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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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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噙着一口饭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想哭。 的确良打断母亲的话说,女孩子文静一点好,蓝绸子你慢慢吃。艺校马上要招生,你到艺校当舞蹈演员好不好。 我垂着眼睛点点头。 的确良说,我还没听过绸子说过话呢,绸子说话的声音一定很好听。 我抬起眼睛想对他笑一笑,但是我不敢。 的确良走的时候,母亲给他手里塞一包红糖,母亲说这是古巴糖,她托人买的。我知道这糖是怎么来的。母亲让我和弟弟到副食品商店的后院捡红糖的包装袋。回到家把草编包装袋翻过来,每一只袋子可以刮下来一碗红糖。 接着我缴了5毛钱的报名费报考艺校。的确良是考官。他让我劈了个叉,下了个腰,跳了一段《北风吹》,又唱了一段“我是公社小社员”,我就被录取了。这样我每天都可以见到的确良。 他指导我练功,我的腿放在平衡木上,他的手就压在我的脚背上。他的手是修长的,手背上有分布整齐的汗毛孔。他用一只手托着我的后背练习下腰。脑袋几乎着地的我倒过来看他,看到他的睫毛扇子一般抖动着。一有闪失他就把我像饺子一样捞起来,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树根一般苦腥的味道。排练一些高难度的动作时,我先在他的双手间旋转。我的身体像一匹丝绸在他的手心舒展、折叠、收紧或摊开。他用手擦擦我额上的汗说,注意表情,深情一点,挺胸抬头,脸像太阳一样徐徐升起来。 我的心插上了翅膀,一看到他,我的心就飞翔。 除了练功和排练,他们也要参加一些社会劳动,比如挖防空洞,种树,扣土坏盖校舍。种蓖麻的时候,他挖坑,我点籽。 我问,蓖麻有什么用途。 的确良把铁掀插在地上,从我的衣襟里捡一只蓖麻籽用牙齿嗑开,两只手心对着一挤。他抓过我的双手,在我的手背上揉搓着说,蓖麻油的用处可大了,可以做润滑油还可以做泻药。我的手立刻润泽起来。他说,你要保护好自己的手,舞蹈演员的手比脸还要重要。 晚上他也拉着我的手送我回家,我们经常不说一句话。我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像小鸟在窝里,我想嘁嘁喳喳地叫起来。我看着西天亮晶晶的一颗星,我在祈祷。就这样走下去吧,脚步不要停下来。天啊,地球不是圆的吗,让我们同里掉下去吧。到了家门口,他看着我走进去。我摘下头巾赶快到窗前看他。外面的天总是一片漆黑。于是我开始盼着第二天早晨太阳早一点升起。 有时候他也跟着我进家,向母亲说我的一点点进步,他说的有点急,脸红了。他对我的母亲说,蓝绸子最大的优点是不说话,嘴上不说,就可以用肢体来展示。嘴说了,身体语言就会贫乏。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身体语言这个词,原来会说话的不仅仅是嘴。于是我觉得母亲总是动静很大地张开嘴说话,简直就是可耻。 母亲听了老师的话还是撇了嘴。嘴在母亲的身体上作用很大,除了说话,还要有声有色地咀嚼,回肠荡气地笑,配合眼睛无声地鄙夷嘲弄,或者啧啧啧表示赞赏。等老师走后,她雄纠纠气昂昂地从我的身边擦过去,对着玩尿泥的的弟弟说,不叫的狗才会咬人呢。 那是一个可以一夜走红也可以顷刻覆灭的年代。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一两年。马上有更好的演员粉墨登场,母亲黯淡下来。但是母亲不甘寂寞,她的热情又被别的事情点燃了。她开始张罗着给的确良介绍对象,她说要想扎根一辈子,必须在当地成家,让子孙后代深深地扎根。 母亲在外面的时间少了,可在家里她不能闲着,她不放过我父亲。晚上不知道她用什么办法折磨父亲,我听到父亲在哀求什么。我希望父亲像狮子一样跳起来,可父亲始终没有。为了终止父亲的委屈,打断他们的争吵,我一脚把睡在我身边的弟弟踢下了床。弟弟嚎啕起来,母亲奔过来,我看到她胸前的两只口袋煽风点火般地晃动着。想到自己以后的身体也会是这个样子,我有说不出的绝望和悲哀。 弟弟第二天就开始发烧,几天后,我们发现弟弟的一条腿不会动了。弟弟得了脊髓灰质炎就是小儿麻痹后遗症。我不知道弟弟的病是不是与自己的那一脚有关。只是从此我更不爱说话了,胆子更小了。偶然自言自语一句什么,我把自己吓一跳。 我把弟弟背在后背上。弟弟上学放学都是我接送。弟弟除了一条腿别的地方发育得都很快。他几乎和我一样高,他趴在我的后背上,一条腿拖在地上。我们像一对连体人经常走在大街上,大家都说,蓝采和夫妇捡的这个女儿值当。 夕阳落山的时候,我拖着弟弟慢慢地往家走。弟弟叫了一声姐姐,我应了。弟弟又叫了一声姐姐,我也应了。可弟弟突然张开嘴撕咬我的后颈,他的口水和眼泪黏乎乎地沾了我一脖子。 我把他撂在地上,自顾往前走。走了几十步回过头来,弟弟蜷缩在地上,脑袋窝在裤裆里。我不忍心又折回来,拽着他的双手把他搭在我的后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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