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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一明挠挠头说:"袖袖。"

  沙袖一下子脸红了。一明脸更红,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地方不是香野地,在家门口他和沙袖说话脸不红。

  沙袖的姐姐说:"袖袖回了一趟家,顺便过来看看你。"

  一明又挠挠头。沙袖穿着学校发的运动服,红的,袖子和裤腿上镶两道白边,沙袖的脸也白了,粉扑扑的,一明看得见她的脸上的小茸毛。好看,真好看。当时一明都哆嗦了。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爱情,这个词突然让他羞愧。他们在校园里到处走,整个过程中他几乎开不了口,一直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他突然觉得想做了一场梦,觉得所有的美好的想像到此全完了,沙袖离他一下子变远了,让他绝望,都想哭了。

  一个星期以后,他收到了沙袖的信,夹了两张照片,一张站着,一张坐着。沙袖在信里说,你说我的衣服好看,我就穿这身衣服照了两张给你。一明看到这句话就哭了。他上课走了一下午的神,盘算着怎么回信。晚上宿舍里熄了灯,他打开手电开始回信,到凌晨两点才把信写完。

  他们开始了漫长的通信历程,直到毕业。一明考上了大学,成了我下铺的兄弟;沙袖回到香野地,做了镇上中心幼儿园的老师。她歌唱的好,舞跳的也好,进了幼儿园就是宝贝。他们漫长的通信几乎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都没说,但是其实什么也都说了。一明觉得,这辈子就沙袖了。沙袖也这么认为,这辈子就一明了。

  当时在我们班上,像一明这样从中学就开始的恋情有十个,最后存活下来的,只有一明一个。别人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大多在其他高校,慢慢就变味了。一明顶住了,从一而终。其中不仅是因为他们俩感情一直很好,还因为,沙袖早早就承担了孟家儿媳妇的责任。一明不在家,香野地就剩下了父母两人。一明大二时,父亲从房梁上摔下来,断了脊椎骨,一直躺在床上,一明母亲一个人既要照顾病人又要照顾田地,根本忙不过来。先是沙袖帮忙,然后沙袖一家都帮上了。他们在心里也逐渐确立了双方孩子的关系。后来老孟不行了,卧床两年一蹬腿完了。沙袖就接着陪一明母亲。他母亲,确切地说,是一明的后娘,但是对一明很好,当亲生的把一明带大成人。老人家劳累操心这些年,身体也不行,没有沙袖大概早就完了。沙袖一直服侍老人家到死。这期间,她已经完全是孟家的儿媳妇了。为了照顾未来的婆婆,沙袖放弃了进县城的机会。县城的一家幼儿园看中了她,希望她能去那儿工作。沙袖眼都没眨就拒绝了。这些年,一明在爱情之外,时时感激沙袖,她代替他完成了人子的孝道。一明常说,他要让沙袖过上好日子,就像他母亲弥留之际交待的那样。

  大一大二时,一明一直都坚持说,毕业之后回香野地,至少回到他们那个县城。大三以后就不再说了,他想到一个更便于施展自己的地方去。当然,他坚决对我们许诺,也是对自己许诺,不管到哪里,都要和沙袖在一起。就像现在,他实现了,他要留在北京,他把沙袖从香野地带到了北京。

  香野地和北京显然是有区别的,不知道沙袖更喜欢哪个。她刚过来的一段时间里,很高兴,也很不习惯。没有事做,出门就是车,碰巧我和一明都不在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偶尔她抖起胆子到外面玩,几乎每次都迷路,她在北京几乎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这里不同于香野地,那里是平面的,站在哪里都明白自己的位置;北京是立体的,陷在高楼之间,连影子都找不到。这让她恐惧,后来干脆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出门。可是待在家里又干什么?她跟我开玩笑说,我还这么年轻,就开始在这屋子里养老了。开始她还唱歌跳舞,自己给自己解闷,后来她对这一套也烦了,人开始沉下去。有一回,我们一起在外面吃饭,说起了老人之死。我说老人死前,应该是非常寂寞的,寂寞会增加老人赴死的决心。

  沙袖说,是啊,现在她才理解,为什么一明母亲当时会那么说。老人家躺在病床上,对刚从幼儿园回来的沙袖说:"见着你,我就想多活几天了。大半天见不着人,就想,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沙袖接着说,在香野地,她觉得日子过得很充实,和那帮孩子在一起,伺候一明的父母,晚上空闲下来,看着照片想想一明。然后睡觉,第二天又是忙忙碌碌这样过。心情不好了就出去走走,出了镇子就是开阔的野地,春天的青草味,秋天的谷米香,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发现生活其实很不错。

  "你不喜欢北京?"一明问她。

  "喜欢。"

  我说:"应该给沙袖找个工作,这样闲着可能很伤人。"

  "是,我觉得有点累,"沙袖低下头,把筷子转来转去。"早上眼还没睁开就开始考虑,怎样把一天打发过去。完了,睡觉前还是空空荡荡,我受不了这一整天的空空荡荡。"

  那以后,一明才决定给沙袖找工作。

  十三

  他们都出门了,我还在睡,巨大的摔门声把我惊醒,我看看表,上午十点二十七分。听走路的声音是沙袖,这会儿她应该在一塔湖图书店上班的。我慢腾腾地起床,打着哈欠站在门前,刚开门想问她怎么回来了,她把房门关上了。

  我站在客厅里说:"沙袖?"

  没有回答。

  我又说:"沙袖?"

  还是没有回答。我就不说了,开始刷牙洗脸。满口泡沫的时候电话响了,我还在刷,等沙袖出来接。电话一直响,沙袖就是不出来,我只好抹一把嘴去接电话。

  是一塔湖图的叶老板,他问我沙袖在不在。我让他等一下。我敲沙袖的房门,告诉她,叶老板找她。

  沙袖在里面说:"不接,我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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