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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我有辛曼和我的父亲。可我那时并不知道。

  我奔走在食品店和家之间,总会碰到一些人。我碰到了我们学校管门卫的张老头儿。他是我们镇子上最大的酒糟鼻子,占脸部面积的四分之一,鲜艳欲滴。我想给他的酒糟鼻子做个比喻,一直没想合适的词。到了省城后,我见到了一种水果叫草莓,良种大草莓放烂后就是张头儿的酒糟鼻子。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年龄,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吧。他是一条光棍儿,他打光棍的原因除了和他的酒糟鼻有关系外,还因为他有一个老娘。她老娘的年龄在六十岁到八十岁之间,儿子一发工资她就病了,张头儿背着她上医院。我看见张头儿背着他的老娘有些气短,就想学个雷锋,上去扶一把。我的手刚碰着老娘的屁股,老娘就大喊起来,狼来了,狼来了。吓得我差点摔个跟斗。这老娘还有事儿没事儿的总在我们操场里转悠,看到史学工的爹在做俯卧撑,他挪着一双马牙玉米棒子的脚前看看后看看说,你可真傻呀,你媳妇不在下面你还不知道吗?她还伸伸胳膊扭扭腰,随着学校的广播做第三套广播体操。可她逢人就说,我咋还不死呀。学校里的熟人逗她说,您老人家可不能死呀,您老还得给儿子娶媳妇呢。这下她可来劲了,到处托人给张头介绍对象。可对象来了,她就挑人家的毛病。她说,这么年轻就这么丑,到我这岁数,还不得狼不吃鬼不挨。不配我儿子啊,我儿子方头正脸,关公再世。我不相信有我在我儿子还娶不上个媳妇。

  我碰到的另外一个人,就是我们家另一个邻居,也就是史学工工宣队的爹,没话找话地对我说,咳,傻小子,你爹要给你找后娘了。

  我对他翻了个蛋白质的眼睛,撒腿往家跑。我看到在我家的炕沿上辛曼端端正正地坐着,看到我立刻紧张地站起来,满脸通红。父亲异常亲热地拉我的胳膊,对我一句东一句西语无伦次。我在他们的脸上瞄过来扫过去,企图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最后还是辛曼说,苏子,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好吗?

  一起生活,三个人怎么一起生活?

  辛曼开始频繁到我家,把一整筐的西红柿带来,到医院找来葡萄糖瓶子,把西红柿塞到里边,在火上蒸。一瓶瓶排在凉房里。腌大白菜,酸萝卜,两大缸,放在屋檐下,晚上黑黢黢的,像两个武大郎。辛曼所说的一起生活,原来就是三个人一起在这一冬把这些萝卜白菜西红柿全部吃光。于是我们要打开西红柿瓶子了,下面吃。那声音壮烈得像打响了驳壳枪。盖子打开了,可瓶口那么小,柿子如何能倒出来。辛曼有办法,她站在离锅一米远的地方,一下一下地甩,准头不错。

  实际上并没有得到我的表决,他们就忙活起来了。他们粉刷了房子,换了簇新的被面。他们买了纯毛毛线,十二块钱一斤。他们疯了,花钱买那么一堆找不着头绪的破玩艺儿。梅花女表,近二百块钱。还有一套血红的女式内衣,顺便也给我买了两块五一双的解放胶鞋。最无耻的是他们买了只漂亮的痰盂,雪白的底子上两朵红破了的牡丹花。在我们这个镇子上,所有的人家窗根儿下都放着一只黑瓷盆,里面一层白色的尿碱,晚上拿回来,早上提出去。动这只盆子的只能是女人和孩子,如果有人看到男人倒尿盆,他的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名声就会在镇子上传开。可我的父亲刘秀才发挥了语文老师超常的想象力,在百货商店公然买了一只鲜艳的痰盂炫耀,他真是恬不知耻。

  接着我们去照相。镇子上惟一的一家照相馆在街的最南头。他们两个坐着,我站在他们的后面,照相师钻进黑布盖着的箱子里捣鼓一阵,伸出头来让我们扭姿作态,我的余光看到我的父亲笑起来比哭都难看,接着我被一道强光吓傻了。这张照片出来后让我哭笑不得,父亲像一只羊,辛曼像一只猫,我獐头鼠目夹在他中间,一副猥琐的狼狈样。

  我看到他们的结婚证放在桌子上,大红的底子上金黄色的麦穗。这是一个秋天,一个收获的季节,一捆麦子等待父亲割倒,我听到父亲的心已在磨刀霍霍。

  我为辛曼担着心,几次想提醒她,父亲身上长着一个扛子可以打死人,他是苏修派过来的特务,他会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晚上睡着以后他听敌台。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这样做有吃里扒外的嫌疑。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养活着我,可买胶鞋的时候,我亲眼看到父亲从腰包里掏出了钱。

  我想把我父亲的丑恶行径告诉工宣队,史学工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我最讨厌的两个人,我要让他们狗咬狗两嘴毛。这个想法让我兴奋起来,我把蓝绸子叫出来,神神叨叨地对她说,我要发动一场你死我活的人民战争,我要让工宣队和我的父亲在灵魂深处爆发一场院革命。蓝绸子不说话,她用眼睛盯着我,我即刻有些发怵。蓝绸子说,我还没见过你这么没有良心的人。就算我家的猪油馒头喂了猪。我的心一下子就蔫了,我所计划的阴谋瞬间流产。

  可蓝绸子的母亲蓝姨总爱到我家里来串门儿,她把两块猪胰子塞到辛曼手里说,这有女人的家就是不一样,一进门暖烘烘的。赶快把事儿办了吧,我给你们做证婚人。从我那里割上肉,到国营食堂去待客,红红火火的。辛曼羞得低下了头,我父亲最爱听这话,他的脸上露出久逢知已献媚讨好的神情。他让我鄙夷。

  接下来蓝姨越说越肉麻。什么恩爱啦,一只枕头啦,天上下雨地下流啦,我恶心。我知道蓝姨的屁股沉,轻易不会走。我端了一盆水就泼在了外面,不一会就结了薄薄的冰。之后就到她家找蓝绸子玩儿。我给蓝绸子磨羊骨节,一边抹上蓝墨水,一边抹上红墨水。没过多一会儿,就听得哎呀一声,蓝绸子的母亲就在摊一薄冰上摔了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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