,再拖沓下去总不是个办法。有些话原本也就该我来说。”他坐正了身子,凝眸看墨鸾片刻,才缓声接道,“皇祖母的心意,贵主想必也是知道的。小王鳏居,本不该存此妄念,但阿宝渐渐知事了,我独自带他也常有些心力不济。贵主贤淑温婉,小王早已钦慕,阿宝对贵主,又素有孺仰。如蒙贵主不弃,小王当择良日,登门拜谒令贤尊令高堂,求——”

  他的嗓音低醇,缓缓道来,犹如陈酿静酌。墨鸾听在心上,却是一片惊涛骇浪,再不能允他说下去,“大王醉了。”她打断他,伫立在树影中,颔首,神色模糊不见。

  李宏怔忡一瞬,低笑出声来,“大概真是醉了,说些疯话。”他笑着,眸色微散。“我知道,你心里有个人。”他忽然如是说道,“我心里也有一个人。但是,人浮于世,又有几个能得随心所欲,心想事成?至极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否则,你与我,又何必还在这里,又哪里还会在这里。”

  他忽然竟如将心腹剖开来一般,墨鸾呆怔,良久还神,不禁苦笑,“大王宽心吧。”她轻道,“我喜爱世子,并不存半分私欲妄想。我能应承大王的,也只是‘尽人事’三字,至于天命所在,世子吉人贵子,天命必向之。”

  李宏眸色轻颤,唇角溢出温润笑意来,“如此,便是大恩不言谢。”他笑语,话音未落,眼已阖了起来,竟如沉眠梦呓。

  墨鸾静待良久,见他似真沉沉睡去,不由长出一口气。

  李宏那张阖目睡颜仍浸着几分酒韵,精致风流。他是如此卓绝的男人,温文尔雅,气宇不凡。若换作其他女子,大概断然不能拒绝了他吧。她见过他的温柔、体贴、和暖……每一样都恰到好处,那正是她所渴望的。在这样孤独、寒冷甚至几近绝望的泥淖中,她多想有个人,有个宽厚怀抱,有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带她走出去。她做不到心如止水无欲则刚,她其实是如此想爱人,渴望被人爱。这样脆弱的时刻,偏偏他与她如此靠近,近得似能听见心跳,而那个人却那样遥远,远如遗忘……然而,那又如何呢?他终究不是,他不是白弈。她早已在心底种下一株疯长的藤蔓,每一寸蔓延都是刺血,甜蜜而疼痛,再不由任何自欺、欺人。

  她替李宏将披风小心盖上,转身走掉了。

  然而,却无人知晓,遗落身后的那双眼忽然睁开时,映入瞳中的灯火,分明明净清澈。

  扑面而来的气息令裴远不由得一窒。少年时灰色的记忆在瞬间复苏,激得胃中一阵痉挛。那是牢狱的味道,充满了腐败与死亡。眉心突跳着,阵阵发疼,他摁着头,仔细理了理思绪。

  他本以为回到益州仍可有斡旋的余地,却不料对方手腕之狠厉远在他想象之上。两道巡察御史的官威震慑不了狼子之心,他才刚踏入益州刺史府衙,已遭袭击,再醒来,便是身陷囹圄。

  狱室光线昏暗,隐隐约约中,似有人影倒卧。裴远翻身爬起,正要上前探问,冷不防一阵脚步声来,迫得他顿了下来。他循声望去,逆着那一缕混浊白光,果然见两个脚蹬深靴身着官袍之人踱来。

  来的,正是益州刺史徐思侑及户部侍郎郑彬。

  那徐思侑隔着狱栏看裴远片刻,拈须一笑,道:“裴使君,住得可还习惯?”

  裴远抬眼一看徐思侑,反问:“粮呢?”

  徐思侑道:“使君何不先问问自己的处境?”

  裴远闻之,不禁冷笑,“徐刺史,你我同袍事君,同朝食禄,一要对得起黎民百姓,二要对得起天地君主,三要对得起良心德行,最不济,也该铭记天朝法度。明公封疆大吏,位居要职,怎么偏要行此愚昧之举?”

  徐思侑笑道:“使君敏锐,又是耿直清流,下官不敢妄自逞强,班门弄斧,故而索性做个蠢人,反倒便宜。”他负手踱了两步,接道,“使君且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只耳坠来。

  那耳坠,是静姝的。

  裴远眸色一烁,虽不至于意外,但依旧忍不住双眉紧锁,“她只是个普通女子,不要为难她。”他沉声道。

  徐思侑又将耳坠收起,笑道:“那便要看使君如何行事了。”

  “赈粮关乎民生,一旦生变,必定无从掩饰。”裴远嗤笑,睨一眼徐、郑二人,道,“听闻,徐刺史乃胡公旧部,郑侍郎亦是胡公门生,此番又是魏王殿下亲自荐命。二君如此行事,仔细不要累及了魏王及王妃二位殿下才是。”

  徐思侑道:“使君果然刚正,倒能不计前嫌,替二位殿下着想。我们自然是不能牵累二位殿下的,所以,才特意请使君相助。”

  “原来如此。”裴远淡然一笑,“你们打算让我做替死羊。”

  徐思侑道:“只要使君行此方便,我二人也决不食言,自会保那位姑娘无恙。”

  “好,我知道了。”裴远轻拍衣袍,倚墙靠坐,“你们去吧。”言罢,他便阖了眼,俨然小憩。

  他竟应得如此平静,仿佛方才所谈论的只是些家长里短,并不是他的生死。待到徐、郑二人离去,他才睁开眼。

  角落干草堆中卧着的人影依旧未动。裴远细听片刻,觉着附近已无响动,这才走近前去,俯身察看。一看之下,却不由得大惊。

  那倒卧之人,竟是益州府知政林峥。

  只见林峥此时已浑身是伤,哪还有个完整人形?显是已受过了大刑。

  裴远大惊,忙将林峥扶起,好一番应急救治,又唤了一刻,才见其醒转。

  那林峥缓缓睁眼,一见裴远,登时挣扎着便要起身行礼,双眼异彩闪烁,似是十分激动。裴远忙将之摁住,连连劝阻,这才令之安静下来,只拱手略施一揖,道:“使君,下官思虑不周,牵累使君了。”

  裴远忙扶住他,和声道:“贵政可觉得好些?”

  林峥叹道:“多谢使君关爱,下官惭愧。”

  “快别说这些。”裴远笑道,“我离开益州之后,州里有何动静?贵政又是怎会弄成这样的?你莫急,且慢慢与我细说。”

  林峥点头,便依言说了一回。

  原来,裴远前脚方走,益州刺史徐思侑便做下了布置,又扣押了静姝作为人质,只等裴远返回。而所谓匪人劫粮,也不过是一个事先设下的局,故意引裴远离开益州以方便行事。无怪乎张圈等人劫夺二千石粮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只因他们——连同不明就里的林峥,都做了为徐、郑二人利用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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