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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朝会就在勤政殿,刚刚才散,皇上留下了刑部官员议事,我和十七弟按规矩巡视圆明园关防,瞧瞧侍卫亲军们当值的情况。”

  勤政殿就在圆明园,自从雍正一年,胤禛就说要在圆明园大兴土木,但西北战事一起,财政紧张,就延误了,后来我和胤禛商量着把草图上的规模削减掉一半,才开始东建一处,西建一处,直到现在还有几处工程拿墙围开了在制造中。已经造好的部分除了扩大藏心阁的规模,最重要的就是皇帝议政和接见大臣用的几处正殿,甚至还包括了给皇阿哥读书用的书房,弘历、弘昼他们与允禄、允礼这两个年轻的皇叔叔年龄相仿,爱好相投,时常在一起,或把酒论文,或纵骑飞箭,十分逍遥。

  “哦?留下了刑部官员,议的是八爷他们的罪名了?皇上心里有了主意的事,好像还从来没有做不到的,他要谁活下来,只怕十殿阎罗也不敢收,他恨极了的人……还有什么好议的呢?”

  “……宗籍除名,高墙圈禁,已是极致了,不会再有更重的刑。今儿有人上奏说,既然已从宗室中除名,原来的名字自然不能用了,还得改名。”

  这就已经说到改名了,胤祥低垂着眼睑,漫无目的地绕着手指上的草,想装作轻描淡写。

  的确,就算他们已经被革除爵位、废除宗籍,理论上是没有任何特权的“庶人”,不能再使用“议亲议贵”的律例,百官也一致同意定了死罪……但要明令杀死自己的几个弟弟,胤禛还是很难做到:这件事影响太大,注视的人太多,而胤禛又早有了种种恶名……

  但我们两个应该是最知道胤禛的了:死有何惧?仅仅是一死,胤禛如何能解恨?甚至不杀他们都无所谓,但一定会有办法狠狠折辱他们一番,以出多年压抑心头的一口恶气。改名,是胤禛喜欢的方式,因为可以体现他至高无上的控制。

  ……

  沉默中,和风扫过面颊,想起胤祥自幼就被他们欺辱,后来甚至险些被他们暗算了性命,再到被陷害,“流放”、圈禁,三十岁出头的他居然刚刚才从这两个哥哥的阴影里翻身了三年时间,那么多年成长中累积的仇恨,到底他心中能否因这个结局而释怀?

  一转头,他也正在看我,相隔很近,我们之间只有青草和阳光的香味,彼此的心事一目了然。

  他和我有一样的疑惑,我甚至已经知道他心里在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曾经为此死去过一次的那场耻辱、以及因此而来的颠沛流离、永远以一种边缘的身份四处躲藏漂泊的生活,直到现在,我的生活其实仍然在那场梦魇带来的后续影响之中,这一切,到底能否因这个结局而释怀?

  我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回答,也许我对任何人都早已没有了恨意,但对这样的命运却仍然不能说真正释怀。特别是锦书躺在血泊中的样子,仍然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

  我们又各自回头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这一眼便彼此洞悉了的心事,让我们两个都无法再开口。

  ……

  “十三哥?……你们杵着做什么?把你们主子跟丢了?”

  “十七弟,别嚷嚷了,我在这儿呢。”胤祥懒洋洋地唤他。

  “嘿!这地儿不错。”将手里马鞭往后一扔,允礼大踏步走过来:“……还真有点儿江南早春的意思,没日没夜地忙,好久没有出去玩了,不能再去江南,能到热河围猎也成啊!瞧瞧这大好春色,就这么案牍里荒废去了。”

  我已经站起来,笑道:“果郡王马上就要晋果亲王了,恭喜!”

  “做正事倒是在荒废年华?你要是敢拿这一套教坏几位阿哥,亲王帽子别指望了。”胤祥也站起来,摆出当哥哥的样子。

  “他们啊!坏的不用我教,好的也比我强多了,弘历是咱们皇阿玛、他皇爷爷亲自带在身边教出来的,我这点狗皮膏药,他还看不上呢!”

  允礼说着,胤祥想起什么,又回头对我说:“说到江南,李卫刚来的折子说,邬先生打算回乡养老去了。”

  “什么?邬先生要走?他一走肯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皇上还没准吧?”

  “没有,这只是李卫在折子里顺便说的,不过你也知道,李卫的折子多半是邬先生帮他写的,既先这么说一句,大概很快就会有邬先生自己写的信儿过来,请求皇上放他回乡。”

  “邬先生早有归意,能早日彻底放下心中思虑,轻轻松松的也好,但一定得让他等等我,我要去送他。”

  “你又要去?”

  “去年是因为弘历年满十五,初次独自出宫办事历练,种种关防事宜皇上操心不过来,才不肯让我去的,邬先生走,我无论如何要去送他一程——我会说服皇上的。”

  胤祥总算又笑了:“我猜也是,你真想要什么,皇上没有不准的——瞧瞧皇上都把你惯成什么样儿了……”

  兄弟俩说笑间转身,在亲兵们的前呼后拥中走远了。

  四月底,京城正是繁花满眼、绿树成荫的暮春初夏时节,江南却已“入梅”,我刚刚抵达南京,就不可抗拒地浸泡到梅雨季节里——整个江南的天与地都湿漉漉陷入迷蒙状态,连一草一木都仿佛被水雾泡得模糊了。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邬先生早已收拾停当,若不是“奉旨”等我,早一个月就已经走了。看着他空空两袖,唯一的行李是一匣书,几件换洗衣裳,却悠然自得地在窗下教李卫的两个小儿子写字,几句词脱口而出。

  “哦?凌儿!为何吟此‘江南断肠句’?我已老朽,何来锦瑟华年?呵呵,不过僧庐听雨、泛舟垂钓,以娱残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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