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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新婚之夜由于被我们提前预支,倒显出了老夫老妻的和睦安祥。白糖说你累了早点睡吧,我便心安理得地窝在她的颈下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一睁眼,我看到了房顶上装饰的吊花,才知道我们的新婚之夜就这样过了。我捅捅她的胳膊,意思是是不是该干点啥。白糖看了一下表突然跳起来说,妈呀,我上早班要迟到了。我躺在床上,突然觉得结婚没意思。老古人所尊崇的人类幸福的最高境界洞房花烛夜是非常有道理的,如果不是身体的第一次接触,新婚之夜其实就没有实质的内容。新娘子已经旧了,仿佛她是一个赝品,心里有些许不畅,好像她不是我弄旧的,男人对女人谈不到什么良心,爱就什么都有,不爱了,谈不上有什么。婚姻在我的心里突然苍白。

  我们都没有休婚假,早上起来急匆匆地上班都没来得及看对方一眼。不休婚假是白糖的主意,她想多拿一些加班费。正好我们医院安排了几例大手术,我也不想误过当助手的机会,整个一个蜜月我们忙得谁也顾不上亲热谁。

  那一年我和白糖都是单位的先进工作者,还拿了奖金。可事后白糖对没有休婚假有点后悔,她说一辈子不就一个蜜月嘛。我开玩笑说那可不一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次办好。白糖听到我说女人最不爱听的话也没生气。白糖这人就不会生气,有时候情绪不太好,我和她做爱她也不拒绝,她从来就没把女人的资源当回事儿。我如果是个女人,我不会像白糖这样。我要遮遮掩掩,虚虚实实,半推半就,要给一点留一点,对待男人要像对待孩子一样,得让他有个想头。白糖挺傻。

  为什么要吭声

  我们还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张罗婚事了,心中充满了好事多磨的喜悦。服装设计师是个难得的好丈夫,既浪漫又实惠。他为我精心设计了整套的婚纱、礼服、时装和家居内衣。收拾房子他不让我动手,他说,一个舞蹈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肢体。相当于科学家的大脑音乐家的声带。弯腰撅腚洒扫庭厨不是你干的事情,有什么想法你动嘴就是了。肢体这个词最初我是从老师那里听到的。我心里的哪个地方小鸟一样叫了一声。

  可我偏偏是个不爱动嘴的人,我在新房里走过来走过去,无所事事。

  丈夫一边装窗帘一边深情地说,你真像一株植物。他还给这株植物送了一件定情物。那时中国情人间的定情物一般是梅花手表。丈夫说太大众化了,他要送我一件黄金首饰。在这之前,我是没见过金子的,只知道金子是可以闪光的。看到一条美仑美奂的金项链,我真的有些头晕目眩。我犹豫着,五十多元人民币一克,我有点舍不得。可丈夫把它戴在我雪白的脖子上说,买下,以后这是一件家当,会增值的。

  丈夫爱我的肢体是发自内心的。他欣赏它呵护它心疼它。他白天把我当成一只衣架,给我披挂最舒适最高雅的服装。晚上把我当成一件瓷器,贴着捂着,那么小心翼翼,仿佛一失手就会覆水难收。有一种装运玻璃器物的纸箱,上面通常写着“小心轻放请勿倒置”,说的仿佛就是丈夫对他的妻子。做爱的时候,丈夫是那么谦虚那么节约,为了不磨损舞蹈家的金枝玉叶般的肢体,他只用一个部位接触我,他偷工减料地委屈自己,但他感到幸福。

  一年之后,丈夫问我,你怎么从来都不哼哼一声。

  我想说我从来没有过快感。但是我闭紧了嘴。有的男女虽然不是夫妻但可以无话不谈,比如我和刘苏子。可是有的夫妻在一个被窝里睡一辈子也不能掏心窝子,心和心总是隔着。彼此不自觉地防着,怕对方笑话,怕对方鄙视,怕在一种特殊的不友好的情况下被对方抓住,真的。

  我只能选择不说话。

  丈夫急了说,你怎么老是不说话?

  我说,是你亲口对我说,你最喜欢我不爱说话。

  丈夫说,我是不喜欢爱叨唠的女人,但是做爱的时候你从来都一声不吭,这正常吗?

  做爱又不用嘴为什么要吭声呢?我抢白。

  结婚之后,我愈加缄默是在守护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从春天开始的。一到春天我就花粉过敏。我吃一些抗过敏的药物就嗜睡。一睡着就会看到一个人向我伏过来。

  这是一个男人,我看不清他的脸,或者他干脆就没有上半身。他总是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我扑来。第一次我是恐惧的,第二次是半推半就的,到第三次,我进入等待。仿佛牛郎和织女,我们在春天相会。我像一只桔子,一瓣一瓣被这个人挤碎。我从来没有看清楚这个人的脸,有一次我摸到了,摸到他宽阔的额头,额头的中央有一个洞,深不见底。我从空中跌落下来,我呻吟了一声。

  整个春天里,我的身心一派葱茏,难怪丈夫总说我是一株植物,但他不知道这株植物在为谁开花。我在这个春天过后会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等待一个人的时候有必要说什么吗?

  蓝药王开始以弟弟的身份出入我和服装设计师的家,他主人般地打开冰箱找吃的。他把他周转的数额很大的现金放在姐姐这里,那个时候银行的业务没有现在方便。我把这些钱藏来藏去的,我弓下腰脑袋钻进鞋橱里,后背露着一块雪白的肉。我如此对待钱,让丈夫感到悲哀。在他心中,蓝绸子这种女人应该是视金钱如粪土的,植物只能喜欢水和阳光,怎么能看重钱呢?更何况这是弟弟的钱,弟弟是他的情敌。丈夫对弟弟是耿耿于怀的,但看到我对待弟弟本人非常淡定,也不好说什么。可我和弟弟单独在家的时候,他在外面还是心神不定。丈夫提议到我的老家看看我的父母。我认为是个好主意,我想我的父亲了。

  我本来想先去看我的父亲,可是我弟弟已经把我们的归程告诉了母亲。我们一下火车,母亲和右派丈夫就在站台上给我们招手。母亲已随右派住在高知楼里,那是我们镇子上最气派的房子。一进母亲家门,没想到父亲也在,并且还像个主人一样扎着围裙张罗饭菜。看上去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处得不错,比在一起过日子的时候好多了。我们受到了母亲的热情款待。母亲对他的女婿非常满意,说他长得象《春苗》里的方明,她对我们频频举杯,像一个政治家那样,说着高于家庭一个层面的话。母亲成了一个领袖,即使在家里也领导着两个男人。两个男人来往于餐厅和厨房之间,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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