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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河水冻得她浑身战抖,仿佛要被封冻般刺骨钻心地疼,甚至好似听见骨节摩擦的咯咯声。她强忍着顺流而下,不知多久,待觉得逃远了,才浑身湿漉漉地爬上岸,往山林里奔去。

  才一入树林,她便腿软得摔倒在地。在河水中拼命时不觉得,待上了岸吸一口气,才觉胸口剧痛,如同有千万只钩子在里面乱捣,又冷又热辣辣的,全不知什么滋味。她弯着腰喘息,两眼一黑,便从山坡上滚了下去,不知翻了多少个跟头,才撞在一棵树上给拦了下来。

  疼痛,从指尖到发梢,由内及外,每一寸都在疼痛。她死死抱着树干,泪珠子终于滚了下来。四下无人时,眼泪止也止不住。汗水,河水,泪水,一齐往下淌,她抬手去拭,却发现湿漉漉的衣服竟快冻成了冰。

  她算是终于逃了么?如今该怎么办?

  她想白弈,多想他忽然就出现在面前,将她抱住,抱在怀里暖着。可如今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远在神都的他又怎能赶来?

  她孤零零地蹲在冷风中,战抖,落泪,像只掉队落单的孤鸟般仓皇无措。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再没有眼泪可以流,她忽然倚着那棵大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扯了根不粗不细的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她不能就这么在山里自生自灭,只要沿着水源往下,一定能走出山去。她得回去,她得先回凤阳城。

  她沿着河流在山里走了许久,眼见着天黑了,却还是看不到出路。那一条小河蜿蜒,竟好似无止境。她走得双腿麻木,惶惶地在河边站了很久。冷风呼啸,她恍惚竟错觉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刚被父亲卖掉时独自流离的岁月,不知前路,不知命途。困苦不可怕,孤独和恐惧却足以将她湮灭。自从遇上了白弈,她本以为自己已将这些都忘记了。

  但她终于还是找了片略宽敞些的地方,拾来碎叶枯柴,想找火石生火取暖。好歹熬过这一宿,总还得继续走下去。

  她正俯身,冷不防一声低沉嘶吼却从身后而起。

  她心中惊跳,猛回身,却看见一只吊睛白额的花斑大虎,剪尾,獠牙,前爪按地,后爪蓄势,已是要扑上来。

  利爪血盆扑面,猛兽腥臭令人窒息。

  她吓得尖声大叫,腿下一软便瘫在地上,本已是疲乏困顿之身,如今更是一步也挪不动。

  黑夜里忽起一声怒喝。墨鸾只觉脸上陡然温热,浓烈腥气呛得她不能呼吸,惊吓下却又将眼睁开了。只第一眼,她便看见那高大身影,手持九环大刀,如天神临凡。寒光一动,红雨纷飞。

  是殷孝。

  面上似有什么缓缓淌了下来。她下意识抬手一拭,掌心手背全是鲜红。再去看殷孝,他还立在她面前,宛如一座高山。而那只大虎躺在地上,四肢不断抽搐,血污四溅,虎头却滚到了别的地方。

  他竟一刀将那大虎脑袋砍了下来!

  一口冷气提上,却堵在颈嗓处,闹得心慌意乱。墨鸾呆愣愣怔着,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殷孝只看着她,缓缓将刀上鲜红抹净,末了,忽然冷道:“一个人要死,那简直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死了?”

  墨鸾闻之,愈加怔怔,却又听殷孝道:“死再容易不过,难的是,站直了活下去。只有你这种连生死都未曾经历过的小丫头才动不动把死挂在嘴边当个东西使。”

  墨鸾哑然。

  那猛虎扑来的瞬间,她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她这才觉得可怕,她从未这样直面死亡。那一刻,死离她如此近,近到每一寸肌肤都在冰冷中发麻。心里却是沸腾的,好似十数桶沸腾的油同时倾倒而下,每一桶都不同,却浇在一处,灼热洪流筑成一柄名为恐惧的利剑,将她深深地穿刺,钉在原地,挪不动半步。

  她怕死,怕得在沸腾滚烫中彻骨冰冷。从失去阿娘那一刻,她便知道死的可怕,只是,却从不知道原来这样可怕。旁观与亲历,原是不同的。

  “你说得对。”面上酸胀,她仰面将泪咽下,反倔犟展颜,含泪一笑,“但死也是这世间最难的事,只因人大多都最怕死,没有胆量去死。我也怕死。人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这道理我早就懂。”她忍痛深吸一口气,静道,“你追来,我逃不掉了。但我还会逃,除非你杀了我。要么逃,要么死。你要拿我去害哥哥,没可能。”

  说完,她便静静立在那里,浑身透湿,乌黑的头发被汗水和血水沾在苍白的脸上,嘴唇浸着青紫,一双妙眸却光华灼灼,诡异妖娆,难以言喻。

  殷孝瞧着,不觉,怔住了。

  数九寒天里泡了冷水又着了风,墨鸾高热咳嗽起来,晕晕沉沉睡着,微微战抖,不断说着胡话,有时候喊着哥哥,有时候又会喊阿娘。

  殷孝看着她孱弱的模样,一时心绪纷杂。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他大概是恨晕了头,才会劫了这样一个小姑娘来做人质。

  那日有人给山寨送来一封信,说是当夜凤阳侯府有要人会去一茗居。他起先以为又是白弈的诡计,只想去看这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他什么时候怕过?但当他发现当真只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领着个婢女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动摇了。只是一瞬间的动摇,便造就了今日这般诡秘局面。

  那小丫头竟忽然自己从楼上跳了下去。

  殷孝险些就以为她是故意的。

  只不过瞬间却有人接应相救,皖州军又立时闻声而至,如此天衣无缝,简直便像是早有预谋。

  他本还没有下定决心,她这一跳,反而逼得他不得不对她出手。他必须握住点什么筹码去换回那几个被皖州军拿住的弟兄。那是他仅余的弟兄了,他在皖州十年,十年共甘苦,死里逃生,他们早已是他的手足。他不需要对任何人说,那日当他回到山寨目睹一地惨绝时是如何震怒痛苦。真正钻心的痛和苦,根本说不出。他只要替他们报仇,血祭告慰。他蛰伏数月,只为拿那仇人的软肋,即便丢了磊落,他也在所不惜。比起一条条鲜活生命,这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没想到怎么就劫来这么个不省心的丫头。

  她没有被吓得动也不敢动。她逃走,一次又一次地逃,撞了南墙也不死心。

  他早知所谓沐浴不过是她又一次出逃的小伎俩,他量她逃不走,却想看她究竟能有多坚持。

  但他却看见她遍体鳞伤独自大哭,哭完了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又哭了,却仍要走下去。她激烈时像只执拗的幼兽,不顾性命血肉模糊地撕咬,但当她落泪,却又柔软脆弱如斯,不由得让人陡然便软了心肠。分明是不知死活的丫头片子,说起生死,却偏露出深沉的固执和了然,这样矛盾而又极端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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